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容易的,也有容易的。”於雯從提包裏掏出卷尺,比著窗框量尺寸,“海鮮來了的小陸,您還記得不?這項目本來董玉明跟的,後來給老閆跟了。”“記得,是個難得的人才。”黎英睿道,“睿信之前投了一千五百萬,拿了控股權。”“這弟弟是真夠意思。聽咱周轉不開,自己去找的買家,把睿信的股份賣了三千五百萬,全拿的現金。”黎英睿歎了口氣,微微搖頭:“太可惜了。”俗話說患難見真情。這半年他嚐盡人情的冷,如今見到這一點暖,說不上的感動。真心遇真心,何其可貴。可惜相遇的時機不對,睿信無法陪跑到最後,隻能在中途告別。這讓他覺得分外遺憾就像他和肖磊的感情。黎英睿忽然覺得很累,扭過身子伏到沙發扶手上。舊沙發的皮子又涼又黏,帶著一股混合蠟燭、豬油和舊書的氣味。就像老人身上的那種氣味。“最近沒顧得上公司,辛苦你們了。”他忽然說道。“說什麽辛苦!要沒您,我現在還擱東港那邊兒賣房子呢。聽我叫您老板,其實我心裏邊兒把您當師父。”於雯拿手機照下窗框尺寸,回頭看他。本想笑一笑,卻沒能笑得出來。黎英睿半躺在深棕色的皮沙發上,瘦得像一隻被雨淋透的斑鳩。兩頰塌陷,雙眸微閉,仿佛陷入了沉睡。他嘴角僵硬地掣動了兩下,勾出個欣慰的笑:“你的確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剛見著你那時候,你才22。不過我那時候就發現了,別看你歲數小,你還真不是個小女生,你是個妥妥的大女人。”於雯別過臉去看窗外:“您是說我大學畢業就像老娘們兒了?”“誇你呢。時間過得快,一眨眼你都能獨當一麵了。”於雯沒說出話,撐著窗框垂下頭。抿了抿嘴唇,半天才擠出一聲似笑非笑的‘哈’。氣氛正沉重著,黎英睿的手機響了。他從西裝內兜掏出來,眯著眼睛看號碼。唰一下從沙發上起身,快步往屋外走。“您好,我是黎思瑤的爸爸。”“黎先生您好,我是d城兒童醫院血液與腫瘤科的王簫。剛才l省血液中心聯絡員來了消息,說找到了合適的配型。捐獻者是l大的學生,報告顯示和瑤瑤的有9個位點相合,適合捐獻。”黎英睿愣了愣。沒看到腳下的台階,直接踉蹌了個狗啃泥,手機飛出去七八米。“哎呀!”於雯驚呼著過來要扶他。但在她到之前,黎英睿已經手腳並用地爬到手機邊,撈起來緊緊貼到耳朵上:“配上了...是嗎?是配上了?”“是的。配上了。趕的時候也好,正好下周有空倉。移植這塊兒咱就還掛許教授的號,您看行不?”“可以...就掛許教授...”直到掛斷電話,黎英睿都沒有緩過神。岔坐在白色的瓷磚地上,呆愣愣地看著自己模糊的影子。於雯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也不太敢問,隻是沉默地攙他胳膊。黎英睿向她轉過臉,眼神地發直。枯槁的臉上浮出久違的光亮,抖著嘴唇訥訥道:“配上了。”於雯反應了兩秒,小心翼翼地問:“小瑤瑤...配上了?”“骨髓庫的...9個位點相合。”“媽呀!!”於雯高興地蹦了起來,高跟鞋擊在地麵上,啪嚓啪嚓地響,“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是太好了。”黎英睿看向窗外,不住地喃聲重複,“是...太好了...”天還沒黑,窗外的霓虹已經亮了。浸潤在青白的天光裏,假得像一塊塊染色的石英岩。假。好假。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經曆了太多不幸,這突如其來的幸運,簡直虛假到可怕。【作者有話說】趁沒人,偷摸放一章。◇ 第85章 兩周後。潤達寫字樓五樓,睿信資本。黎英睿左手翻著資料,右手在紙上畫著示意圖:“比起整體賤賣,把優質資產剝離出來單獨出售,損失能降到最低。至於賣不出去的劣質資產...”門被咣一下推開了。黎建鳴探頭進來,和屋裏的幾人看了個對眼。“那我擱外邊等會兒?”黎英睿抬腕看了眼表,對麵前的三人說道:“到飯點了,你們也去吃飯吧。先按照我說的思路做一個大概方案,把整體剝離出幾個資產包。至於執行細節,等測算過後再做商討。”說罷對門口的黎建鳴招手,“怎麽還沒回學校?”“你咋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的。”黎建鳴側過身,等那三個人出去。進來把手裏的外賣往茶幾上一撂,“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多呆幾天不行?正好學校放秋假。”黎英睿扯過外賣,透過蓋子看了眼又推回來:“你自己吃吧。我吃不了這麽膩的東西。”“吃點帶油水兒的吧你。”黎建鳴坐到他對麵,一盒盒往外拿,“瘦得跟他媽掏耳勺似的。”“瘦點也不壞。別扭了一年,你總算肯跟我說話了。”黎英睿靠在沙發上,拄著臉看他,“不恨哥了?”黎建鳴掏筷子的手頓了頓,垂下眼皮道:“對象黃了,賴我自己沒能耐,留不住人。跟你有什麽關係。”“沒關係你不接我電話?”“行了,別念叨了。”黎建鳴把筷子放他跟前,“塞飯。”黎英睿拿起筷子,剛想夾,又實在提不起胃口。羊排燜麵,梅菜扣肉,酸菜排骨,紅燒杏鮑菇,韭菜盒子。沒一個他愛吃的。他口味清淡,喜歡吃些精致的蒸菜。什麽鬆茸滑土雞、蟲草蒸乳鴿、瑤柱冬瓜、小黃魚混沌...這些東西挑食材還費事,一般家政也不會。以往黎英睿不是饞人,不愛吃也能對付。但跟肖磊處了大半年,他已經被慣出了‘口腹之欲’。肖磊不是手巧的人,但架不住認真。要說跟人家的菜譜做,那就跟複印機似的:不多餘一點,也不妥協一點。別說食材種類和調料的用量,就連火苗的大小都反複比對。還有自己交代的工作也是,全都一條條記本子上。能給你做到100,就絕不在80交差。黎英睿向來欣賞有工匠精神的人,肖磊這一根筋的勁頭,當真讓他喜歡極了。“吃飯啊,你笑啥玩意。”黎建鳴打斷他的回憶,往他的米飯上夾了塊大肉。“別給我夾,吃你的。”“那你倒是吃啊。一天到晚竟輸出,也不輸入。”黎建鳴揮了下筷子,“等我大侄女從倉裏出來,該找不著他爹了。到處這麽一撒麽(看),啊,原來那牆麵趴的是自己爹啊,還尋思順窗戶縫鑽進來的刀螂呢(螳螂)。”黎英睿笑了笑,端起飯盒勉強叨了兩口:“你說得對。瑤瑤出倉以後還需要照顧,我不能太憔悴。”剛吃了沒兩口,手機上蹦出一條消息:“請於下午三點來醫院等許教授,有事商量。”黎英睿心裏咯噔一聲,放下筷子回複:“有什麽突發狀況?”“您先來,事情下午再說。”這回黎英睿徹底吃不下了,握著手機發呆。黎建鳴注意到他表情不對,也不吃了:“咋了?”“護士讓我下午三點去趟醫院。”黎英睿捂著心口,呼吸急促起來,“不肯說是什麽事。”“不能是大事。”黎建鳴安慰道,“大事肯定著急,不能讓你下午說。”“我怕是供者反悔。”黎英睿別開臉打了兩個噴嚏。顧不上擦擦,就哆哆嗦嗦地從提包裏摸藥。黎建鳴見他要犯病,趕緊扔了飯盒邁過來給他找:“你先別自個兒嚇自個兒!說不定就是簽個啥同意書。”黎英睿不說話,隻是拿藥的手抖個不停。抖得太厲害,胳膊肘榔頭一樣懟著肋骨條,疼得他汗都淌下來了。不怪他害怕。悔捐這事很常見,概率高達20%。而一旦供者臨陣反悔,對患者的打擊是致命的進入移植倉內清髓,就意味著移植手術不能回頭。黎思瑤已經進倉六天,在大劑量化療藥物的作用下,造血幹細胞已被完全摧毀。免疫力幾乎為零,如果後續沒有合適的新細胞補充,就是死路一條。這種情況下,通常有兩個備案。一是選擇直係親屬的半相合骨髓,二是輸回自身造血幹細胞的備份。但不管哪一種,存活幾率都會大幅度下降。半相合骨髓,移植成功率隻有50%。這個概率,還不是痊愈的概率,而是活著出倉的概率。至於後續會怎樣,那隻有老天知道。而輸回自身造血幹細胞,隻適用於病情平緩的患者。如此大劑量的化療,一年最多能承受一次。黎思瑤的病來得急還高危,再等一年...黎英睿躺在沙發上,雙手蓋住臉。大口喘息著,瑟縮著,恐懼著,在崩塌邊緣搖搖欲墜。忽地,腦子裏晃過隔壁病房的小胖。比黎思瑤大三歲的男孩兒,一直找不到合適配型。無奈之下強行移植了母親的骨髓,最終還是沒挺過排異反應。痛苦煎熬兩個月後,掙紮著死在一個雨天。臨死前嘴裏還在喊著:‘背好疼。媽,我背好疼’。他媽媽跪在地上扒著床沿嚎哭,那哭聲驚天動地,像是從動脈噴濺出的血。一股一股,潑潑灑灑,現在還在他耳邊震蕩著。好怕。怕極了。他真怕自己的孩子也...!黎英睿側過身子,把臉埋進沙發扶手和靠背的夾角裏,一抽一抽地喘。他以為自己終於贏得了上蒼的憐憫,卻沒想到,這竟是命運更殘苛的玩笑。他那可憐又可愛的孩子。為什麽就護不住呢?為什麽就不能好好地把她撫養成人呢?苦難。沒完沒了的苦難。他的,周圍的,這世上怎麽有那麽多的苦難,多到整個地球都浸著眼淚!受不住了。他要受不住了,痛苦得好似下一秒就要死去。可老天哪管你能不能承受,受不住也得受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下午三點,飄起了雨。秋季的雨滲骨頭,連病房裏都跟著雨淋淋、腥哄哄的。“這不是把人往絕路上逼麽。”護士王簫手指攪著電話線,鼻尖沁出了汗,“求您那邊再做做工作,救救孩子吧!”“連續幾天做工作到半夜,都沒有效果。供者父母情緒非常激動,甚至把小夥子鎖屋裏不讓出來。說再敢打他兒子主意,就來血站拉橫幅,告我們逼捐。”“可我這邊孩子已經進倉清髓,沒有後路可退...”“哎。這回是真的沒辦法了。公益事業捐贈法裏也規定了,捐獻者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後悔,哪怕患者上了手術台,我們也隻能接受。”王簫放下話筒,緩緩地站起身。拉開門,對隔間外等候的兩人搖頭。“還是不行。骨髓庫說盡力了。”黎英睿堆縮在小圓凳上,瞳孔渾濁得像兩顆布滿劃痕的玻璃彈珠。“對方...有沒有說為什麽?”“出於捐獻者身份保密原則,這個不能跟你說。”“我大概也猜得到。”黎英睿低下頭,用顫抖的手不停地往後攏頭發,“高配、體檢的時候不說,到這個節骨眼上悔捐,多半是家裏人不同意。”王簫沒吱聲,默認了。“都為人父母的,理解...哎!!”黎英睿深歎一聲,忽然從凳子上滑下來,蹲著背過身去。趴伏在凳麵上,抽噎著擺手,“...我理解...理解...”許教授歎了口氣,彎腰拍他後背:“你先別絕望。已經讓骨髓庫開啟應急預案處理,尋找第二個可供者。血庫那邊也在找有沒有合適的臍帶血。”“我怕等不起了...”黎英睿像是踩在了雨裏,鞋麵泥濘一片,“如果半相合移植,成功的概率是不是...隻有50%?”“目前的技術已經進步了,成功率有65%。但不建議你做,因為半相合移植和骨髓庫移植不一樣。骨髓庫捐獻是外周血,半相合得抽骨髓液。你這個腎炎處於進展期,抽骨髓很可能導致病情加重。”黎英睿沒說話,從兜裏掏出紙巾擦臉。擦得一包都用沒了,這才重新坐到位置上。拄著膝蓋,強撐冷靜地說道:“別考慮我,先考慮孩子。如果手術前沒有合適的供者,半相合是不是比輸回自身血成功概率大些?”許教授沉默片刻,沒有直接回答:“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先別著急犧牲自己。還沒到那一步。”黎英睿沒說話,向後仰著白慘慘的臉,斜眼看外麵的天。雨下得越發激烈,忒啦啦地砸在窗上。密得像一柄鋒利的白瓷刀,一下一下,淩遲著人間。【作者有話說】我昨兒都沒敢回評來著...這裏交代一下公主的病嗷。iga是一種抗體,主要參與粘膜免疫。公主有哮喘,犯病會導致上呼吸道感染。iga與入侵的病原結合,形成一種複合體。隨著血液循環到腎髒,沉積下來誘發免疫反應,就是iga腎炎。所以大概的推測,是五年前和前妻吵架那回得了這個病。緩慢進展了三年,2015年出現血尿才被發現。發現時是三級,還可以控製。但2016折騰慘了,排氣手術,失溫,哮喘犯病,工作壓力,都加劇了病情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