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明白。待眾人散後,謝映白獨自去尋淮南府夫婦,說要散了府中納來的人,近日重新訂下的婚事他也不會應。我知道他原本有一門婚事,但自他身份出了問題,那家人便退了婚,淮南府夫婦便又重新為他訂下了一門。“當初人是你要納進來的,如今又要遣散說得像是我淮南府虧待了人一般。”淮南王妃聞言便皺眉,拒絕道:“你要不滿意重新訂下的婚事也沒辦法娶原來那姑娘,身份不相配的。”她說的話裏不曾留什麽情麵,謝映白倒也不惱不怒,隻是道:“非是如此,隻是我心悅一人,要許他一世一雙人。”“哪家姑娘?”淮南王問。謝映白默了一瞬,定定看著他們,而後道:“他是男子。”此言一出,淮南王夫婦勃然色變。第12章 償恩於是,我終於明白,謝映白回淮南是為了我,但我不懂,他為何要向這些人和盤托出。我不在意什麽名分,也不在意他人看法,畢竟我遲早要離開。但謝映白就是此間人,他就是人間客,這世間的多少責難,皆是他要受的。眼見淮南王要動家法,我幾乎要忍不住出手護他。可我記得,謝映白讓我不要跟來的。於是,我隻能看著,看他死不屈服,咬著牙非要與人爭個高低那般忍下一切。家法後,他被罰跪祠堂。血色浸染了他的衣裳,夜色漸深也不見得有人來看他,送一點吃食給他。我終究未曾忍到最後,化出身形來,從乾坤袋中摸出我找來的吃食。謝映白似是愕然,定定看我,半晌呆呆道:“我睡著了麽?”我沉默一瞬,笨拙道:“我剛來尋你,想你了。”我想這謊言實在拙劣,謝映白這般聰明,定然知曉我不是剛剛來。但他不曾再多說了,隻無聲擁住我。過了好一會兒,他低聲開口道:“我本不想讓你見我如此狼狽。”說完他笑起來,笑後卻又默然。“無妨。”我如此回應他。“阿鈞,你不問政事,或許不知淮南府聲望多高。我曾為淮南府不被猜疑而不學無術,放浪形骸。待到如今,眾人都說我錯了,笑我傻,我才明白過來。如今想來,他們定然早知我並非他們親生的孩子,於是放任我如此。”他的眼裏忽而落下淚來,那一點淚水砸在我肩頭,不痛不癢,卻又好似一根針紮進我心口,銳利地疼。“他們也不曾一開始就待我如此漠然,我也曾有過嚴父慈母,兄友弟恭,後來方知原來都是我一廂情願的事情。可我生是淮南府的人,死是淮南府的鬼,前半生為其所用,後半生也要背負著這名頭上的愛恨聲名,連所愛都要受其控製。他們讓我跪在這祠堂反思,可我看來看去,想來想去,這祠堂之上眾多碑位,都非我前人。”他啞聲笑起來,而後艱澀道:“我本敬他們愛他們,可又不得不認清,這愛是我一廂情願的。這生養之恩,孝之一道,我想要還清了。但還清,多難啊。”我默然抱著他,想告訴他不必還了,這天下的情義,是說不清也還不清的。他念著淮南府的生養之恩,可這生養之恩,在外人看來也不過爾爾。可他似是知曉我要說什麽,繼而接著道:“阿鈞,我不是為天下人眼光而非要還清,而是我得自己問心無愧。若來日淮南府是災是禍,我都不想回頭便不必回頭。我如今隻是,自己心裏頭過不去罷了。我仍記得娘親帶我去山上求平安符,爬了半日山頭,堂堂淮南府夫人累到滿頭大汗,還惦記著我喜歡山下攤子的甜食,要早些回去的。堂兄教我詩書禮儀,雖罵我頑劣,但每次我被罰了,都是他私底下送吃的給我。這淮南府的許多人,都曾待我好過,隻是後來有的氣我不學無術,有的則是逐日離心了,再回不到從前。”他斷斷續續說了許多,我雖不通人心,卻也明白他的意思的。淮南府的真心假意他分不清,可過去的種種他都記得,過去當得的真心,如今也無法置之不理。他渡不來自己,也放不下過去。我想謝映白大概也不適合修道,因為他放不下,也就破不了命。若是強求,將來時日久了,必將走火入魔。我當年破命,是入道前,師父帶著我回世俗界,讓我親眼看江山換主,我曾經的阿爹阿娘死在戰亂裏,那些凶神惡煞的亂世之人,隻一把生了鏽的刀,往人脖子上一抹,人便不在了。我的天道眼讓我眼睜睜看著那些魂魄散去,像是光照入晨霧,或是雲煙被風一吹,一瞬間便消融了。轉世輪回,原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於是,我從此破了命,七情六欲淡了一半。但如今,我不必仔細去想,也感到有什麽過去拋卻的東西,因為謝映白而拚命地冒出頭來。那是屬於凡人的欲望與執著,拿不起放不下,不瘋魔不成活。謝映白還是不願我在淮南看著他,非要我回去,讓我發誓不許暗中跟著。我實在無奈,於是應了聲,回轉回都城的時候,卻仍記得他送我離去時的眼神。那雙眼眸中的星光似乎滅了,又似乎是點燃成了火,化作某些複雜深沉的心思,深深藏在他心裏,說不出來,也從不說出來。新年將要到了,都城中滿城紅彩,四處皆有喜慶之意,我卻不曾有多大感觸。於萬千凡人而言,天下之大,來回便耗盡了歲月,於是團圓之日難得。但修道之人破了命,便將這些都看得淡了,畢竟今日的道友不知何日便身死道消,因而從未曾奢望什麽兩全什麽團圓。隻是,我回宅子的時候,見門外立著個熟悉的人影。是俞青。“怎麽回來了?”我不由問道。“你又為何不會去?”俞青冷聲問我,“時機合適,師兄寧願壓著境界也不回,莫非這裏有什麽師兄舍不下的麽?”我想著謝映白,點了點頭。俞青也猜測到了似的,問我一句:“為謝映白?”我覺得他語氣不善,不由道:“合歡宗子弟不問他人私事。”他冷笑了一聲,道:“師兄心悅於他,我問上兩句便要責怪我,當真好笑。想我這紅塵道大抵是白修了,連個凡人都不如。”我搖搖頭,道:“非是如此。”隻是我開了天道眼,又實在不願意親近俞青。他這人矛盾得很,愛似不愛,喜又非喜,若即若離的,是我看不懂也懶得看懂的人。我有時候覺得他像個孩子,什麽事情都是興起便做了,什麽倫理道德什麽人心道義,在他眼裏都是不存在的。而我,總是想得多,想得不多的人,是修不了有情道的。因為有情道,非逼人看出人間諸多心思,真心假意皆在眼中心裏,全數看過了,看透了,也就明白了。第13章 相隔我想這些都是小事,我心悅謝映白和俞青也沒什麽關係。俞青眼中神色卻多了份譏誚,那神色讓我隱約有些不安起來。或許我想錯了什麽,但也不知道錯在何處。俞青不多說了,隻道:“師兄,好自為之。”我下意識一點頭,剛想要開口問他這話的意思,他卻已經轉身離開。他的那句話,似乎意有所指。我素來覺得,有緣人這等存在,應當是有則自相遇,因而從不曾想過要以法器來尋。然而,或許是俞青那等譏諷不屑的態度,我這時卻起了心思,想知道謝映白是否為我有緣人。當然,是則最好,不是我也要讓他是。到了如今,這條紅線便是沒有我也要生生牽起來。我動用那法器時湧上了天道眼,便見得滄海雲樹,紅線相纏,再看星盤所指,我疑心是我這法器壞了。法器上有一麵星盤,星盤上星光強弱指示緣分深淺,所在方向則指向有緣人所在。而我這星盤之上,明亮星光足有五六處,所指皆在不同處。我推算一番,發覺一處在都城,一處在淮南,另有幾處太遠,我姑且推算不出來。大概是真的壞了,我這般想著,歇了要摸摸天意的想法。淮南府那位真正的世子自從高中狀元後便一路平步青雲,新年之日從淮南府歸來後便與原來的家人呆在京城中,他那位妹妹還在年前搭棚施粥,得了不少美名。我有時候出門便見得那些施粥的棚舍,偶爾還能遠遠地看到那姑娘。她待我依舊沒什麽好臉色,想來也不屑為容玉而對我寬待改觀兩分。但我自覺不曾做錯什麽,謝映白也不曾,因而我雖有不滿,思及容玉,到底是忍下來不與計較。其實,與其說是忍耐,倒不如說是我本來也隻在意容玉,不曾在乎薑應想法。我隻是,偶爾見容玉,想問問他關於俞青的時候,又莫名有些躊躇不敢前。或許是因為,我隱隱覺得容玉是個過於有計劃的人,他要悟什麽道,如何悟,要尋上什麽人,都是心知肚明且毫不猶豫便安排下去,一步步按部就班。他的目標就在他眼中,對他而言,他要一步一步穩穩當當,伸手握住自己想要的前程。我知道我與他是完全不同的人,他要追尋大道,而我隻是隨緣。修無情道者眾多,大都因為執著於獨步天下的強大,容玉應當也是如此。他看似溫雅,氣質淡然出塵,我卻實在覺得他於自我的執念。隻是,我雖多次遠遠見到而不上前,容玉卻也看到我,後來反而主動叫住我,問道:“師兄有何事麽?不必如此顧忌而避開我。”他說這話時,離了薑應到我麵前來。我看了看不遠處的薑應,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自覺有些打擾這對眷侶的美好時光了。但我確實有話想問,於是便開口道:“我隻是想問問你,最近是否見到俞青了?”他微微一怔,反問道:“他又回來了麽?”我點了點頭。容玉臉上的笑意微微淡了下來,沉思半晌後方才道:“我未曾見過,但他既然回來,定然是有所圖謀,師兄還須小心。”“為何我應小心?他當真如此厭惡我麽?”我有些不解。我和俞青雖是不合,但也應當不到要同門相殘的程度才是,但我聽容玉的意思,怎麽好似我兩水火不容似的。容玉搖了搖頭,道:“不是厭惡。”我愣了愣。“俞青那人,有些孩子心性罷了。”容玉微微一笑,說出來的評價竟是與我之前想的有些相似,語氣裏帶了幾分無奈,“許多話不改由我來說,師兄要是有什麽疑問,還是親自去問俞青比較好,我言盡於此了。”我點點頭,見他要離去了,不由自主地追問了一句:“容玉,你與她在一起……還好麽?”我想我不該問這話的,合歡宗弟子不問他人私事,這是心照不宣的規矩。何況,薑應是他的有緣人,他們兩在一起,有什麽不好的呢?然而,我還是問了這麽一句,似乎我隱隱就覺得,這兩人不該在一起,或是在一起也是不相合的。容玉聞言,微微一笑,反問我:“你與謝映白還好麽?”“還好。”我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我隻要想著他,覺得什麽都好。”容玉低笑了一聲,微微垂眸,而後道:“那我與薑應,也是還好的。”他明明說了與我相似的話,但我莫名覺得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背道而馳的,然而我想這話又應當是真的。他與薑應,應當好的。於是,我不由接著問:“那你,何時回去呢?”“待她白首,再也無需我。”他說。那鴉羽般的長睫垂落,將他眼中神色盡數掩去。我怔怔在原地呆了好一會兒,覺得容玉大概是真的喜愛薑應吧。因為,我於謝映白,能想到的最好也不過如此。相伴相守,執子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