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戎則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樣,把目光又投到了鍾淳身上,似是蛇信般灼熱:“小十三怎地還不動筷?這些都是父皇特意命人為你準備的甜食,你先前在宮中不是最喜歡吃這些了嗎?”鍾淳不懼他,狀似無心地回道:“多謝四哥,既是父皇特意為我準備的,未得到父皇的親口應允之前,我是不敢吃的。”“父皇怎地一晚上都未曾說過話呀?”鍾戎聞言冷笑一聲:“誰說父皇未說過話,父皇今晚可是有要事要宣告天下的。”“是不是?父皇?”順帝的眼珠在凹陷的眼眶裏遲鈍地轉了轉,張了張幹澀的嘴巴:“正、是……”“周隋……拿紙筆來……朕有詔要擬!”“……朕自知、已至彌留之際,然、皇太子之位空懸數年、無人可擔其重任,朕、知宗廟之負重……知王業之艱苦,皇天在上,親命、親命……”在場眾人都屏住了呼吸,就連鍾戎的臉色也逐漸因著興奮而隱隱發紅。可就在這個關鍵當口,順帝口中卻仍是那顛顛倒倒的幾句話,眼神似乎突然清明了一瞬:“你們……”就在此刻,鍾瓊突然捂著肚子踉蹌起身,目光發狠地盯著鍾戎,聲色顫抖:“鍾戎!你罔顧天道倫常、你喪盡天良!……你竟給我下毒!!”桌前酒杯霎時傾灑在地,發出一聲刺耳的錚鳴六皇子的親衛得訊般地從殿外破門而入,人牆般地擋在他身前,全身上下甲胄俱全,出鞘的刀尖泛著凜凜寒光。鍾戎自知再無演戲的必要,望著恢複了一刻神智的順帝,眼中的恨意愈發濃烈,似一團燒不盡的火:“……就算被蠱蟲所控,父皇你也還是不願傳位於我嗎?!”順帝迷茫地看著他,看著自己的親生兒子麵目猙獰地朝自己走來,而身側的宦官卻無動於衷地站在原地,並無半點要護駕的意思。“阿虎!!”鍾淳朝角落的阮虎吼了一聲,阮虎心有靈犀地執起長槍,朝鍾戎後背猛地刺去,不料卻被一雙刀劍穩穩地架在了半空中!是殿中的禁衛!如同張所料,這些人恐怕也早便中了鍾戎下的死生蠱!“父皇,您可能不記得了吧,我八歲那年,是您第一回來我的德翔宮”鍾戎每走一步,眼裏的血色便更深一分:“為得您的青眼,我甚至將《策論》的每一章每一頁都翻爛了,在夢裏都在無意識地背文章,隻為在您麵前能好好表現一回。”“可是那一天,您隻看了我一眼,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您不關心我的才學,我的努力,我的苦痛,甚至不屑於了解,便將我徹底判了死罪。”他眼中似有一絲難得的淚光,但眨眼間便轉瞬即逝了:“之後我學著靠自己,靠自己去諂媚討好別人,靠自己站穩腳跟,一步步地爬到您能看得見我的地方”“可是我這半生的苦心經營,最終都換來了什麽?”鍾戎看著順帝呆滯的神情,發出一聲歎息:“父皇……我敬重您,孝順您,伺候您,您卻從未將我真正地放在心裏”“小小一隻蠱蟲,卻反而讓您對我言聽計從,讓我平生第一回體會到尋常人家父慈子孝的感覺。”“您說,可不可笑?”他閉上了眼,又是長歎一聲,似是下了最後的決心。屏風後的匠人頓時持著刀劍一擁而上,雪白的劍光直直指向龍椅中央,恍若電光急掣!“噗!!”鍾淳的瞳孔驟地一縮,望見眼前的一幕不禁捂住了嘴。隻見那些長劍竟一把不漏地貫穿了鍾戎的胸膛,將他紮得猶如個遍體鱗傷的刺蝟!鮮血仿佛不息地河流,浸濕了織金的袞服,無聲地從傷口處洶湧地淌到了地上。鍾戎驀地睜大了眼,麵上的表情從茫然逐漸轉為驚慌,並保持著這個驚慌的表情,重重地載倒在了玉階之上第84章 棠棣(二)這一變故實在來得太快!席間眾人都被眼前一幕驚得啞然失語鍾戎的下巴發出“咯咯”的聲音,似乎想掙紮著發出最後一點動靜,他的身子詭異地扭曲了幾下,逐漸安靜下來,像個稚子般匍匐在他父皇的腳邊,再也不動了。不知何處的朱帷後傳來一聲木然的巨喝:“四皇子鍾戎悖逆親倫,弑父奪權!聖母降怒!天理不容!!”隨後,周遭竟此起彼伏地響起了海潮般的應和聲:“悖逆親倫,弑父奪權!聖母降怒!天理不容!!”“悖逆親倫,弑父奪權!聖母降怒!天理不容!!”“悖逆親倫,弑父奪權!聖母降怒!天理不容!……”壞了!真被張說中了!是死生蠱!鍾淳從腰間“嗡”地一把抽出斷紅, 兩指點在劍尖,流水似地往外一甩,一柄長劍眨眼化為軟鞭,電光似地纏住了眼前禁衛的脖頸。“殿下當心!!”一截寒光凜凜的槍鏃驀地橫至眼前,左右開弓地貫穿前仆後繼湧上來的胸膛,艱難地為他劈開一道天光似的缺口。阮虎配合有素地迎身至鍾淳麵前,一滴血淌過眉角的小疤,無端使他那張呆滯的麵孔顯出了幾分英武之氣來:他大力地推著鍾淳往前走:“快走!!”鍾淳急道:“你這樣蠻幹是沒用的!要用火!火!……”誰料“火”字剛說完,整個太極殿便發起一聲震天巨響,那“中正仁和”匾額直直墜地,廊柱也不堪重負地嘭然倒塌,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火藥味。鍾淳猛然回過頭,瞳孔中卻映著一片通紅刺目的火光!焰色無情地吞噬著一切,金碧珠簾、龍燈鳳燭,甚至連太液芙蓉皆瞬間化為觸目驚心的焦土!“啊!!啊!!”身後接連不斷地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那聲音不似從喉嚨發出的,倒像是從烈火中被煎燒的肺腑中直接爆出的,令人聞之心肝都顫栗不已。“救我!救我!小十三!!救我!!啊!”辨不清是老六還是老八的聲音,鍾淳握緊了拳,一把推開阮虎,倒頭衝回了火海。隻見順帝仍恍惚地癱在龍椅之上,懷中抱著鍾戎死不瞑目的屍首,癡癡地望著眼前的大火。而他六哥被幾個禁衛的屍體壓在身下,眼看著那火好潮便要燒到他的身上“殿下!!”“來不及了!!阿虎!你快去把六哥和八哥那兩個草包拖到門外去!!”鍾淳心中其實也是糾結的,他對順帝和其他兄弟談不上有感情,救人倒也不是為了報什麽生養之恩、手足之情,屬實還是良心過不去,見不得這幾人在自己眼前被活活燒死。他咬緊牙關,一劍斬斷橫在眼前的斷梁,抓起順帝的衣領,艱難地將骨瘦如柴的帝王背到自己身上,往後苑衝去。那兒果然留了兩匹紫髯駿馬!正因為受驚而不安地嘶鳴著。“阿虎!你有力氣,我父皇就交給你了!!”鍾淳一把跨上馬,將早已六神無主的鍾瓊給硬生生扯了上來:“八哥呢!!?”耳邊盡是模糊而滾燙的哀嚎聲,鍾淳不得不加重語氣大吼道:“八!哥!呢!!”好半天,鍾瓊才茫然地看向了鍾淳,整張臉已被濃煙熏成一片,斷斷續續道:“咳、咳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鍾淳暗罵了一聲,眼見火勢愈旺,便重重一揮鞭,調轉馬頭往西宮三重門的地方急馳而去。阮虎將順帝置於馬背上,故意放慢速度跟在他身後,但從後頭追來的禁衛猶如餓獸般窮追不舍,他雖以長槍作擋,但不到半晌便逐漸落了下風。“鐺啷!!”隻聞一聲刺耳的金戈墜地之鳴,鍾淳驀地回頭看,隻見阮虎身上甲胄已然被那群失了魂智的禁衛扒了下來,黝黑的皮膚和鮮血凝成一團,手中長槍也不堪重負地砸到了地上!“……殿下!!”阮虎瞳孔驟縮,失聲大呼。隻見鍾淳竟策馬逆著火光回過頭來替他扛了一擊,臉上額上全是汗,一雙大眼睛怒氣衝衝的:“呆子!!你不會往前跑呀!!老是跟在我後頭做什麽!!”“……保衛殿下的安危是、是臣的職責!!”“笨蛋!!我父皇還在你馬背上哪!!你不顧自己的生死,莫非連我父皇的生死也不顧了!??”阮虎嘴唇顫了顫:“臣……是殿下的臣!您的生死才是我放在心上的頭等大事!!”“放肆!!我還不用你這般護著”鍾淳咬緊牙關,揚起鞭,在阮虎那匹馬背上狠狠抽了一記,隻聽一聲嘶鳴與驚呼,那馬霎時往前衝出一截,轉眼已然跳出了一重火圈!“殿下!!”“阮虎!這是命令,若你將我父皇護送至三重門外,我便讓李廣平封你為親衛營的統兵大都督!!”“……”鍾瓊神色驚慌地看著鍾淳調轉馬頭,與阮虎往不同方向奔逃而去,不禁嚇得抱緊了他的腰,聲音顫得不成樣子:“小……小十三!十三弟!……你可、可千萬別丟下皇兄啊!!……”“你八弟已經去了……若我再有半分閃失,我北、北衢的外祖父是不會放過大宛的!!”鍾淳正在觀察這些走屍的行為,耳邊卻被他六哥的蚊子哼吵得一團亂,忍無可忍地大叫一聲:“安靜!否則就把你丟下去!!”鍾瓊被這麽劈頭蓋臉的一吼,立即閉上了嘴,縮成一團裝起了孫子,隻不過一雙手還牢牢地箍在鍾淳腰上。也不知是何緣故,方才那群木然的禁衛仿佛被何種東西吸引了一般,竟也紛紛朝鍾淳湧來,簡直像等待著飽食一頓的凶獸一般。鍾淳擰起了眉,電光火石間似乎記起了些什麽。若沒有猜錯,這些走屍竟全都是衝他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