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一道門外,道裏安已經聽見了安保隊伍的交談聲,他們在說關閉電梯,從爬梯上去。 又要失敗了嗎? 道裏安絕望地想,他握著西爾維的手蹼,幾乎要在此刻落淚。 然而突然 “我的老天……西爾維!” 道裏安眼前的視線在瞬間發生了變幻,在他的理智回歸之前,西爾維已經用一隻手臂將道裏安抱起,另一隻手抓著爬梯,以一種無比詭異又靈巧地姿勢跳躍在各鋼筋結構之中,道裏安隻感到有風從臉頰劃過,空氣不再渾濁,出口近在咫尺! 普通人竭盡全力至少要花五分鍾才能爬到頂端的爬梯,西爾維在幾秒鍾內就到達了出口。 “別,怕,道裏安” 人魚在將道裏安安全放在望台的地麵上時,這樣低沉地對他說。 道裏安被他逗笑了,但他的眼睛仍舊籠罩在悲傷的濃霧之中,西爾維俯下身去貼近道裏安,他想說些什麽安慰眼前的人類,可他之前從不肯認真學習那些愚蠢的人類語言,且現在仍在相當不適的暈眩中,傷口還開始滲血,以至於他想了好半天才想到了一句話。 “道裏安,求你,救救我。” “我會的,我會的。”道裏安哭笑不得。 一股難以言喻的衝動吞噬了道裏安,他丟掉了麵罩,突然用力扯住人魚的頭發觸手,同時墊腳仰頭,給了自己的實驗體一個無比凶狠的吻。 不遠處的電梯口傳來輕微的運作嗡鳴聲,沒有時間了。 道裏安拉著西爾維,帶他來到護欄邊,指著腳下洶湧翻騰的海水。 “跳下去,西爾維,跳下去!” 與此同時天空射下一道閃電,幾秒後雷鳴聲響徹天際。 直至此刻,道裏安才意識到正下著暴雨。 西爾維哼出困惑的低鳴,他試圖抱住道裏安,用尾巴纏住他的腰,但道裏安推開了他,並抱起他的尾巴尖,將它朝護欄外丟下去。 “道裏安……” “聽話!沒時間了西爾維,跳下去!” 安保隊伍已經登上了望塔,道裏安沒有回頭,但他篤定他們此刻已經端起了槍械指著他和西爾維。 道裏安從不知道自己有這麽大的力氣,但是在一瞬間,從心底深處某個道裏安從未深思過的地方,驟然爆發出一股巨大的力量。 道裏安將西爾維抱了起來,像童話故事裏王子對公主那樣的橫抱,將他放在護欄上。 “西爾維,回到大海裏去吧。” 道裏安擋在安保小隊的彈道前,在人魚的胸前用力一推。 遙遠的天際傳來鯨魚的悲鳴,刺透重重雨幕,如浪潮般淹沒所有人的耳朵。 道裏安彎腰趴在護欄上,看著西爾維墜落的身影,時間倏地慢下來,他看見西爾維朝他伸出的手臂,他看見臉頰上的水珠落進雨線…… 背後襲來的疼痛比眨眼慢一幀的畫麵,道裏安突然意識到這或許是永別,但仍幻想起重逢,也許在暴風雨後,風平浪靜的某一天,他在海邊散步,偶遇了趴在礁石上的美人魚…… 不知道為什麽,道裏安在這個瞬間突然想起一首古老的小詩 【在對和錯的觀念之外還有一個所在。我會在那裏與你相遇。當靈魂在那裏的草地上躺下,世界就滿得沒法談論。觀念、語言,甚至“彼此”這個詞,都沒有任何意義。】 是的,海水會上漲,它每漲一寸,他們就靠近一寸。 不必太心急,陸地遲早歸於大海,他們總會相遇。 西爾維,我的美人魚,我浮於夜穹的星河路,我沉於深海的銀月光。 回到大海裏去吧。 在雷電的隆隆聲裏,西爾維沉入了漆黑的海水消失了蹤跡,道裏安卸下一切重擔陷入昏迷。第57章 道裏安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被手銬銬在病床上。 他有些頭暈,四肢無力,同時感到後背某塊肌肉刺痛不已,懷疑自己同時中了麻醉和電擊槍。 根據周圍的陳設,他確信自己依舊在研究所內的醫務室,這說明那晚的火災沒有造成太嚴重的後果。 周圍有些吵雜,同一間病房裏還有不少其他的傷患。 隔著一層簾布,道裏安聽見大家在議論著兩天前的火災和逃跑的人魚,他們說艾德本應該被送往陸地的監獄,但在押送途中跳海逃跑了。當然,道裏安也會聽見自己的名字,後麵也大多跟著謾罵。 道裏安平靜地接受了那些譴責,並認為這是自己應得的。 他終於讓西爾維回到了大海,而成功都有代價,道裏安心甘情願承擔所有後果。 很快,道裏安清醒後沒多久,就再一次被丟進了禁閉室。 不過這一次他非常自如,他坐在自己最習慣的那個角落,盯著麵前的金屬牆壁,想象它是自己研究室裏的那麵水箱玻璃,而他最愛的那條人魚實驗體正在裏麵擺動著尾巴跳舞…… 道裏安仍舊會時不時莫名其妙笑起來,他為自己救出了西爾維而感到無比慶幸和自豪,但更多的時候他會感到孤獨。 也許道裏安作為海洋生物研究員的職業生涯還能夠繼續,也許他的餘生還會接觸到無數條有著漂亮尾巴的美人魚,但是再不會有哪一條人魚會像西爾維那樣,用天真純粹的眼神看著他,在無數個親吻的空隙裏,一遍又一遍呼喚他的名字 【道裏安……】 幾天後,道裏安被扣著手銬送進了審判室。 當他的雙腳踏入審判室的那一刻,仿佛水濺進熱油鍋,幾乎要掀翻天花板的喊叫和謾罵爆炸開來。 道裏安聽見有人說自己失去了重要的研究對象,有人在逃跑時摔斷了腿,有人痛哭自己的伴侶死在了踩踏事故裏…… 道裏安坦然收下了所有指控,他毫不避諱地看著陪審席上那些憤怒的同僚們,如果場合允許,他會懷著最真誠的歉意向他們鞠躬,並願意接受任何懲罰。但在他有所動作之前,緊跟在他身後的兩位安保已經粗魯地將他推上了被告席。 “肅靜!” 正對著被告席的是一排類似法官的大人物,可實際上,他們隻是馬格門迪的爪牙。一共13位“審判長”,6位是馬格門迪的副手,剩下7位則是人魚研究小組的成員,道裏安看見了弗林奇,加布裏埃爾,以及他們的幾位助手。 你問馬格門迪?看看身後吧,他為了“避嫌”,此刻正坐在旁聽席第一排的位置上那可是劇場裏千金難求的最佳觀賞位。 “肅靜!”坐在審判席最中間的中年男人開口了,“諸位,我的名字是奧克斯利,費迪南海洋生物研究所的副所長,同樣也是軍方代表。今天由我來主持這場關於道裏安的審判會,希望陪審團的諸位秉持公平公正的原則,投出你們寶貴的一票……” 也許是因為軍人出身,他的長相無比正派,說話中氣十足,帶著一股令人畏懼的震懾感。 “現在我宣布,審判開始!” 刹那間,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道裏安的身上。 道裏安毫不畏懼地抬起頭,同審判席上的每一位“法官”對視,那麽多隻眼睛,每一隻都汪汪地冒著毒液,像隻名為“權力”的龐大毒蛛的26隻單眼。 在真正的凶手麵前,無辜者根本無法自證清白。道裏安被困在蛛網裏,即將被酸液腐化,成為那隻毒蛛的食物。 但是道裏安不打算就這麽認輸。 他慶幸自己仍有資格獲得一次審判。 道裏安不在乎這次審判的最終結果,他可以被人唾罵,被關進監獄,被當成一堆垃圾丟進太平洋,但在此之前,他要叫更多人都知道馬格門迪和這間研究所的惡行。 “首先,由研究所的發言人代表喬,陳述被告的罪狀。” 在道裏安的左手邊,類似公訴席的位置上,一個看起來精英氣質十足的白皮膚男人站了起來。 實際上研究所也給道裏安指派了一位這樣的發言人,不過道裏安把他趕走了他們似乎已經認定了道裏安患有嚴重的精神問題,無法清醒地參與這次審判。 “好的,先生們女士們,”喬露出了一個得體的笑容,衝所有人微微鞠躬,“接下來我會對道裏安先生的罪行進行一一陳述。首先,道裏安先生使用惡劣手段放走了研究所珍貴的人魚實驗體;其次,他夥同艾德縱火燒毀了研究所裏多間重要研究室,破壞了通風係統,導致大量人員和實驗體傷亡;並且,他曾多次試圖破壞其他人魚小組的項目進程……同時涉嫌欺詐,人身傷害,權力濫用,破壞公共財物,違反多項實驗室安全管理條例等一共18項罪名。” 陪審團頓時低聲議論起來,每一個人都對著道裏安指指點點。 “一團狗屎!胡說八道!你們這群落井下石的走狗!”道裏安猛地從被告席站了起來,他死死瞪著那個所謂的發言人,恨不得衝上去撕掉他臉上那張虛偽的麵具,但安保們一左一右將他釘在了被告席上。 “肅靜!”奧克斯利敲響木槌,“之後會有你陳述的時候,道裏安,現在依次回答‘是’或‘否’。第一,你是否策劃並確實放走了人魚實驗體西爾維?” 道裏安試圖辯解:“那是因為我……” “是,或,否?”對方厲聲打斷他。 道裏安閉了閉眼,咬牙點頭:“是。” “是否夥同艾德縱火?” 道裏安不可能把責任都推到艾德身上,於是他隻能回答:“是。” “在夏娃和亞伯的聯合實驗中,是否曾試圖阻止實驗進程?你隻需要說是或否。” “是。” “是否對耶羅姆實施欺詐,並對他使用違禁藥物致使其昏迷?” “……是。” “是否違反實驗室安全管理條例,朝人魚的觀察水箱投放鯨魚肉,珊瑚……擅自關閉實驗室電源,破壞電網……” …… 於是正如你所能料想到的情況一樣,接下來的每一條指控,道裏安都不得不回答“是”。他們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水蛭,從道裏安過去所有行為中找出不夠端正之處,用他們惡心的口器在那些細小的縫隙中吸出血來。 道裏安已經可以想見自己在陪審團心目中的形象,但他也隻能選擇忍耐,直到奧克斯利表示:“接下來是被告陳述時間,道裏安,你可以開始了。” 道裏安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站起身:“我願意承擔一切火災所導致的後果,並接受相應的懲罰,但不屬於我的罪名,我一條也不會認。 “人魚本來就屬於大海,他們就應當回到大海裏去,而不是在這間可怕的研究所裏遭受痛苦和折磨! “諸位,我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自己解剖的第一隻實驗體,我對那隻可憐的小兔子印象深刻。它嚇壞了,它被捆住了四肢,瑟瑟發抖,甚至尿濕了一整個解剖台,而我和我的搭檔,我們隻是狼狽地清理了自己的‘作業’,很快結束了那小東西的生命,接著彼此嘲笑著度過了那節平淡無奇的解剖課。 “是的,我清晰地記得第一隻兔子,但是當我解剖第二隻,第十隻,甚至第一百隻兔子時,我的內心再無波動。學校的倫理課當然有教導我們心懷感恩,帶著無比的崇敬去解剖那些實驗體。我們的確應該這麽做,如果沒有那些實驗體的犧牲,在座的各位就不會成為海洋生物專家,這個世界就不會再有優秀的醫生。然而各位不要忘記,生命不分貴賤,殺戮就是殺戮,你可以反駁說那些殺戮是有意義的,是必須的,但是世界上有些實驗,它們不僅給予了實驗體大量的痛苦,同時對人類也幾乎沒有價值。 “比如某些靈長類動物研究專家一直在進行的母愛剝奪實驗,他們重複此類實驗高達幾千次,用了至少上萬隻動物,而大部分動物都因母愛剝奪導致其痛苦、心理缺陷和死亡等不良後果。事實證明隻有極少數動物實驗對科學研究做出貢獻,人類每天都在重複無意義的動物實驗。這是人類物種歧視的表現,是不合倫理要求的……” “天賦權力論,強式動物權力主義!”喬站起身打斷道裏安,“你提到的隻是一小部分實驗。正因為動物實驗,生物技術和醫學飛速發展,我們延長了人類壽命,戰勝了無數病魔,同時保障了動物物種的優化和繁衍。人類才是真正能夠思維,具有理性的物種,我們對於整個世界的貢獻也是其它物種不可比擬的。” 道裏安立刻反駁:“這是屬於人類的傲慢!如果沒有我們的幹預,動物會按照自然規律進化或滅絕,是我們濫用資源,汙染環境,毀掉了森林,草原和大海,導致全球變暖氣候異常甚至是海暴災難。你不可能在燒掉別人的房子後,又試圖通過幫助對方修築避難屋而指望對方把你當作救世主吧?” 喬不再與道裏安爭辯,他轉身麵向審判席:“各位審判長,我對被告的陳述提出異議,他的言論已經脫離本次審判主題,且存在情緒煽動性。” “好吧,那讓我們回到主題上去。”道裏安搶在奧克斯利有所反應之前說道,“如今研究所對於人魚的實驗也是殘忍且毫無意義的研究小組每隔一段時間切斷一部分人魚的魚尾,隻為測試他的生命力,因此導致了該隱的死亡。而在人魚聯合實驗中,他們令亞伯奸殺了夏娃,夏娃半死不活的屍體至今仍在觀察水箱裏苟延殘喘。這也是為什麽我一定要放走西爾維,如果那天晚上他沒有回到大海,研究所就會把他送往康斯比研究所進行活體實驗,切斷他的尾巴安在另一個人類的腰上,就為了所謂該死的‘人類海洋進化’!這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無論如何,人類就算擁有了尾巴也不可能在海裏生存。 “這是掠奪!出於某種獵奇心理的變態虐待!就像十個世紀前,殖民者對無辜的印第安人所做的那樣。” 道裏安結束了自己的全部陳述,他呼吸急促地坐回自己的位置。陪審席再次響起議論聲,道裏安相信自己剛才那番話多少讓他們有些震動。 “肅靜!”奧克斯利敲響木槌,他低頭看向道裏安,語氣裏帶著隻有道裏安才聽得出來的輕蔑和憐憫,“所以,道裏安先生,請提交對於上述指控的實際證據。” 道裏安僵住了:“我……我從某些途徑打聽到了這些消息,但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