那大抵是個傻姑娘,我聽來都是胡說的那些話,她都入了心,轉身便應下,從橋邊跳下河。我嚇了一跳,下意識跟著跳下去要將人撈上來。然而那姑娘存了死誌似的,鬧了一番,直直往河裏沉。我身上沒有帶避水珠,也不曾學過浮水,於是指尖衣裙似煙霧,翻飛掠過,終究從我掌心劃走了。當我濕漉漉地從河裏爬出來,抬頭便見俞青在橋邊居高臨下地看。我知道我脾性軟,但這時候到底是生了氣。可我想我大抵是不爭氣,因為我與他對上目光的那一刻,我心裏那怒氣似乎便坍塌了一角,繼而潰不成軍。他微微低垂眉眼看著我,那冰棱一般的眼眸裏似乎蒙了一層水光,脆弱得像是冰雪化了,隻要人輕輕一戳,下一瞬間便要破裂開來。我本想問他,不過是些凡人,不喜歡就不讓人靠近,何須這般戲弄人,用他人性命來取樂。但到了嘴邊,千言萬語都吞了下去,最後隻留下一句:“你為何要沾染這因果呢?”修仙之人雖是破命,卻躲不過因果。修道一途,千萬年太久了,因而許多因果輪回不似凡人那般,等到禍及子孫或是下一輩子。修仙之人沒有下一輩子,這一生的因果都加在三魂六魄上,若非魂飛魄散,否則是不會了結的。他今日誘他人送死的因,終究會造就降臨他自身的果。他低笑一聲,微微抬起眼,那眼裏隱隱映出一身河水滿身狼狽的我。“這等因果算什麽?”他反問。我不知道要說什麽。我想諸人各有所難,各有所求,各有所愛所恨所憎所慕,俞青今日的因,或許也是他人的果。因為我知道,合歡宗這等地方,弟子都是從天底下各處撿來的。合歡宗選弟子隻有一個要求,那便是長得好看,或是看得順眼。於是撿人回宗門的有許多,也有強行被帶走的,或是幹脆被滅了滿門,無處可去就隻好來投靠合歡宗。正道不屑合歡宗的子弟,邪道看不起合歡宗。於是一入合歡宗便是兩者皆不是,宛若一下子踏進了深淵,落到了最底層,之前的愛恨連仇人都不願來尋。於是宗門裏的人大都從心所欲,亦正亦邪。我有我的善,俞青有俞青的惡,我就不來他,他也就不來我。我站在茫茫的冰冷河水裏想明白了,於是伸手抹了抹臉,上了岸,用術法烘幹了衣裳,對俞青道:“我們回吧。”他還在橋上站著,與橋下岸邊的我對視了一眼,忽而有些茫茫然似的,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才應了聲:“好。”第5章 相遇我想我本不該管俞青,但看著調戲俞青的人連半大孩子都有的時候,我終究覺得有些荒誕。於是,我終是忍不住按劍朝前一步,低喝道:“不許碰他,都讓開!”我以為我是很凶了,但眾人卻笑起來。甚至,那少年嘻嘻笑著,忽而明目張膽地伸手劃過俞青側臉,對我張揚笑道:“你說不許就不許了?你是他什麽人?”那一瞬,我明明見俞青皺起眉,露出一抹極為厭惡的神色,但他卻不曾避上一避。我心頭那點怒火似乎燒得更旺了,但我思及許多,卻是神色凝滯一瞬,而後道:“須你來問麽?”他許是聽出了我的退縮之意,目光一轉落在我身上,卻是咄咄逼人起來。他傾身靠近我,嗤笑道:“這等美人,你若是護不住,換個人護著又如何?”我目光定定地看著他,回道:“你怎知我護不住?”我在意之人,用盡性命都要護住。他大笑起來,忽而抽出佩劍,朗聲道:“你與我先比劃一番,若是贏了,再來說這等大話吧!”我不閃不避,迎了上去。俞青悠閑地站在一旁,不勸也不阻止,冷眼旁觀。這等情形自然不必我動用靈力,我雖然不是劍修,卻修了幾十年的劍術,比起凡人自然強了不少。隻是我沒想到,這少年年歲不大,功夫確實是不弱,與我足足交手了十來個回合,方才逼得我動了相鬥之意,將劍刃架在他脖頸旁。那少年一低頭看我刀刃,呆呆一愣。我知道點到為止,但實在氣不過他的孟浪張狂,於是收劍時以劍麵在他腿上輕輕抽了一記。不想,這一下他便哀哀叫了一聲,似乎怕疼得很的模樣,擺出了極委屈的神色對我道:“你打我幹什麽?下這麽重的手,你這人怎麽這麽過分!”聞言,我也是一愣。我想這人真是好不講理,明明自己先來鬧我,這時候反而惡人先告狀。但我又想大概是我身為修道之人下手沒個輕重,此時見少年從地上爬起來的模樣也頗為狼狽,心裏便隱隱約約有些虛,猶豫一瞬便小聲道:“抱歉,我下手太重了麽?”此話一出,少年又哈哈大笑起來,“你也太有趣了!”我擰著眉看他,當真覺得這人嬉笑怒罵隨意得很,性格也古怪多變。那少年笑得開懷,俞青的神色卻冷了下來。他看我一眼,忽而道:“師兄還要與他糾纏?”他話語裏的怒氣來得莫名其妙,我想不透也就不想,隻應了聲回退了一步。但那少年卻似乎不依不饒起來,讓人攔住了我兩人,湊到我麵前來,笑嘻嘻道:“你是他師兄?那你這麽聽他的話?”我看他沒惡意,於是有心情回他道:“這是我與他的事情,我們還需趕路,可否請小公子讓個路?”“你們去哪兒?”他追問道。“都城。”“那感情好,我是淮南府的世子,過幾日也要入京,我們一起如何?”少年的黑眸裏落著日光,抬頭看我們時眼裏似星光入夜。說起來,這少年生得好看極了,明眸皓齒,如今年歲也不大的模樣看著可愛又討喜。於是,我明明生了天道眼,卻似乎被那雙眼眸惑住了,便慢了一步。這慢了一步,俞青便應了下來。“俞青……”我的話剛開了頭,俞青便截斷了我。“你不是不喜眾人糾纏?”他冰冷目光落在我身上,仿佛針刺一般,似乎我做了什麽錯事。我不明所以,也無話可說,於是沉默。其實我本非什麽性格軟弱之人,也並不是非要這麽讓著他的。明明俞青隻是神色冷淡了些,我卻偏偏覺得他像個琉璃美人,不看護著,用了點力,大概就要碎了。後來我將這話說給那小世子聽,他又是一番笑。我後來才知道,那孩子是淮南府世子,淮南府是異姓王侯,一門清廉文士。淮南府的這位小世子卻是出了名的紈絝,從小好玩樂,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卻整日混在花街柳巷,愛極了美人,家中已經納了兩位姑娘。剛開始我喚他小世子,他似乎是不服氣,偏要叫我小孩兒。我知我修道早,那時候定下的容貌本來就看起來年歲不大,我臉上處處生得清秀柔和,並無成年男子的棱角分明,一雙眼眸又生而比常人要大一些,於是看起來顯得年歲更小了,但絕無可能是像個小孩兒。我反駁他,他便非讓我叫他名姓,不然就不改口。或許是因此,他還纏上了我,反是不曾多看俞青,讓我好不明白。“映白,我名為謝映白,你就喚我映白。”他笑得眉眼彎彎,如此對我道。我拗不過他,隻好這般改了口。他那時,好似偷吃了糖似的笑起來。我也不知道他笑的是什麽,但覺得他的快樂來得簡單又莫名,身上朝氣蓬勃似旭日東升。俞青總是在我身旁的,每到謝映白來訓我,他總是不言不語,但神色裏便見得不樂意,神色疏離冷漠。我好奇謝映白怎不受俞青蠱惑,又不大好去問俞青,隻好勉強拐彎抹角地問他:“你不喜歡俞青了麽?”謝映白瞪大了眼,反問我:“誰說的?”我回道:“你要是喜歡他,便該纏著他。”謝映白一愣,竟是也有些迷惑似的,想了半天不曾回話。於是,後來我終是去問俞青:“你的媚術還在修麽?那謝映白怎麽不睬你。”俞青斜睨我一眼,而後冷冷道:“在,隻是你傻了麽?看不明白那謝映白命理奇詭,靈台清明,合歡宗的媚術都耐不得他一分。”聞言,我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師父雖是合歡宗長老,又是修行媚道的第一人,我身為他的弟子卻是一分媚術也不曾學過。有情道不興他人喜愛,因為人間那般多人,總有人愛一人入骨。我隻需一人喜愛,也隻想喜愛一人。大抵是看多了師父流連眾人,來去自如卻終究孤寂,眾人皆愛,又一人都不愛。他見誰都喜愛,若是喜愛誰都能拖上榻去,談情說愛來來去去,身邊卻留不下一個人。我見他從千裏外回洞府時,暗香盈袖,那些香氣,有些是自己的,有些是他人的,混雜一處,卻從不見他帶一人回。師父的洞府外臨著無盡山崖,他坐在山崖邊上,獨自一人,似乎隨時要散盡風中。不知為何,師父那般多相好的,那時的我卻覺得這樣,似乎有些寂寞了。第6章 情愛我不知謝映白具體是什麽情況,但我的天道眼能夠看到他身上的混沌之氣。我本以為這是淮南府的功業與殺業所致,畢竟淮南府雖一門清廉,卻也奪了不少人命。但到後來,我仔細一想,便發覺並非如此。殺業與功業這類因果所致的混沌之力,並不似他這般有溝通天地的奧義。天地生於混沌,無生有,有生一,一生萬象。真正的混沌之力便是他身上這種,生於天地而造天地,是先天有大機緣才能得一兩分。因而,身有這等混沌之力之人,修道一途事半功倍,修魔亦是。正邪兩道皆可入,天劫卻勝於一般修士許多。隻是謝映白一介凡人,又生而如此紈絝不知進取,想來修道修魔這等事情與他幹係不大。而這混沌之力本是先天,他人也奪不走,便是被知曉了也不會遇上懷璧其罪的情況,倒是不礙他平安。待到了都城,我方才發覺,無論如何我都是小看了俞青的媚術造詣。剛入世俗界的時候,俞青大抵也沒用什麽道行,於是諸人不過以目光追逐。如今卻有許多人見了俞青便走不動一步,一來一往,便甘做他掌心傀儡玩物。我見有人向俞青示愛,神色癲狂換不來俞青一個回眸,卻仍愛得甘之如飴,不免有些震驚。我從前單知道情愛之事能讓人不顧其他,卻不想能到如此程度。為此,我很是好好想了一會兒。我覺得,大抵是因我還不曾有過此等喜愛之情,所以不懂也參不透。我想我修道的時日尚且短,情道複雜,我或許還須體味。隻是,某次不經意地說起此事,謝映白便笑起來,對我道:“你想這許多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