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骨節分明的手指敲了敲桌麵,響聲沉悶,“過來。”閆禦低著頭走過去,“殿下。”“抬起頭來。”他依言照做,露出那張連表情都專門模仿過的臉。申寒蕭啜著酒仔細看了幾秒,語氣寡淡地下了結論:“你與老師有三分像。”閆禦答:“能與薑太傅有幾分相似是小的福氣。”申寒蕭唇畔泛起一絲笑,斟滿的禦酒被穩穩端起,暖色燭光下波光粼粼,起伏蕩漾,“這倒不假。”他將酒液飲盡了,白玉杯沉沉落在桌上,話鋒倏然一轉,銳芒畢露,“但我厭惡有人與老師長得相像。”短短一句話,殺意已起。閆禦屬實沒想到申寒蕭是個不喜歡玩替身文學的,是他思慮欠妥,走了個昏招。好在兩杯酒下去申寒蕭已然醉了,他歪著頭,單手撐著臉,一錯不錯地打量著閆禦,存在於更深層次的潛意識短暫地接管了他的思維,自然而然地說:“可你更像另一個人。”“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似曾相識的困惑令他皺起眉,申寒蕭在近二十年的記憶中大肆搜尋,每一個角落都不曾放過,卻不得其解。那似乎是很久遠的東西,他毫無印象,想象力貧瘠到甚至連對方的大概輪廓都無法描繪,本能卻讓他說出這句話。若是放縱沉淪將自我變成一片漂浮的羽毛,那人帶給他的感覺便像一團煙霧,無處不在,可又抓不著握不住,攏在手心裏沒一會兒就散了。申寒蕭怔怔地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掌心,悵然若失似狂風突襲,身體有哪個地方不知不覺間就空了一塊。“殿下。”麵前之人的呼喚召回了申寒蕭飄遠的神誌,他冷冷地看著對方。“小的自知比不上薑太傅一絲一毫,能與殿下說上幾句話,得殿下另眼相看便是沾了薑太傅的光,殿下對薑太傅的敬重無人可敵。”“我對老師……敬重?”申寒蕭咂摸著這兩個既喜又悲的字,嗤一下笑出了聲。迄今為止他的心意全部藏在“敬重”的背後,無論做出什麽舉動,即便偶爾越界,有些出格行為,總有這兩個字兜底,無人能察覺,也無人能當做把柄。但在老師麵前,暗喻也好,明示也罷,哪怕將心剖出來捧給他看,也隻能道一聲“敬重”,隻有“敬重”,隻剩“敬重”。申寒蕭拈著酒杯眯眼看他,“那你可知我對老師還藏了多少不敬的心思?”他喝多了,沒了平日的謹慎自持,堵在心底的話洪水開閘般傾瀉,直覺告訴他這很不妙,按不住的情愫卻在叫囂,申寒蕭看了看白璧無瑕的酒壺,許是這酒,這酒的味道又是似曾相識。殿中隻餘他們二人,閆禦緘默不言,唯有他一人開了話匣娓娓不倦。“花浮酒影彤霞爛,日照衫光瑞色鮮。”“我初遇老師是在他最春風得意的那天,彼時繁花盛放,餘霞成綺,滿城春光絢爛,卻不及他一人風華冠絕,整個京城的目光匯聚於他身上,素日裏那些恃才傲物的文人收斂了倨傲,或驚歎,或窺探,或豔羨,他不卑不亢,波瀾不驚,著紅袍宮花,遠赴瓊林宴。”“那是我與老師的第一次照麵,他談吐文雅,謙遜恭謹,當場作詩引得滿堂喝彩,他眾星捧月,左右逢源,我看著卻沒來由討厭,我知道那是嫉妒,銘肌鏤骨,就好像在過往無數的歲月裏,我怎麽都比不過他。”“那兩年裏我從沒有如此刻苦過,並非是討父皇歡心,也並非是奪嫡,我隻是想超越他,就這樣一個簡簡單單的想法,而後有一天我被立為太子,薑憬以太子之師的身份入了東宮,輔佐在側。”“那時我想,此生我再也擺脫不了他的影子了,縱使有一天我如願以償,成為他不可企及的高度,登高的雲梯上也全都刻著薑憬的筆墨。”申寒蕭醉眼朦朧,喃喃自語,往昔幕幕從眼前快速掠過,清晰鮮活到宛若昨日之事,他不由失笑,自己都未曾料到竟記得如此清楚。閆禦附和了聲:“薑太傅學識淵博,虛懷若穀,是個冰壺秋月般的人物。”“他當然是。”申寒蕭一想到薑憬便笑了起來,森冷蕭殺之氣雲散風流,溫情得不可思議,“老師是我生平遇到最好、最獨一無二的人,心如皎月,海納百川,無人能與他比擬,老師也是唯一懂我的人,我們像是曾經磨合過很久,於是此生合該如此默契。”閆禦說:“殿下情深意重,薑太傅若是得知……”“老師絕不能知道!”申寒蕭醉意深沉,理智隻剩岌岌可危的一線,可在心中叮嚀過多次的警惕令他斬釘截鐵地否決這糊塗主意,“他若就此與我生疏,我寧可永遠都不讓他知道,我凝望老師的背影望了整整七年,每一次我都滿懷希望他能轉過頭來看看我,一切皆會明朗,但老師有他自己的宏願,他不能轉過來,我們會一直在一起,以師生的身份。”閆禦聽著覺得怪了。從月老誤打誤撞牽上他倆紅線,到哭求狄九徽下凡拆散,天界頂多過了半日,換成人界也就是半年,二人感情本該在半年前萌芽生長,可聽申寒蕭所言,他起念動心早在多年前便開始了。也就是說,即使月老沒牽線,申寒蕭對薑憬早已不是問心無愧。七年,八十五個月,兩千五百多天,對凡人而言,這份醞釀多時的情愫是不容置疑的根深蒂固,在不傾之地苟且偷安,以隱忍、酸澀、掙紮、痛苦為養分,默默無聞地長成了盤根錯節的參天古木。他和狄九徽這點小打小鬧如何撼動得了。閆禦又想放棄了,這回是不得已的知難而退。他看著快要醉倒在桌上的申寒蕭,輕聲說:“殿下可曾聽過一句話?”“……嗯?”“不破不立。”申寒蕭微微抬起了頭。麵前之人不再卑躬屈膝,而是挺直了鬆柏般的身軀直直地望著他,那樣淡然如水的神情不屬於薑憬,而是方外之人。“摧毀而後建,方得圓滿。”閆禦承認有一瞬間他帶入了自己,平心而論,他與申寒蕭有不少相似之處,那種又酸又甜的滋味像甘願撲進蛛網的蝴蝶,這裏本該有一隻淬了毒的蜘蛛等著捕食,可它遲遲不肯現身,毒牙就懸在頭頂,便一直遭受心火的折磨。申寒蕭含含糊糊地笑了聲,喉嚨裏隻來得及發出半個音節,隨即頭一沉,倒在桌上陷入了黑暗。到底沒完成狄九徽的囑托,還與他背道而馳,閆禦在東宮躲了幾天,才敢裝模作樣地回去找他。“戰況如何?”狄九徽上來就問。閆禦模棱兩可道:“我努力了。”努力沒有背叛得很徹底。“申寒蕭有動搖嗎?”狄九徽又問。閆禦躊躇不決:“應該有。”動搖該不該聽他的直接衝。“你做得很好啊!”狄九徽喜道。閆禦勉強認下:“還行。”好到倒戈去敵方陣營背刺狄九徽。狄九徽以為勝利在望,喜不自勝,這時管家來敲門。“姑娘,公子回府了,請您去書房一敘。”“這就去。”狄九徽應了聲推門而出,錯過了閆禦一閃而過的異樣神情。薑憬自從回來,便坐在書房裏一言不發,他臉色很差,呆呆地盯著一方硯,像被奪了魂魄渾渾噩噩,雙耳又像堵了棉花,連幾步之遙的敲門聲都未聽到。狄九徽一連喚了幾聲他方才回神,關切問道:“公子怎麽魂不守舍的,是出什麽事了嗎?”薑憬抿了抿唇,搖頭,“無礙。”他默默看著狄九徽,眼中掙紮像稍縱即逝的火苗,火光乍明乍滅,隻留一縷幽幽灰燼,他忽然起身走至狄九徽跟前,雙手並攏,認認真真地彎腰行了大禮。這把狄九徽驚了一下,連忙去扶他,“公子這是做什麽?”薑憬還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堅韌漆黑的眼睛注視著他,一字一頓道:“我想迎娶九兒姑娘為妻。”狄九徽驚愣在原地,下意識瞥向閆禦,閆禦臉色鐵青,輪廓分明的側臉像結了層冰霜。“怎麽……如此突然?”他是說給閆禦聽的,薑憬以為在問自己,解釋起來:“我知道此舉十分唐突,九兒姑娘定會覺得我孟浪,但……”“申寒蕭向他表明心跡了。”閆禦言簡意賅,他的聲音疊著絮絮叨叨的薑憬一同傳入狄九徽耳中,“他想斷了申寒蕭的心思,於是找你來當這個替死鬼。”“你不是說申寒蕭動搖了對薑憬的感情嗎?”狄九徽問。閆禦一頓,“我說的是‘應該’。”狄九徽垂眼想了想,“那我……”“拒絕。”閆禦冷聲說。狄九徽沒說話。“薑憬在此承諾,可保九兒姑娘後半生無恙,雖不說享潑天富貴,傾國榮華,但衣食住行絕不會虧待,府中下人也全聽姑娘差遣。”“九兒姑娘若實在不願,也可辦一場假婚禮,我薑府雖比不上揮金如土的國公府顯赫,但起碼能遮風擋雨,以後姑娘若是住得膩味了隨時可自行離去,我絕不阻攔,等日後姑娘有了中意之人,薑憬親自為姑娘妝點嫁妝,絕不讓人看輕了去。”如此優渥堪比天上掉餡餅的條件,假如狄九徽真是一個孤女,肯定忙不迭地同意了。閆禦怕他真答應了,又重複一下:“趕緊拒絕,別摻和。”狄九徽靜靜聽完,沒有表態,反問:“公子可有難處?”薑憬苦澀地笑了一下,啞聲道:“我無路可退了。”老師當真不知我這些年的心意?若真如老師所言渾然不覺,多年來上門提親的不在少數,老師為何一直不娶?是看不上,還是心中有愧?字字句句言猶在耳。申寒蕭氣勢淩厲步步緊逼,素日對答如流的薑太傅宛若啞巴了,他連看他一眼都不敢,倉皇之下落荒而逃,輸得一敗塗地。薑憬閉了閉眼,似要將滿目浮華斬斷,睜眼時他再一次向狄九徽鄭重行禮,懇請道:“九兒姑娘,請你幫幫我。”你是當朝太子,我是你的老師,怎能帶壞你呢?狄九徽笑了笑,不假思索地答允了他的請求。薑憬狠狠鬆了口氣向他道謝,狄九徽視線越過他,落在閆禦身上。“如果我同意,他們之間的姻緣就算斷了吧?”閆禦深深地看了他一會兒,隨即拂袖而去。第34章 婚禮僅過了一日,薑憬要成親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傳滿了整個京城。他本是才俊,相貌風流文采斐然,是狀元出身,又成了太傅,若是太子順利登基,前途不可限量,一些愛而不得的小姐們得此噩耗悲從心中來,絞著手帕就開始掉淚,有幾個身弱的甚至哭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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