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的咒印,又開始起作用了。我舞劍入神,如今抬眼再看,或許注意到的人都寥寥無幾,唯有一人,在不遠處定定看我,目光寧靜溫和,卻又極專注。是空無。我想起自己的初衷來,於是訕訕一笑,先開口道:“我隻是,想出來練練。”他點點頭,應道:“好。”我不知他這個好誇的是什麽,但我也不願追問,從地上撈起長情走到他身旁去。他不多問不多言,帶我去街角吃了一碗餛飩。我這才想到,我幾日前躺在床上看遊記,說有些想吃餛飩,不想他還記得。我並不餓,但吃這一碗餛飩入胃,全身溫暖,似沐朝陽。我與謝映白分離時是春末,如今已然是秋末,原來六個月年歲,竟短至如此,就連我與空無,原來也相識一月有餘了。我想著這一點,聽到空無開口問我:“我想明日啟程,前往黎都。”黎都便是都城,但如今,風雨欲來大廈將傾,草原將士驍勇善戰,已然打到了黎都附近。戰亂四起,百姓流離,越往黎都走世道越亂,眾生逾苦。待來日兵臨城下,黎都被棄,草原之人與中原素來兩看兩相厭,想必又是一番腥風血雨。我心知肚明,空無入世是來修行的,往黎都走是定然的。但我又不期然想起許多,想我曾在黎都四五年,想俞青不知去了何處,容玉是否還在黎都,想我曾說要在黎都等一個人,但如今也不必了。此為傷心地,我本不想去,卻又想眼見這人間到底成了如何模樣。我曾在那場邊關之戰中,以雷劫傷一萬三千四百九十二人,這數字我記得清清楚楚,這些殺業一字一字刻在我命盤之上,是我之過錯。我想還有許多人,如這萬人一般,在這場天命裏喪命;我想知道,人間到底是多苦,才要佛來渡都渡不得。於是我應聲:“好。”他沉默一瞬,又問我:“一起麽?”我抬眼看他,終於敢接觸到他的目光,看到他眼中一片清明。“一起。”我如是道。我與空無在次日出城,天光剛起,啟明星尚且不曾輪轉落下。途中我們經過了一處亂葬崗,這烏鴉盤旋,百草寂寥生長,不知何人在此種的鬆柏,隻留了孤零零兩株,卻遮天蔽日,枝幹遒勁。空無在此駐足看了許久,而後念了一段佛經。我想那應當是超度用的,可憐我對佛家著實所知不多,隻覺那聲聲莊重,安人心神。我抱著長情在一旁聽,似是頭一次如此專注,專注到忘卻我所愛所念。萬物皆空。第25章 愛恨我們前往黎都的路上常有停留,一則是因我身上咒印,二則是因空無的修行。我不知道空無的修行要做些什麽,但我喜歡看他與人說佛法,助人行諸事。我跟著他,自然也開始學著做一些瑣事,諸如要怎麽修凳子,學些醫術,研究一下做飯。我忽而想起,從前我也是喜歡做這些事情的,隻是後來師父在洞府中待的時間多了,我顧忌他在,又漸漸開始有些怕他,便不去折騰這些事情了。到如今重新拾起這些事情,我手上還是有些生疏,於是看了半天他人做飯。廚房裏煙熏火燎,等到飯點我從裏頭鑽出來的時候,已經沾了一身灰塵。長情本來就是隻薑黃色的兔子,這會兒頭上毛都灰了,從我衣襟鑽進懷裏,扒拉著露出個小腦袋。空無回來時,我正在房間裏與長情作鬥爭,非要給它按水裏洗幹淨了,結果反被撲騰了一身水。我見空無便下意識一愣,手裏沒用力,長情就蹦了出去,溜一下就撞到空無懷裏。空無倒也不嫌這小東西,伸手接住了,給它順了順毛。我有些尷尬地擦擦手上的水,小聲道:“我就是給它洗個澡,怎麽這麽麻煩?”平日我雖然喜歡喂長情吃東西,但洗澡這等事情都是空無做的。空無隻是笑了笑,道:“我來吧,你最近好些了嗎?今日要不要多休息一會兒?”我搖搖頭,“不用了,一直躺著也不會好,我就是想找點什麽事情幹。”說著,我想起我今天做的桂花糕來,於是從桌子上端過來,放到他麵前。“我今天做的,你要不要試試?”我問他。對於我們來說,口腹之欲已然很寡淡了,鮮少有人會花時間做吃的,也很少有人願意花時間去找吃的。空無是佛修,佛門多有忌口,想來他吃凡間食物的時候也少,我隻是做了出來就問問他而已。我從前也是問過師父的,然而師父隻是似笑非笑睨我一會兒,問我:“這麽喜歡下廚?”我不明這問話裏的言下之意,但明知他問此另有目的,我仍是認認真真答:“喜歡。”“可我不愛吃甜食。”他托著腮,湊在我麵前,笑盈盈道,“不如阿鈞讓我一口吃掉好了,阿鈞看起來就不甜。”我漲紅了臉,覺得他字字句句都像是淬著蜜又含著毒,調笑般的話似是而非。師父的媚術登峰造極,便是不動用靈力,也自帶妖嬈多情的風姿,那張麗容顏含笑鋪陳我眼前,我便思緒都轉不動。手上一抖,那盤桂花糕就被我自己打翻了,於是師父終究沒有吃。而我如今,問空無這相似的話,他笑了笑,應聲道:“好。”我有些愣怔,竟沒來得及回話。“我去給長情洗幹淨,回來試試。”他如此道。我這次反應過來了,想起這是我之前做的了,便開口道:“現在就有些涼了,算了吧。”空無抬頭,目光溫和地看我,輕聲道:“這可是我第一次見你做的吃食。”或許是因他那放輕了語氣,如同雲出遠山,清朗溫潤的嗓音緩下來,我便好似陷入了什麽魔障裏,半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似乎反駁他便是我的過錯了。我轉過身,將那盤桂花糕放回桌上。這時我忽而清晰地意識到,有些人總歸與故人不同。他隻是這般輕輕一句,連勸都不必勸,我都不願冒犯了他。我想起當初,師父看著那碟打翻了的桂花糕,如同看遍地百草,我便脫口而出一句:“算了。”“屋子裏的應當也涼了,不來師父這兒獻醜了。”我如此道,用了個術法收拾了一地狼藉,轉身的時候宛若落荒而逃。我那時便想,我在師父眼中,大抵便如同那砸在地上的桂花糕一般,是他看不起也不在意的。然而,如今他在我身上種下這般情咒,我竟越發看不懂他的心思了。我這般想著,待回過神來,忽而發覺近日來虛軟無力的四肢似乎好上一些,並不似之前那般疲乏。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這大抵是因我在想施咒之人。然而,發覺此事,我卻又忽而覺得有些不寒而栗。我唯有想那一人才好受一點,可人生百事,眼裏心裏隻有一人,如此偏執,豈不可怕。可我偏偏要變成這般,眼中隻有一人,此生隻愛他一個,若有偏移便要受苦。或許是因我神色更改,空無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出聲詢問。我搖搖頭,鎮定道:“沒事。”我本也無需堅守什麽本心,我愛謝映白,曾用盡了我所有的力量去愛,隻是未得善終。我還可愛他許久,縱使他不知,我也該賜予他百年。這百年之後,一切物是人非,愛恨當斷,放不下也該放下。他已然入輪回了,我總不能流連不去,至於所愛何人,那都是來日之事。我說無事,空無也不再問我,但我隱約感到,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道盡了他未言的話語。可我,並不敢看他眼眸。自此之後,每夜痛不欲生之時,我便下意識去想師父,隻要我想他,這疼痛便會緩上兩分。待我大汗淋漓,從絞痛的苦海中脫離出來,我便隻能無奈苦笑。笑我為這日複一日的痛意摧折愛意,笑我自己軟弱退縮,笑我竟要靠思念他來緩我疼痛,而我思及他時,總想著他待我原來也是好的。他從不阻止我做什麽,也不對我要求什麽,但我想要的他都會給我。我年少不懂事的時候,看上了他人的本命法器,但那隻不過是覺得那東西好看罷了,也不懂什麽,師父卻生生奪人所愛,從他人手中搶來給我了。年少無知還不懂善惡,我並不知曉師父送我東西這等事情還差點要了他人性命,隻是覺得得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便開懷不已。諸如此類之事,並不少。他以愛恨還我開懷,以我那時並未曾發覺的任性殺業全我貪念,以他的方式為我師長。因此到如今地步,我並不恨他,隻是有些迷茫。迷茫我之愛恨糊塗,不懂他喜怒,也看不透天命糾纏。我本以為我們能早日到達黎都,因而被困在江北時,我還有些詫異。隻是如同平常那般停留,但這幾日城中患病之人越來越多,不久便聽聞封了城。那時我還在客棧,等空無回來,便發覺他神色有些凝重,並不同往日。我想詢問,他卻先一步開了口:“是疫病。”疫病於凡人,無異於必死的病症,更何況疫病的傳染性強,會封城也在情理之中。如此一來,要出城便不太可能了,就算我們有出城之法,但我知以空無心性,絕不會棄這一城百姓不管。縱使他不可以靈力相救,或許徒見災厄降臨。次日,我便與空無一起前去幫忙照顧城中病患。我等終究是修道之人,並不會染上疫病,並不須害怕。但城中大夫都是凡人,此刻也都應城主之命,探看病人,研討解決之道。空無通曉醫術,不久便得城主信任,聽他建議。這是我第一次見空無插手人間事務,可他的建議點到為止,調度眾人也井井有條,讓我見而歎為觀止。我以為他本佛門弟子,六根清淨,不問世事。這時候才發覺,他不僅精通許多技藝,與人打交道也極有分寸。我將這話說與他聽的時候,他似是忍不住般笑了笑,而後道:“這些都是修行。”我有些迷惑,“佛修什麽都要學的嗎?”“並非如此。”他一邊抓藥一邊道,“若想救人,就應學醫術;要渡眾生,便要知人心;要助蒼生,便應當習百術。”我點了點頭,卻又有些似懂非懂。我想問他,可天底下這般多人,許多遺憾難全之事,他從何尋得雙全法?可到最後,這話我終究沒有問出口。我原以為他是稚子,不知人間繁複,如今才明白,他是人間神佛,大智若愚,返璞歸真。他的路,他應該比我清楚。疫病的藥是須慢慢調整試用的,便是空無也無法一朝一夕尋出解決之法。城中逐日有人死去,所有人將希望的目光寄托於空無,又似隱隱埋怨他尚且未有解決之道。我幫著照顧病人,偶爾會想,這些人與空無並無什麽關係,他們的生死皆有命數,能改則改,不改便是天命。他們何不怨天,非要怨佛不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