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童子上下打量我,而後狐疑道:“來尋姑爺的麽?”我尚且對姑爺這兩字不解,卻見大門被推開來,露出一張溫雅似仙人的麵孔,對我掐了個訣行禮道:“容玉見過師兄。”我一眨眼,頗別扭地回了個禮,道:“生分了。”他這時便笑起來,鳳眼柔光流轉,空靈縹緲之色更勝往日。我用靈力暗暗一探,卻發覺他流連世俗界這麽幾年,修為竟是未曾有多少精進,以他天賦而言,實在蹊蹺。還未等我去問他,卻見府裏有個窈窕身影走來,撐了把傘遮在他頭頂,廣袖垂落半截,露出似玉皓腕上的一段紅繩,上頭拴著一枚剔透玲瓏的紅珠。我的目光一瞬間凝住了。那是宗門的傳訊石,容玉竟將這等東西交與他人,無怪我給他傳訊他卻是接不到。再去瞧那來人,於是見得一張眉清目秀的麵孔,未有絕色,卻透著抹孩子般的狡黠玲瓏。杏眼紅唇,明眸善睞,隻是眼角微微上挑,唇較薄,隱隱透出點刻薄之色。我下意識瞧她麵相,隱隱看出她生而好命,是前世積下的福分。隻是,這輩子大抵命太好,於是心高氣傲,又自視甚高,不免有待人刻薄之處。我平日不愛聽人嘴碎說閑話,卻也斷斷續續聽了謝映白諸多傳言,這傳言之中,自然少不了那位淮南府的真世子薑源,於是細細一想,便將這諸多種種穿了起來。薑源自小養在某個一般人家,有個全家人嬌寵的妹妹薑應。我之前聽聞,這姑娘的良人氣度似謫仙,也是指引薑源認祖歸宗的貴人,據說還是身有術法的方士仙人。“這是誰?”那姑娘上下打量我一番,而後開口問。她的目光肆無忌憚,卻又幹淨明澈,打量人也是坦坦蕩蕩的模樣,並不讓人感到反感,隻是隱隱透出些嬌蠻模樣。我想了想,對她行了個禮,開口應道:“在下伏鈞。”不想那姑娘忽而變了臉色,嗬斥道:“你是那紈絝身邊的小子?好啊你,還當街傷人,就你還是阿玉師兄,莫要不要臉地沾親帶故才好!”聞言我便是一愣。我從未如此受人指摘,但又覺得她是女子,我不可與之較真,於是隻好不回應。聽得這話,容玉微微皺眉,抬手示意薑應安靜,輕歎了口氣,道歉道:“應兒被家裏人寵壞了,說話口無遮攔,還請師兄見諒。”容玉都這般說了,我自覺也當見諒的,於是轉而看向他,不由問了一句:“她便是你的有緣人麽?”容玉不曾回應,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但我想應當是的,容玉那日說要走,便是尋自己的有緣人。如今看來,容玉代她向我道歉,想來是關係親密。再聯想到那童子說的姑爺二字,我這時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原來,容玉娶親了麽?我如今已能控製自己的天道眼,不會時時刻刻看到無數混亂幻景,擾亂心神。於是,這時我悄悄開了天道眼來看,果真看到容玉與那姑娘之間一條若有若無的紅線。我還看到了另外一條深淺相似的紅線,隱隱朝我的方向延伸而來。隻是,我想著容玉與薑應的關係,又想到我和謝映白交好,薑應剛剛那不善的態度,莫名有些不自在,便不曾在意那條紅線。畢竟,許多人的紅線自然不止一條,待到破命修道,紅線更是可以改,結為道侶即連上,若分開則斷。我沉默著,容玉也不開口,隻是微微垂眸安靜看我。我這時才發現,容玉的年歲雖隻比我大三兩,卻足足比我高了半個頭,靠得近了,看我便要低下頭來。我又不由想,謝映白與他身高是相似的,怪不得會喜歡叫我小孩兒,我看起來確實像個少年些。我這般胡思亂想,過了好一會兒才心緒莫名地問了一句:“是你指引薑源認祖歸宗的麽?”這次他應了“是”。我微微一怔,連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問出這話來,於是隻能幹巴巴地回道:“哦,那,挺好的。”容玉微微一笑,卻是忽而反問我:“哪兒好?”我說不出來,於是抿緊了唇。其實我也不完全覺得好的,或許這對於薑源來說好,對於薑應來說也好,唯獨隻是對謝映白不好。但我不能因為親近謝映白,就不辨是非了。第9章 心悅我看了容玉好一會兒,又看了看那姑娘,問他:“你何日回宗門?”容玉又不言。我有些百味陳雜地一笑。我不喜歡薑應,或許因而也連著對容玉不知所措,因而躊躇一番,隻是道:“便是有緣人,也不該亂了分寸,我不願來日相見不喜。”容玉輕歎了一口氣,忽而上前來為我理了理被雨水潤濕的衣擺,語氣無喜無悲地道:“師兄,容玉也曾想有緣人非其所指。我自有分寸,諸多種種,望未有傷師兄之處。”我搖搖頭,回道:“我隻心憂你。”他黑眸中神色恍惚,語氣有些似喜非喜般應我:“我知。”我不知道他的“我知”到底是早已知,還是如今知。我說那似喜非喜,是因我覺得他語氣應當是歡喜的,神色卻不然。他低頭看我的眼神有些微妙,帶著灰色的眼眸讓我想起遠山的雲,似是奔赴即可觸摸到了,卻又遠得很。半是柔色,半是疏離。我沉默半晌,最後又隻道:“傳訊石你要帶在你身上的。”他點了點頭,回道:“好。”我還想說什麽,卻聽到謝映白的聲音傳來。“伏鈞。”他喚我,“怎麽來這了?我找了你許久。”我回過頭來,見謝映白執傘站在我身後不遠處。或許是這地點不太一樣,我這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謝映白已經不自稱“本世子”,也不再穿顏色鮮豔的衣裳,甚至他不再如從前一般牽著自己喜愛的寶馬,不再擁美人在側。我忽而覺得有些不習慣,還有些莫名的心堵。淮南府尚文不尚武,因而謝映白年少時也算不得多受家人寵愛。隻因他是那麽獨一個的嫡子,於是用度不缺,任他放縱,隻需在分寸之間便由他胡鬧。但如今,那些分寸之間都是過了界。我尚且記得初見時,他的劍術算是非凡的,因而後來縱使眾人都看不起他,他也是我眼中明珠,是驕傲如烈日,雖有不足卻不以掩其光芒。而如今,明珠蒙塵。我不知眾人眼中誰為明珠,誰又為魚目,或許二者皆不是,又或者二者皆是。他們當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何須踩高捧低,二中取一。此事本與我無關,就算容玉介入其中,也不過是撥亂反正,我若不管也無妨。然而,我見謝映白如年少般受了委屈時望我的眼神,我忽而說不出我要回宗門去的話來。我想我到底是心軟,當不得什麽目空一切的狂傲仙人,他隻是纏我幾年,我便對如今的他放心不下。我從容玉身邊退開,回身去問他:“你尋我有什麽事嗎?”我故意將語氣放得疏離。他握傘的手指緊了緊,隻是看著我一言不發。我故作的冷淡之色便終究敗下陣來。我上前去,無奈地輕歎了口氣,問他道:“怎麽今日來找我了?”他這才終於開了口:“我日日都想來找你。”我有些驚訝地看他。他與我對視,一字一字緩緩道:“阿鈞,你要離開嗎?”“何出此言?”問這話的時候,我是有些心虛的。我不擅長處理離別的場麵,於是原想要不辭而別。“我去尋你,發覺你的東西都不在了。”謝映白語氣平靜,但我卻偏似聽出了些許壓抑的情感。我想這時我要走確實不太好,謝映白最近估計受了不少委屈。我要是走了,就沒人看他發脾氣,也沒人問他是不是生氣,是不是傷心,似乎是有些可憐的。我搖搖頭,說:“今日不走了。”他輕輕笑了一下。我隨他回之前我住的別院裏,由他如少年時那般抱住我。他的頭靠在我頸邊,細而軟的頭發蹭在我下頜,有些癢,我便避了避。但他這次用的力有些大,我便沒有掙脫開一分。他同我說:“別離開我。”“就算我不是淮南府世子,你也不要離開我,好不好?”他在我耳邊低聲道。我終於從這話中窺見了一抹其他情緒,又覺得他這話實在蹊蹺,便不由道:“這與你是不是淮南府世子有什麽關係呢?”他一時沒回話,過了會兒才道:“我一事無成,唯有這身份聊以一用。”我不由笑了聲,道:“謝映白,你何必妄自菲薄,你不是這般人。”聞言,他也笑了一聲。我下意識拍了拍他的背,輕聲道:“謝映白,我終究要走的,我算你什麽人呢?”我與他,不過是萍水相逢。待我回去,這緣分便斷了。謝映白卻忽而抬起頭來,與我目光相對,緩緩問道:“阿鈞,你當真不懂麽?”我一怔,而後搖搖頭。他輕歎了一口氣,而後似乎下了什麽極大的決心,一字一字緩慢道:“伏鈞,我心悅你。”我一下子呆住了。我以為他是喜歡俞青的,我這般人,又有什麽好喜歡的呢?謝映白愛美人,俞青才是美人,我不算的;謝映白曾說他若有所愛之人,那人是可望不可及,為俞青勾人喜愛卻不讓人碰他一分,我卻任他近則近,他退則退;謝映白說他信日久生情,而俞青也算是陪了他許多年。謝映白這些年,從來隻愛繁華,而我非是珠玉,非是美人。我不過是,於他委屈時陪陪他,偶爾哄一哄這驕傲少年。我向來覺得,謝映白這等人,喜歡的就該是俞青那樣的美人,是繁華盛景,是風華絕世。但他如今對我說,他心悅我。我在想,他什麽時候喜歡我呢?他喜愛我什麽呢?想著想著,我又發覺並非沒有端倪的,隻是我信他喜歡俞青,便不曾往自己身上想過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