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浮生若夢,狄九徽與閆禦在畫境中的經曆可隨意讓人改寫,如同受人操控的傀儡,在台上演繹著悲歡離合,他們要從這處處是破綻的戲劇中找到真實,方能逃脫。嫦娥仙子一沉吟,笑道:“簡單一點吧,先來個偽骨科。”其他三人激動鼓掌。她們看上去漫不經心,似在玩樂,實則很少有神仙會真正困死在浮生若夢中,但凡道心堅定,用不了多久便能脫身,危險係數很低。畫卷之上的金蓮顏色略微加深了一些,從吹一口就散搖搖欲墜似煙的狀態慢慢變得半透明,嫦娥仙子組織著措辭,緩緩說道:“這一世,狄九徽的父親喪妻,閆禦的母親喪夫,男女相遇再嫁再娶,二人也由此成為異父異母的兄弟……”隨著她以仙力修改,畫卷之中的人影也逐漸發生變化。兩人三歲相逢,天真無邪地一同度過了五年,八歲時,天降饑荒父母病逝,留下二人相須為命,狄九徽比閆禦大兩歲嫦娥專門和現實中反著來,以求讓他們早些看出端倪。大兩歲意味著要擔負責任,他為兄為父,帶著弟弟四處乞討,因年紀太小無法做工,沒有錢財來源,他們隻能靠著好心人的施舍活下去。夏季還好,可一到了冬日,天寒地凍中他們沒有冬衣保暖,幾次快要凍死,臉頰通紅快要皸裂的閆禦縮在他懷中取暖,牙齒打著顫問他:“……哥,我是不是要死了?”狄九徽有些茫然,他想到了病死的父母,想到了路邊凍死的屍骨,想到前兩日還同他們說話的乞兒,轉眼間就死於疾馳的馬蹄之下,屍體被踩踏得看不出原本麵目。死亡離他們很近,狄九徽一直很清楚,可是若閆禦也成為其中一具,他就當真是孤零零一個人了。心髒被恐懼攫住,狄九徽隻能緊緊地抱住他,像在安慰他,也像在安慰自己,不停地說道:“不會的,我們會活下去的,我聽人說往南走有海,海很漂亮,比知府夫人穿得藍色綢緞還好看,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就去看海,好不好?”閆禦把臉埋在他懷裏,聲音很模糊:“哥,我要和你一起去。”這個冬天,狄九徽學會了偷東西,剛出爐的饅頭和包子,製衣鋪的半匹布料,一吊銅錢,用來縫製的針線和貂皮。油光水滑的貂皮是底下人用來討好知府大人的,狄九徽原本隻是想偷些銀錢,路過時順手摸了摸,又軟又滑,穿在身上一定很暖和,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好東西,若是有這一件,閆禦就不會再受凍了吧。他沒忍住心中貪念偷走了,後腳就被知府的人找上門來,活活打了個半死,閆禦擋在他身前,拳頭雨點般落下來,鮮血刺目。貂皮早已踩進泥濘,知府的人棄如敝履,罵了句“晦氣”,狠啐了一口走了,兩人狼狽地躺在泥坑裏,天空淅淅瀝瀝地飄下雨,那樣輕柔卻如刀似針,落在皮膚上像殺進了骨子裏,又冷又疼,他們動作艱難地扯著被丟棄的貂皮蓋在身上。天地浩大,世界寂靜,閆禦拉住狄九徽的手,輕輕喊了他一聲:“哥。”“……嗯。”“我們可以活過這個冬天了。”第66章 悔悟“太慘了,三十七度的嘴怎麽能說出這麽冰冷的話,我看不下去了。”瑤姬不忍心,從嫦娥手中搶過來畫卷,接著上文書寫道:“一日,有宗門下山救濟災民,見二人雖瘦骨嶙峋,但難掩上佳根骨,是修仙的好苗子,喜不自勝,於是帶回山悉心教導。”初來乍到時,狄九徽看著周圍一張張陌生的麵孔誰也信不過,把閆禦牢牢護在身後,須發皆白但精神矍鑠的宗主憐憫其悲苦遭遇,命人好生照顧。山上有吃的有穿的,再也不會挨餓受凍,還能修習法術,強身健體,兩人日漸喜歡上這裏,從煉獄到仙境隻需一瞬間,像在做夢般。但仙境也並非全無煩憂,宗門裏大部分弟子都是世家出身,天潢貴胄,金枝玉葉,兩個衣衫襤褸的乞兒竟能一躍成為他們的師弟,無異於奇恥大辱,說出去顏麵無光,日常便處處孤立,字裏行間皆是鄙夷。從來的那一刻起,狄九徽就知道他們永遠無法融入進去,兩隻灰撲撲的野鳥誤入了鳳凰的地盤,早晚會被驅逐出去,他也不在意,總歸有閆禦在身邊,能吃飽飯就好。可是他沒想到有些人竟能壞到這種地步,非要置他們於死地。一道法陣,一頭妖獸,足以將修煉沒多久的兩個人撕成碎片。皮肉被利齒穿透的血腥之氣如此熟稔,一滴一滴地砸在臉上,灼熱滾燙,狄九徽想起那日他偷貂皮惹來一通打,閆禦也是這樣擋在他身前。“哥……你快……走。”結界外,充滿惡意的笑聲不絕於耳,知府的那些人雖然凶殘,但到底留了口氣,這一次,他們大約是逃不掉了。那就同生共死吧。殷紅的血液混合,分不清彼此,蜿蜒著從額頭滑落,沾濕了睫毛掉進眼睛裏,視線被鮮豔黏稠的液體模糊,在一片扭曲破碎的光影中,狄九徽虛弱地對他笑了一下,“……我陪你。”閆禦刹那失神,似乎在什麽時候,狄九徽也曾渾身浴血地對他笑。命運也許是有些眷顧他們的,閆禦隱約意識到,每個瀕死的節點,總會有人救他們於危難之間。宗門長老及時趕到救下他們,二人在鬼門關繞了一圈,最終撿回一條命。宗主動怒,重罰了出謀劃策的弟子,又揀了幾個逐出門去殺雞儆猴,他們的日子總算好過了些。生長的年紀,身體抽條,夜晚關節總是隱隱作痛,最初閆禦忍著不說,以為隻是個小毛病,後來愈漸加重,他疼得整宿整宿睡不著,心下終於慌了,以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半夜抱著枕頭蹲在狄九徽床前,輕聲道:“哥,你睡了嗎?”狄九徽被他吵醒,渾渾沌沌地爬起來,眼神還是迷蒙的,他無意識地往裏麵一挪,給閆禦騰出半張床。閆禦躺下之後仍然無法入睡,心底惴惴不安,他總覺得自己快死了,還是死於不知名的病因,越想越酸澀悲哀,翻來覆去幾回,狄九徽被他聒得難以入眠,察覺出不對,點亮燈問:“怎麽了?”“膝蓋疼,睡不著。”閆禦眼下泛著一圈烏青,這幾日顯然沒能睡個好覺,他忍了幾忍,還是沒忍住,倉皇問道:“哥,我是不是得絕症了?”“啊?”狄九徽一懵。他把這幾天的身體狀況與心裏擔憂和盤托出,包括自己嘴硬說是努力修煉,以致廢寢忘食。狄九徽聽後當場捧腹大笑,裹著被子笑得床都在抖,閆禦委屈,伸手推了他一下,“你別笑了。”狄九徽相當艱難地憋住笑,跟他科普:“師姐說了,這叫生長痛,是很正常的現象,她弟弟之前就有過,人家雖然害怕,但也不像你似的以為自己要死了哈哈哈哈……”閆禦被他笑得赧然,小聲嘀咕道:“我才不是怕死,我是怕我死了你會難過。”狄九徽心頭一暖,讓他把膝蓋放自己腿上,“我幫你按一按,聽說這樣可以緩解疼痛。”閆禦照做,狄九徽怕他疼,邊按邊問他力道如何,閆禦“嗯”了聲,單手支著頭,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狄九徽姣好的側臉。大概是又想起閆禦搞出來的笑話,狄九徽眉眼帶笑,柔軟的暖色燈光下,五官像鍍了層細碎的金,宛若普渡眾生的神佛,美好得不可思議,閆禦一時看得入迷,連什麽時候自己的心魂丟了都不知道。織女虛空搖了下骰盅,“賭一下,誰先動情。”嫦娥:“閆禦。”百花仙子:“閆禦。”瑤姬說:“狄九徽對閆禦執念不淺,所以我賭閆禦。”生長期結束,兩人躥高了一大節,再也看不出曾經淪落街頭麵黃肌瘦的乞兒影子,閆禦依然亦步亦趨地跟在狄九徽身後,從小留下的習慣長大了也沒有改變,兩人天賦卓絕,略有所成,是年輕一輩弟子中的佼佼者,隻可惜他們宗門位於大陸北麵,離南方的海越來越遠,小時候立下的諾言一直沒有機會實現。又是一年開春,閆禦奉長老之命下山辦事,狄九徽有別的事處理,不能與其同行,山門外目送他遠去。三月後閆禦回宗,去時隻身一人,回來時卻帶回一女子,非但如此,他還當眾宣布要與這女子結為道侶。彼時狄九徽正指導師弟們練劍,聽到消息時利劍驀然劃傷了自己,他顧不得處理傷口,急急趕過去,恰好撞見閆禦與那女子言笑晏晏,二人郎才女貌,站在一起如同風景線,般配極了,他看著卻無比刺眼。織女沒忍住罵了句天庭髒話,“這感情線怎麽回事?”新一輪的執筆者百花仙子眨眨眼,“你們不是說和現實中反著來嗎?”是反著了,“可你也不能拆自己cp啊!”瑤姬高聲道。“這一幕有點突兀。”嫦娥仙子指出問題,“他倆之間的氣氛不言而喻,短短三個月,抵得過十幾年?”“可能更有戲劇衝突性。”百花仙子找補。織女揭穿她:“別貼金了,你那就是純粹的爛。”“那我改一下,保準具有衝突性。”百花仙子奮筆疾書。閆禦領回來的女子是這片大陸上第一仙門的聖女,也是宗主的掌上明珠,與其聯姻,好處數不勝數,整個門派沉浸在喜悅的氛圍中,無人在意狄九徽此刻的心情。他原以為其中有什麽誤會,閆禦怎麽會一聲不響就和別人結為道侶了,總該跟他說一聲吧,可自從撞見兩人談笑風生,如此和諧氛圍,一切顯而易見。他甚至不敢去問閆禦究竟怎麽回事,就怕自取其辱,這幾日也處處躲避著他,偶爾碰麵,閆禦想跟他說些話,他都草草糊弄過去。“這回多謝你了。”聖女笑道,“我爹想讓我跟別人聯姻,我偏不,這下看他還能說什麽。”“你救我一回,我還你一次。”閆禦道。他下山後遇險,聖女救他一命,為還人恩惠,二人假裝結為道侶幫她應付過難關。“你那意中人呢?拿我試探他,他反應如何?”“他……”閆禦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摸不準狄九徽的態度,回宗之後兩人一直沒能好好聊聊,想解釋都找不到機會。他訥訥道:“之後再說吧。”然而沒多久妖邪橫行,入侵大陸,仙門弟子攜手抵抗外敵肆虐,一次戰亂,狄九徽與閆禦失散。屍橫遍野,死傷無數,狄九徽心驚膽戰地穿梭其中尋找閆禦身影,每翻過來一具屍骸,他的心都要受到一次折磨,生怕看到那張熟悉的臉。血汙染髒了他的衣袍,狄九徽的心安定不少,閆禦不在這裏,他還活著,準備要走時,忽聽有道細弱的聲音在呼救。那聲音有些耳熟,狄九徽循聲而去,隻見即將與閆禦結為道侶的聖女身受重傷,麵若金紙,腹部鮮血汩汩,而前方有多隻妖邪正在逼近。她已失去戰鬥力,絕望之下尋求救援,瞧見狄九徽時眼中猛地迸發出生的希望,“救我!”狄九徽本想去救她,可這時腦海中有個蠱惑性十足的聲音在叫囂,隻要她死了,閆禦就不會離他而去了。隻要她死了,他們又會和好如初。隻要她死了,閆禦心裏就不會有別的人。隻要她死了。甚至不需要自己動手,隻要當做什麽都沒有看到。狄九徽麻木地垂下眼睛,於是戰場之上又多了一具慘死的屍骸。聖女身死,她父親哀慟,喝令宗門精銳盡出,拚死將妖邪驅逐出大陸,整整七日,處理完身後之事,回到房間剛一關上門,閆禦忽然轉身抱住他。“哥。”閆禦低低地喊了他一聲,額頭抵在狄九徽頸項,濃烈的難過不加掩飾。狄九徽輕輕拍了拍閆禦後背,像哄小孩那樣,表麵神色溫和,內裏他感覺自己好像分裂成了兩半。一半在痛苦,在唾棄他的所作所為,因一己之私活生生害死一個人,如此可恨,一半在暢快地笑,笑他心裏明明很開心,卻裝出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笑他如果重來一次,必定還會做出相同的選擇,扭曲得令人作嘔。冗長的安靜中,閆禦向他坦白了,他說他跟聖女是在做戲,隻是為了搪塞她父親,他其實一點都不喜歡她,狄九徽臉上血色霎時褪得一幹二淨。他都……幹了什麽?“我全都看見了。”擦肩而過時,有一師兄笑著對他耳語,頓時將狄九徽從渾渾噩噩中揪出,全身血液幾乎凝固。他僵硬地扭頭看著對方,狄九徽認出這師兄是曾經設計要害死他倆的那群世家子弟之一,當時運氣好隻挨了罰,沒被逐出宗門。“我真沒想到,你好歹毒啊。”“你身為閆禦兄長,卻見死不救,任憑妖邪殺死他未婚妻,你懷的什麽心思啊?”“我知道了,你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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