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穿著一件淡青色的長衫,墨發用一根銀白短簪輕輕束起,顧明晝這個時候修為應當很高了,已經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凍得臉頰紅紅的。沈洱忽然覺得有些可惜。顧明晝沒有小時候那麽可愛了,小時候看起來挺招人疼的,現在看起來打人很疼。他徑直路過了前廳,傭人們都看到了他的身影。“聽說沒有,二少爺前些日子出去誅邪,得了頤清宗宗主的青睞!”“聽說了,不是還說他帶回來一隻大邪麽?”“誰知道,他天天悶在院子裏窮研究,好像是打算把那大□□化出人類的心智出來。”旁邊傭人的聲音一字不落地收入顧明晝耳內,他沒有任何反應,靜默地走進自己的院子。沈洱聽完卻眼皮一跳,他知道,顧牧跟他說的那一段很快就要來了。顧明晝竟然真的把一隻大邪帶回了家。沈洱默了默,突然覺得好像也沒什麽稀奇的,顧明晝都把他帶回家兩次了。他尾隨顧明晝進了小院,仍然是那簡陋的陳設,顧明晝坐在院子裏的棋桌旁,對座竟還有一人。“怎麽樣?”那人看模樣年歲已高,聲音卻蒼邁有力,中氣十足,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你真打定主意要試試?”顧明晝微微頷首,在棋桌上落定一子,“宗主不必再勸我,大邪是由世間惡念匯聚而成的邪物,但我在家書記載上見過大邪被教化的例子,無論如何,我想試試。”聞言,宗主笑了笑,道,“大邪若是能為我們所用,自然是天下最好的事,往後妖魔便可更輕易地消滅了。”“不,”顧明晝淡聲道,“大邪並不是為我們所用的工具,它們不是劍,也不是刀,有自己的思想和性格,我想讓他們和常人一樣,安居樂業,平靜幸福的活著。”這番話饒是沈洱聽了都覺得有些異想天開。大邪怎麽可能想著安居樂業平靜幸福呢?大邪自生下來就隻有一個目的,就是除掉所有障礙,成為眾生之首,讓天下處處都遍布惡念。沈洱自己就是大邪,所以他才清楚顧明晝的話有多麽離譜荒謬。根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哪怕他是顧明晝,沈洱也仍然覺得不可能。宗主顯然也不太認同,但他還是笑了笑,說:“世上任何尋求改變的事,剛出現時都是阻力重重,所有人都會覺得是最可笑的主意,一旦事成了,常見了,眾人又會說這本來就是大勢所趨。”成為第一個做這件事的人,需要肩負的責任也更艱難繁重。顧明晝小小年紀有這樣的想法,宗主覺得很不錯,至少顧明晝是真的有能力去做這件事。他如今已是煉虛期,天下鮮有敵手。宗主收他為徒,本來就隻是想安個名頭給他,並無自居師尊之意。說到底,是宗主占了個大便宜。顧明晝麵上終於有了些笑意,他轉動儲物戒,從誅邪瓶中,放出了一隻大邪。沈洱踮起腳尖去看,發現竟然是一個紮著小辮子的小丫頭,約摸三歲左右,看著很麵生,應當是剛誕生不久的大邪。小丫頭臉蛋紅紅的,緊張地抱住顧明晝的腿。“這就是大邪奚魁?”宗主訝然地道。顧明晝點了點頭,在小丫頭的腦袋上輕輕撫過,“她的母親被另一隻大邪殺了,我趕到時,她母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讓我一定要把這孩子救走。”聞言,宗主愕然地看向他,“什麽?”沈洱也呆了呆,“怎麽可能?”大邪是沒有感情的,至少沈洱覺得,他見過的其他大邪都是如此,根本不可能會想到自己的孩子,一定是先想著自己逃命才對。顧明晝低聲道,“她母親已通了人性,藏書閣中有顧家人記載過類似的大邪,傳聞通了人性的大邪,再生下來的孩子同樣也會通人性。隻不過那位顧家人記載過的大邪,很快就被其他仙門的人除掉了,再沒有後續。”話音落下,宗主不可思議地訥訥道,“你的意思是,隻要咱們養活這隻奚魁,若它真能通人性,它的子孫後代漸漸也會和它一樣通人性,長此以往……”天下的大邪慢慢都會通人性。這是一個可以驚動整個修真界的壯舉,一旦真的能成,人類和大邪便不會再是幾百年爭鬥不休的對手,說不定會成為朋友,甚至是親人。沈洱怔怔地聽著他們的話,忽然明白了顧明晝為何那麽肯定他不會再吃惡念。因為他養育了超壞,一定發現了超壞很乖巧懂事,和其他大邪不一樣。既然超壞就是通人性的大邪,那麽就說明沈洱也……顧明晝說的是對的。至少在七年後的今天,他真的做到了。他證明了,他是對的。“但願能如我所願。”顧明晝微微笑著,從棋桌上拿起一隻橘子,輕輕剝開,遞給了奚魁。奚魁乖巧地捧著橘子認真啃著,頭頂的小揪揪晃來晃去,霎是可愛。沈洱蹲下身子,伸手彈了一下她的小揪揪,沒彈到。看起來倒是挺人畜無害的嘛,不像大邪,活脫脫就是個普通的三歲人類小丫頭而已。小丫頭突然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尖,繼續美滋滋地吃著橘子。眼前畫麵忽轉,周圍的一切像是水麵蕩開的漣漪,層層疊疊地模糊了視線。沈洱眨了眨眼,發現自己又換了地方,不過這次,他沒看到顧明晝,而是看到了顧明晝的那個大哥。一個小廝諂媚地湊到顧明佑跟前,笑眯眯道:“少爺,二少爺竟真把大邪帶進家來了,您看咱們要不要做點什麽,幫他一把?”顧明佑毫不在意地冷笑了聲,“隨他去,夫人懷著孩子不能見血,顧明晝應該慶幸家主離家不在,等家主回來,有他的罪受。”沈洱:咦。他還以為顧明佑打算從中使壞,原來跟他沒關係。那小廝卻看起來有些不甚滿意,他道了聲是,轉身離開了房間,剛出門,就跟旁人埋怨起來,“他娘的,連大邪都敢明目張膽帶進家裏,再這麽下去,那顧明晝怕是真要成了顧家家主了。”“就是,大少爺倒是一點也不著急,夫人的心明顯就是偏向顧明晝,什麽懷孕不能見血,這種借口他也信。”“要我說,就應該趁機給那顧明晝一個下馬威,好好教訓他一通,讓他知道家裏誰才是少家主。”忽然間,那小廝陰笑了聲,“聽說那大邪還是個小丫頭片子,壓根沒什麽本事害不得人,要不……咱們去幫大少爺了了這樁煩心事?”另一個小廝咽了咽口水,笑得極其下流,“多大的丫頭片子?”“三歲,小是小了點……”沈洱心頭倏然一緊,他好像明白了他們要做什麽。這兩個畜生!!兔子被惡心得想吐,一腳踹過去,踹出了虛影,他憤恨地咬了咬牙,恨不得能把這兩個混賬小廝給當場掐死。兩個小廝悄然探進了顧明晝的房間,打開了誅邪瓶。他們抓住奚魁,像是想要做些什麽,奚魁似乎知道麵前的兩個人是壞人,她害怕至極,奮力地掙紮著,卻忽然被重重打了一耳光。沈洱看到奚魁的眼睛刹那間變成了血一般的紅色,她伸出手,重重按在那兩個小廝的頭頂,幾乎本能般將他們的惡念吞噬殆盡……接下來的事,沈洱不必再看,也已經猜到了一切。他顫抖著逃出這個地方,想要去找顧明晝,卻在祠堂前,見到了顧明晝的身影。“你怎麽在這裏,快去救奚魁呀!”沈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可顧明晝什麽都不知道,他恭敬地在祠堂上了一炷香,虔誠地許願,臉上終於浮現了像幼時那般溫柔淺淡的微笑,“望母親和弟弟平安。”這日,是顧明晝母親生產的日子他馬上就要有一個弟弟出生了。顧明晝被勒令不許靠近母親的房間,他隻能到祠堂來祈禱母親和弟弟一切平安。沈洱呆呆地看著他,無力地垂下手。回憶是很殘忍的東西。哪怕你親眼看到了一切的發生,卻仍舊什麽都無法改變。一場大火燒紅了天際,暴怒大邪的邪瘴如同噩夢般籠罩在顧家的上空,濃鬱得如有實質。顧家人被邪瘴所毒,死傷大片,顧明晝的母親和剛出生沒多久的弟弟,亦皆被邪瘴毒死。一切毀於一旦。沈洱躲在祠堂外的海棠樹下,捂住了耳朵,眼淚簌簌而下,害怕地抱緊自己。他不想聽,不想看,什麽都不想知道,可那些聲音依舊像是夢魘一般傳來。所有人將罪責怪在顧明晝頭上,包括連夜趕回家震怒的顧牧,他像是看仇人一般,親自執起家法,將顧明晝打個半死。沈洱什麽都阻止不了。因為眼前的一切,是早在七年前便發生過的事情。良久,他木然地立在火光下的赤紅積雪上,看著被重罰二百八十杖後,躺在雪地裏血肉模糊的顧明晝。顧明晝挨打的時候,沈洱實在看不下去,心慌意亂逃了出來。可顧明晝現在半死不活的樣子,他卻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忍不住衝上前,抱著顧明晝的身體,吧嗒吧嗒地掉著眼淚。沒有任何溫度,什麽都觸碰不到,雪地被殷紅滾燙的鮮血浸透,顧明晝的呼吸甚至快要停了。顧明晝,你不是很聰明麽?你不是什麽都可以解決麽?明明不是你的錯,你隻是想要做好一件事,沒有要害任何人。可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一雙足靴立在他麵前,將顧明晝從地上緩緩背了起來。沈洱抹掉眼淚,抬頭看去,看到了頤清宗宗主陰沉的臉色。“早跟你說過,哎,”宗主顫抖地歎息了聲,忍下喉頭的哽咽,背起他走入長街,“跟我回去吧,我那雖然隻有些不成器的弟子,但好歹也能收留你一口飯吃,往後你就在我那住下,洛虞城的事……都忘了吧。”顧明晝沒有回應,他如同枯死的古樹,沉默地睜開眼,看向漫天如火的晚霞,半晌,他開了口。“奚魁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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