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楚晏清神色微變。他了解江衍其人,知他心思執拗、一條道走到黑,可比起這個自己從小帶到大、視若弟弟的男子,他卻更加了解江河的為人。三清派江掌事,江河,最是個三毛七孔、劍戟森森之人。誠然江衍會意氣用事,可江河卻不可能任由江衍對昆侖試煉不以為意,對自己的前途乃至三清派的地位不以為意。除非,江衍要做的這件事竟比昆侖試煉還要重要。楚晏清自知自己在江河心中幾斤幾兩,更清楚江河對自己有何圖謀。如此一來,江衍自以為是的深情便成了交易,厚意便變作笑柄。於是,他沒有收下江衍遞出的瓷瓶,隻悠悠說,“昆侖試煉對你非同小可,以後還是莫要這般胡來。”聞言,江衍沒太大反應,仍固執地將瓷瓶遞向楚晏清,半天憋出一句“這不是胡來”。江衍與江河雖是堂兄弟,可無論經曆境遇亦或是性格心性,都相去甚遠。與江河的溫文爾雅、長袖善舞不同,江衍自幼沉默寡言,不善吐露心意,以前一同行走江湖時,幾個人裏便數他是個悶葫蘆。現在看來,這麽多年過去,江衍仍是沒什麽長進。楚晏清眨了眨微微發澀的眼睛,神態間明顯帶著困倦。他不是忘了曾經自己與江衍的情誼,更不是全然看不透江衍的心意。隻是,時隔多年,很多事情他寧願糊塗。江衍依然手捧青玉瓷瓶,可楚晏清卻一眼都不屑地看,隻說,“你拿回去吧。無功不受祿,這昆侖仙露來之不易,對你更是意義非凡,我不能收。”江衍愣了一下,似有些難以置信地望著楚晏清秀美的臉龐,反問道,“無功不受祿?”“哥哥,你對我恩重如山。”聽到這句話,楚晏清的呼吸突然一頓,他冷“哼”一聲,下一秒便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江衍,你走吧。我不想見再到你。”第5章 趕人江衍有些錯愕,似乎沒成想楚晏清的態度會突然轉變,片刻過後,才想起要攔住他,卻連楚晏清的一片衣角都沒碰到。他沉默了片刻,沒多做糾纏,隻久久看著楚晏清飄然而去的方向。回到屋內,楚晏清心情幾番上下,那些風光的、落寞的、快活的、痛苦的回憶一同湧上心頭,將他殘破枯萎的靈魂反複煎熬。懷間恰有美酒一壺,楚晏清顧不上羽蕭與師兄的叮囑,擰開酒壺,仰頭飲去大半。長瀾與三清同屬東鏡靈脈,兩派走動頻繁。當初,他與江河年歲相當,在年輕人裏又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不但如此,楚晏清還為三清派找回了江衍、並且不辭辛勞,一同親自護送江衍回三清。因著這份關係,江河對待楚晏清更加不一般。他們雖不在同一門派,卻總能找到機緣相見,一同修煉、研習刀劍法術,最後先後結丹,一同成為金丹修士。他倆性格一個安靜沉穩,一個爽朗跳脫,卻素來要好,自從相識後便情同手足,稱得上是縞之交。結丹後,兩人更是約好了一同下山曆練。那時,江衍還剛剛返回三清派,江河憐惜幼弟在門派無人照料,便帶著當時剛到練氣期的江衍一同上路。後來,他們三個又遇到了雲川派大弟子梅依雪、洞天府孫雄,幾人一同行俠仗義,除惡揚善,踏遍十萬青山,略過河川千百。那是楚晏清最恣意快活的日子。卻也是後來無論如何都忘不了的噩夢。現在想來,他寧願從未結識過江家兄弟。楚晏清合上眼眸,縱百轉回腸,終是在心間冷卻。他知江衍最是個倔脾氣,未達目的定然不肯輕易離開,於是,楚晏清又猛地打開房門,衝著院外的人冷笑著說,“你想站在這裏就站吧,最好站一輩子。”說罷,便“啪”地一聲,摔上房門。壺中酒還未盡,回憶還未斷。許是酒麻痹了楚晏清的神經,他幾乎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與江河情誼漸深、如影隨形,最後竟到了心心相印的地步,記不起他們兩個初出茅廬的少年是怎樣拉扯著江衍這個半大小子踏遍了四境九域。他隻記得梅師妹的笛聲婉轉、聲聲纏綿,孫大哥的長箭寥落,射石飲羽,隻記得東鏡的風卷落葉、北境的雪落紅簷,西境的黃沙漫天,南境的花舞繽紛。隻是這些,都已經是很遙遠的往事了。混混沌沌間,楚晏清昏睡過去,不知是因為烈酒暖身的緣故,還是因為丹藥聊勝於無,他難得睡了個整覺,直到東方吐白仍未醒來。依稀間,他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用看也知道,準是羽蕭。楚晏清用被子將自己包裹嚴實,安心假寐,可羽蕭卻火急火燎地跑進屋來,見他還在睡覺,便上前用力搖了他兩下,“師父!師父,江師叔怎麽還在院外守著?”楚晏清被羽蕭吵得頭疼,本想繼續裝睡,可誰知羽蕭竟要掀他被子,楚晏清連忙伸手摁住羽蕭,睜開雙眼,佯怒道,“大早晨的,你急急忙忙,見鬼了?”羽蕭急得跺腳,“師父!三清派的江師叔,在院外等了您一晚上!”楚晏清悠悠瞥了羽蕭一眼,冷笑一聲,故意說道,“那江衍如今已經半隻腳跨進了元嬰期了,難道在我蒼玉院外守這一夜還能要了他的命不成?”說著,楚晏清朝窗外微微一瞥。春生秋殺,寒蟬淒切,江衍眼眸低垂,正立在飛旋的落葉間,不知是在看身側如火的楓葉,還是在想讓他苦等之人。楚晏清神色淡然,沒什麽感觸,隻是一瞬便收回了自己的視線。羽蕭素來知道自己師父是個什麽脾氣,他支吾半天,“隻是……隻是,江師叔遠道而來,我長瀾自當好生招待,怎能把人拒之門外呢?這若是被掌門師伯知道……”想起李恕的經世學問,楚晏清不由得皺起眉頭,過了半響說,“嗯,羽蕭,你說得對。”羽蕭長舒一口氣,正欲將江衍從院外請進來,卻聽到楚晏清幽幽來了句,“你快去把他攆走,記得讓他走後山,別被師兄撞見了。”羽蕭瞠目結舌,“師父,這……這這這不好吧?”楚晏清躺在榻上,柔順的墨發如綢緞一般,他隨意擺弄著發絲,透過窗戶又看了眼院外的江衍。一陣秋風呼嘯而過,枯葉便落在江衍的肩上,不過一會功夫,就像個稻草人似的,說不出的滑稽可笑。於是,楚晏清輕聲笑了兩下,漫不經心地說,“有什麽不好?為師說的還能有錯?快去吧。”江衍早已結丹,修得“耳清目明”,屋裏師徒二人說了些什麽,江衍自是一清二楚。等到羽蕭硬著頭皮走到他麵前,江衍便清了清嗓子,用略微嘶啞的聲音說,“羽蕭道友,勞煩跟你師父講一聲,江衍還有要事在身,改日再來拜訪。”話音落下,江衍把手中的青玉瓷瓶放在了蒼玉苑的圍牆上,接著,他朝屋內作了個揖,權當是道別了。羽蕭看著江衍遠去的身影,終於鬆弛下來,等這人徹底消失在山雲之間,才拿著青玉瓷瓶折回楚晏清身邊,無奈地說,“師父!您老人家以後可別讓我做這樣的事了!要攆人,您自個兒去!”說完,羽蕭將瓷瓶塞進了楚晏清手裏。楚晏清看看羽蕭,朝小白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意思是,反正這昆侖仙露我也不吃,還不如喂給小白。小白自幼被楚晏清靈丹妙藥喂養者,早已通了靈性,讀懂了主人的意思,立馬搖著尾巴,樂顛顛地跑到了楚晏清腳下。楚晏清伸手揉揉小白柔順鋥亮的毛發,衝羽蕭道,“快給我啊。”羽蕭無奈道,“師父!您可著點調吧!這次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答應您,把仙丹喂給小白了!”說著,羽蕭鄭重其事地將青玉瓷瓶收進自己的懷中,再不理會這一人一狗了。小白“嗷嗚”一聲,委屈巴巴地把腦袋貼在楚晏清的腳上,那表情仿佛在搖尾乞憐。楚晏清神色溫柔,伸出食指點了一下小白的腦袋,“你啊,倒是會裝可憐,就跟江衍廝一樣。”第6章 詭氣秋意漸濃,雨仍淅淅瀝瀝地下著。寒氣順著窗戶絲絲擴散。楚晏清半仰在榻上,身上蓋了厚厚的被子,手中抱著湯婆子,渾身的骨骼卻還是冷到發麻,連骨縫都被寒意侵蝕。飲罷烈酒,楚晏清生了幾絲困意,左右閑來無事,他閉上眼睛,任由神識逐漸模糊。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中,陡然生出一片陰霾,這陰霾逐漸擴散開來,裹挾著風聲雨聲、哭聲叫聲,摧枯拉朽一般席卷著楚晏清脆弱的靈魂,他仿佛看到無間結界內,無數個鬼魂在相互撕扯、啃咬,看到無數雙幹癟枯槁的手向他伸來,直欲將他拖入地獄,他看到萬鬼衝撞,帶著毀天滅地的仇恨,用扭曲的身軀,一遍遍撞擊著無間結界,直到血肉模糊,仍是前仆後繼。天地間,無間結界金光微弱,搖搖欲墜。“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們出去!”……那聲音越來越大,逐漸撼天動地、震耳欲聾,周遭詭氣騰升,楚晏清隻覺體內碎裂的金丹正隱隱發顫,他倏地驚醒。醒來後,金丹的顫抖而後靈力的激蕩非但沒有停息,反而愈演愈烈。這不是他第一次夢到這個場景,也不是第一次察覺詭氣的蹤跡。百年前,天下百姓苦妖魔侵襲,昆侖聖君連同四派八門,將天地間的妖魔一同打入豐都無間地獄,而昆侖聖君以金剛不敗之肉身化為無間結界,保衛人間,從此魔道銷聲匿跡,直到十二年前,無間結界出現裂縫,萬鬼將出。然當初的那場浩劫,已被楚晏清一行人化險為夷,無間結界確然被他修補完好。既如此,天地又怎麽會有詭氣升騰呢?大抵是當初被無間詭氣傷的太重,出現幻覺了吧。楚晏清自嘲地想著。楚晏清複又閉上眼,本想找回剛剛的睡意,可每每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的便是無間結界內、地獄之火上,萬鬼衝撞嚎叫的場景。怎會如此!楚晏清起身下榻,顧不得冷雨綿綿,隨意披了件裘衣,打了把油傘便喚了羽蕭直奔長瀾主峰而去。長瀾主峰乃長瀾靈氣最盛之地,平素乃傳授弟子功法、處理門派事務之所。這些年,楚晏清既疏於修行,又從未過問過門派政務,想來已經多年未曾踏足於此了。師徒二人穿過蒼玉峰的半山長廊,轉過彎便是長瀾主峰。修行場內,蕭桓正在訓練新弟子,見到楚晏清師徒後,怔了幾秒鍾,沒想起向楚晏清行禮,反而問道,“師叔,天氣漸寒,您怎麽不在蒼玉苑好生休息?”幾位新入門的弟子小聲嘀咕,“師叔?這人是誰啊?”話音還未落,就被幾位入門早的人拉住,“在這長瀾山上,蕭師兄還能有哪個師叔?這位,就是當年名滿天下,拯救蒼生的楚師叔!”楚晏清淡淡地看了蕭桓一眼,悠悠說道,“在這長瀾山上,什麽時候有師叔做事,要向師侄報告的說法了?”蕭桓臉色大變,立馬躬身下去,雙手作揖,向楚晏清行了個禮,“弟子不敢,師叔恕罪!”楚晏清冷冷地“嗯”了一聲,卻沒讓蕭桓起身,徑直帶著羽蕭向前走去。略過修煉場,師徒二人拾級而上,再向上便是李恕的平日生活起居的長瀾院與處理門派事務的政務坊。楚晏清沒時間與師兄寒暄,一路直奔峰頂而去。長瀾峰頂的登仙台為白玉打造,是長瀾的最高點,也是靈氣最為豐饒之地。羽蕭停下腳步,楚晏清一人登上登仙台,他解下狐裘,閉目打坐,調動體內破碎的金丹。當年修補無間結界時,他體內靈力與詭氣糾結良久,是以對詭氣異常敏感。登仙台正是天下靈力最為富饒清透之地,不為世間汙濁之氣幹擾,最便於他發現詭氣。他神遊四方,細細搜尋,可那股詭氣卻不甚明了,時而在西境,時而在東境,時而是來自昆侖無間道,時而又像是在這天下無孔不入。楚晏清一時分辨不清。寒氣絲絲侵略著他的軀體,由於調動功力,破碎的金丹在體內橫衝直撞,痛得他汗流浹背,可事關重大,他不敢掉以輕心。“晏清,聽桓兒說你一大早就來登仙台修煉了,你肯重拾修行是好事,隻是切記不可傷神過度啊。”李恕的聲音乍得在身後響起,楚晏清一分神,本就難以控製的靈力便四下流竄起來,他忙念口訣,運行了幾個周天,這才緩和下來。他睜開眼睛,沒多計較,直言不諱道,“師兄,我感受到詭氣了。”李恕的表情有些微妙,他捋了捋胡子,“唰”地展開靜水流深扇,“魔道銷聲匿跡已有百年,那豐都無間結界更是你親自修補完好的,怎麽會有詭氣呢?”楚晏清搖搖頭,“我不知道,但剛剛在這登仙台上,我明顯感受到了。”李恕扇了兩下扇子,躊躇片刻,說,“晏清啊,自從十二年前的浩劫結束後,無間結界便由四派八門輪流把守,若是真出了問題,他們又怎會不知會大夥呢。”說著,李恕掐指一算,臉上露出一抹輕笑,“更何況,這個月是江河親自鎮守無間結界,你與他那樣熟悉,就算信不過別人,他你總該了解吧?”“我想啊,大概是無間詭氣傷了你的金丹的緣故吧。”聽到江河的名字,楚晏清稍稍撇過頭去,他深吸一口氣,壓下了隱隱的反胃。他雖對這莫名產生的詭氣也不甚明了,但體內的直覺告訴他,一切絕非如此簡單。於是,他搖搖頭,說,“師兄,我現在還不能確定到底是什麽情況,我再試試。”李恕皺起了眉頭,似乎有些為難,“晏清,你如今身體這般虛弱,在登仙台太久恐怕會傷及根本。我看啊,你還是先回去休息休息,等來日再試試。你看如何?”說著,李恕看了眼羽蕭,神情頗為怪罪,“羽蕭啊,你到底是怎麽照顧你師父的?”羽蕭連忙低下頭,說,“掌門師伯,是羽蕭的錯。是羽蕭疏忽了。”楚晏清輕聲歎息,卻終是沒說什麽。如今,師父已然仙去,曾經被他視為道侶的人,也早已分道揚鑣,那些過去的朋友,已然漸行漸遠,成為不可觸及的角落。他在這世間的親人就隻剩下了李恕這麽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