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有定數,而凡人的許多喜悲憂愁,皆為塵土。天若有情天亦老,然而天本無情,若是有情,這天底下如此多的人,天道也是顧不來的。此刻我方才知道,何為螻蟻,又為何許多凡人要修道求長生。但芸芸眾生,我與他們,皆為螻蟻。自那次死裏逃生後,謝映白於戰場之上,近乎所向披靡。曾經俊雅風流的紈絝,如今似是開了刃的利劍。而我,暗中相陪,於關鍵之時讓他避開死路,與其生途。縱使如此,戰場上刀劍無眼,他亦是被傷了許多。敵方順承天命,又本比他們強上許多,於是總是勝少敗多。好不容易勝了那日,軍中聚會慶祝。營中禁酒,但諸人多放縱,或是於營妓處聲色犬馬,或是高歌曼舞,一片混亂。唯有謝映白不曾參與進去,隻是在暗處,獨自一人看著。他臉上帶笑,我莫名覺得他如此有些落寞。我見有人笑問他都城的事情,他如是說來,語氣風輕雲淡。鬧得歡了,眾人勾肩搭背笑嘻嘻地說話,無酒也似醉了。我聽有人問他:“你怎麽不怕死的樣子?”“怕,我怎麽不怕?”謝映白笑了一聲,“但我不能退,也不能死,因為我要活著回去,所以隻能殺,把他們都殺了,我才能活下來。”暮色之中,暖色火光映照在他臉龐之上,將他的麵孔分割明暗,一半是俊雅公子,一半似惡鬼修羅。他們戰敗丟了幾座城,但因謝映白戰功不菲,因而職位漸高。隻是,職位越高,責任自然也越重,他開始領兵與敵軍相對。好在他兵書沒少讀,又有出乎常人的直覺,於是許多情況都可以應付,也算是勝了不少,積攢了不少聲望。如此一來,我護他卻更艱難。因為我隻能暗中相助,不能讓外人察覺,也不能讓他察覺。若是讓外人察覺,天道自然也會有所感應,謝映白此次的命中劫難隻會更加難過。而若是讓他察覺,他的諸多勇氣與傲氣,怕是要被折了大半,我不希望讓他覺得自己如今的一切都是我在相助。這一切本屬於他,我隻是護他一命罷了,他的勝負,皆是他的榮辱。謝映白的事情也漸漸從邊關傳到了都城,但我縱使在千裏之外的邊關,也知道都城裏許多人當是笑話。笑他不過運氣好,那麽多人死了,就他活著,大概是膽小之人才能活下去。而我如今,對這些人自然都生不起氣來。我發覺,在世俗界待得久了,見謝映白的事情見得久了,我漸漸看開來。倒也不是寬容,反而越發在意了,隻是覺得計較不來。更何況,那日對薑應發過脾氣後,薑應明顯越發不待見我了,但隻是不敢再到我麵前來,偶爾我還是能聽說薑應那姑娘對謝映白實在是看不起的。我這時便明白了,有些人覺得自己是對的時候,就算你再憤怒,再與他們計較,他們也始終覺得自己沒錯,甚至越發堅信自己,於是理直氣壯,有恃無恐。第16章 應劫信使到了邊關那日,將士們寫家書回去。我看謝映白握著筆愣怔了好一會兒,而後洋洋灑灑寫了兩大張紙。他寫完了,又拿著看了許久,眼裏忽然落下淚來,淚水落在信紙上了。於是,他將那兩張紙折起來放在一旁,另取了張紙來寫,但不過寫了聊聊數行字。我不曾見到他前一張寫了什麽,於是這一次沒控製住往上頭掃了一眼。但我見他這一張紙上,大片空白,前邊我匆匆一看,像是諸多廢話,隻最後一句寫得慢極了。他寫:邊關風景奇異,一切安好,勿念。而後,他拎起之前寫的那兩張紙,扔到火盆子裏去了。我一下子好奇他之前寫了什麽,又覺得既然是他不願意讓我看得,我便不該去偷看了才是。可我又分明覺得,那些了許多的,也是他的心裏話。可他已不是年少時那愛說什麽便說什麽的狂傲少年了,他也有許多心思與不甘,那些大抵都是不為人道的,連對我也不願說一個字。但我又看在眼中,正因我看在眼中,我方知他生而嬌養,坦蕩磊落之餘,也有待他人、待自己的心狠。原來那驕若烈陽的少年,也有如此以命相搏的不甘。但我也知道他為何不甘,他不甘自己一事無成,不甘生而受控不由已,不甘情誼難還,不甘不配所愛。我想告訴他,我心疼他的,但這心疼,不過徒增傷感。信使離去那日,他將信封看了好幾次,又反反複複詢問送信的人,何日能到京城,這信會不會丟,那模樣實在是難得有些可憐。無人像他這般在意了,於是眾人也不好告訴他,信在半路丟了,是常有的。他們笑他,他卻隻道:“說不定我多問上幾遍,信就不會丟了。”於是都知道了,謝映白不是不知道信會丟,他隻是如此念想。我在眾人之中隱匿,聞言笑了笑,在信上落了個印。可亂世中兵荒馬亂,信使半途不慎落水,丟了許多信件。他的那封信就在其中,永遠到不了京城了。我離了他身旁,用術法在河中尋了半日有餘,方才尋到那封信。我不曾會時光回溯之術,那也不是我的修為可以做到的,於是尋到了也不過看到一堆墨跡暈染,不知道信裏寫了什麽。於是,原來他寫了那許多,我最後也隻看清楚了那一句。他告訴我:一切安好,勿念。我忽而覺得,我不能再如此默然守在他身邊了。我不能就這麽看著他應劫,看他曆經千辛萬苦,不甘沉淪最後卻一事無成。我要去尋他、助他,為他改命,助他渡劫。我為何修道,為何要練就種種通天手段,難道不是為了窺破天命,逆天改命嗎?天道視眾生為螻蟻,我為何偏要謝映白順了這天意,若有因果,那就讓謝映白改命的果落在我身上。我甘願受此因果。我將那份麵目全非的信收在乾坤袋中,回身奔赴邊關。縱使以我之力,不眠不休,自中原前往邊關,也需三日光陰。而我在半途時,忽而覺得心中一悸,再算謝映白如今情形,正是在險境之中。我顧不得許多,撕了一張師父給我的千裏符,匆匆趕到邊關城池。此刻城外已然大軍壓境,而城中一片兵荒馬亂,我在營中不曾尋到謝映白,意外的是便是用術法也算不出他所在。於是我著了急,尋人問情況也問不明白,幹脆攝了人神智一問一答。我奔波半日,靈力早就用了大半,如今再用這極費靈力的術法,丹田隱約都傳來了痛意。但我姑且顧不上自己,因為如今敵軍壓境,而謝映白身為城中將領,原本計劃率領一隊人馬與城中將士兵分兩路,暗中偷襲敵軍,卻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反是讓敵軍圍攻了城池,提前開戰。而現在城中兵力不足,糧草未到,若此處淪陷,無援軍後繼,謝映白自然也將折在此戰中。他的大劫,終究是應驗了。電光石火間,我的腦海裏轉過了許多念頭。我想我該去尋謝映白,去救他,但我又知凡人生而有命,如今我算不出他所在,是天道不讓我救他。但我偏偏想要救。我知足常樂許多年,如今終究想強求一次,要違抗天命救天地一螻蟻,我心一所係。我不知他所在,但城中其他將領必然知曉,天道不讓我親自去救,那我就讓別人去救。前提是,可勝如今城外大軍。我飛身落在城牆之上,隻是一瞬便下了決定。居高臨下,我可見戰場混亂,而敵軍早有勝勢,我方節節敗退,城門都要被砸開了。我一抬手,用僅剩不多的靈力加固了城門,布下了一個簡陋的陣法。作者有話說:我經常錯字……自己發現了就改一下,但是錯字出戲好尷尬第17章 渡劫而這異樣,不久便被人察覺了。敵軍有一瞬混亂,而後又鎮定下來,於千軍萬馬之後走出一人來。那人一身白衣似雪,容色妖嬈而神態極冷。我認了出來,那是俞青。他隻一道靈力,便破了我的屏障,而後反手一記靈力朝我攻來。我迫不得己對上他的攻擊,城牆上也加固一層。如此一來,我連隱匿身形的術法都維持不住。隻可惜,俞青已經結丹,比我足足高了一階修為。而我如今油盡燈枯,連他這一記靈力都不大接得住。“師兄,你要違抗天意麽?”俞青的聲音遙遙傳來。我聽他如此說,不由笑了一聲,反問道:“你是天意嗎?”“江山易主,朝代更迭,此為天意。”“俞青,可逆又不是歸元宗弟子,管什麽天意呢?”我見俞青在此,又想起那日他嘲諷神色,不由也生了些怒氣,反問他:“天意是什麽?天意就不可更改嗎?”“改命?”俞青也笑了一聲,而後冷冷問道,“師兄,你要改命?憑你如今修為,連我都擋不住,何談改命?”“我隻想救一人,但既然為這一人我要救一城,那我就救。我是連你也擋不住,但你擋得住天劫嗎?”我笑起來,隻是笑意帶了點苦澀,但我偏還要說,“這些凡人,又擋得住天劫嗎?”“伏鈞!”俞青似也動了怒,這是他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姓,“為了一個凡人,你要犯殺孽?值得嗎?”我未曾回話。其實我也不明白值不值得,我曾為一個素未平生的女子落水而下水救人,一身狼狽,如今也要為我所愛欲殺千萬人救他改命。我本非草菅人命之人,也不愛貿然使用靈力,隻是世間安得雙全法。我修道百多載,不曾殺一人;唯見一人五六年,便要葬蒼生千萬。誰說的清值得或是不值,又或是該還是不該,或許這一次,我連自己的性命都要搭上。或許我該恨天道不公,怨天意無情。然而我不怨不恨,隻是有些愧疚於我大抵要用千萬人換一人平安。這些人,也有愛人與親人,也有不得不戰的理由,他們與謝映白並無太多不同。但是,對我來說,他們都不是謝映白。我這一生,本告誡自己應知足、慎獨、將心比心、以己度人,卻終是到今日,想要放縱一回。不問天意,不問命途,隻問我所想。我自乾坤袋中取出丹藥服下,而後拚盡全力調動起靈力來。一瞬間,天地色變,陰雲密布,雷光似靈蛇於雲層中翻滾。俞青臉色一變,手中立刻結印。但我已然奔向他,與此同時,第一道天雷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