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燁歎了口氣,說,“事到如今,清仙君能不能活下來,不在於我,而在於你。”江衍一愣,不明白沈燁話中的意味,“前輩但說無妨,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在下亦在所不惜。”沈燁一笑,心想果真沒有看錯這人。“離魂之毒確實沒有解藥,卻可以靈力壓製。”江衍療養之功平平,對沈燁的話仍一知半解。沈燁娓娓道來,“清仙君所中的離魂之毒,如今已入侵經脈,尚未攻入心肺。昨晚我為清仙君施針,封住其督、任、衝、帶、陰蹺、陽蹺、陰維、陽維,八脈,可抑製毒性擴散攻心。”“隻是,單單以銀針封脈,隻能抑製離魂之毒三日不擴散,而頻繁施針,更有損經脈。”“可若是以靈力為媒介,運功為其抑製毒性、清理經脈,不止每次可維係一月,還對經絡大有裨益。如此過個十年八年,恐怕離魂之毒便能徹底清除。”說到這裏,沈燁不由得唏噓。離魂之毒並非無解,隻是世間又有幾人能為他人做到如此境地?江衍尚不知這療法厲害之處,隻知楚晏清從此便有救了,不由得舒了一口氣。沈燁長歎一聲,將其中利害和盤托出,“隻是,這運功之人非得是當世大拿才行。若是他靈力尚不及清仙君,恐怕會引發離魂之毒順著靈力倒灌,屆時非但清仙君會毒火攻心,連為他運功之人也會深中此毒。”“如此一來,這世間能救清仙君的,不過幾人耳。”江衍心知肚明,沈燁話中雖說的是幾人耳,可在這些人裏,肯為楚晏清勞心費力的,恐怕就隻有自己一人了。江衍義不容辭,連忙問,“請問我需如何運功以靈力抑製?求前輩明示。”沈燁閉上眼睛,淡淡地說,“這功法不難,隻需兩句話便可說清,可古往今來卻從未有人做到。”“這功法需你每月傾盡靈力,循環往複,不容有失。”江衍一怔,彈指間便已然有了決斷,“在下謝過前輩。我一定能做到。”沈燁的眼眶倏地濕潤了,他睜開眼眸看著江衍,平靜地問道,“江衍,我信你此時的決心。”江衍長長呼了口氣,他看著楚晏清的睡顏,心中灌滿了失而複得地驚喜,隻是,沈燁幽幽一句話,便將他打回冰窖。“隻是……就算你此時決心救他,難道他就願意靠你的靈力苟延殘喘麽?”沈燁看著江衍,眼神無奈而惋惜。沈燁自然早知道想要做到這些難上加難,人間俗話也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可麵對楚晏清這樣的絕世英豪,沈燁又怎麽舍得連一條活路都不指給他?萬一他們能做到呢?江衍愣住了。龐大的悲哀與深刻的恐懼從心間蔓延,不過刹那,便渾身冰涼。他隻顧自己願不願意付出,卻沒想過楚晏清願不願意接受他的付出。這十二年於楚晏清而言已是牢籠般的日子,依附旁人的靈力而生對楚晏清實在太過殘忍。而他明明知道,楚晏清不會願意的。第19章 決心江衍看著楚晏清的睡顏,五髒六腑像是被人丟進了煉丹爐裏煎熬。他想起許多年前自己與楚晏清的第一次見麵。早在十多年前,他還不叫江衍,更不是三清派高高在上的仙君。那時的阿岩隻是一個農家子,過著安貧樂道的生活。他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既沒有父親,也沒有其他親人。他的母親安秀娘操勞過度,年紀輕輕便得了一身病。於是,他小小年紀就學會了養家糊口,打獵、捕魚、去集市上叫賣,換了錢給母親買藥吃。在他十二歲那年,母親終於重症不治。如今,江衍幾乎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麵對至親的死亡。母親病了太久,久到為母親抓藥、熬藥早已成了習慣,久到他已經用漫長的孩提歲月來擔憂這天的到來。正如同噩夢中無數次見過的那樣,母親漸漸吃不下東西,灌不下湯藥。阿岩自知母親時日無多,他不再出去打獵,也不再寄希望於藥石,每天隻是蜷縮著身子,坐在母親床前的青色石磚上,安靜地守著自己唯一的親人。沒過多久,母親的神誌開始混沌不清,她一天裏要有一半的時間在昏睡,另一半的時間則用來講述那些小阿岩未曾聽過的古老故事。阿岩耐心地聽著母親的話,聽她講自己的年少時代,講自己慈祥的母親、嚴厲的父親,講她安靜的姐姐和活潑的弟弟……也講起那位身披霞光、從山林間走出來仙君。那仙君身著青衫、腰挎長刀、劍眉星目、英俊非凡。年輕的仙君遇見俏麗嬌娘,很快就熟絡起來。他們在林中嬉戲,在水間唱和,他們情投意合、親密無間。隻是,仙君的世界很廣闊,有仙山、有修行、有比試、有整個天下。而安秀娘的世界很小,隻有一艘小船,一個銀釵、一把血肉、一腔真心。所以,仙君不常來見她,隻贈予玉佩、贈予情詩、贈予熱烈的雲雨一夢,而安秀娘卻唯有等他,等他下山,等他垂愛,等他衷腸不變。仙君的將來很長,他有漫長無邊的歲月,凡人的年華於他不過是須臾之間,而安秀娘的時間很短,短到窮盡一生,都再沒等來自己摯愛的仙君。安秀娘珠胎暗結,她又驚又喜,手捏玉佩,無數次向上蒼祈求,讓她的仙君快些回來。可所有的欣喜與希冀終是一場空。她的肚子越來越大,卻沒有等到她的仙君下凡,隻等來了父母將她掃地出門,姐姐將她視為禍害,弟弟更將她當做恥辱。她想去尋她的仙君,隻是她既不知道仙君究竟是在哪座仙山,也不知道他的名諱。安秀娘一介女流,被父母趕出門後身無分文,隻得在河邊尋了間破屋,靠幫人洗衣度日,直到生下兒子。她識得的字不多,唯獨希望愛子可以像石頭般堅強無畏,因此給他取名叫阿岩。有了阿岩後,安秀娘做過乳娘,做過幫工,日夜操勞,身體從此落下了病根。她看著鏡中自己粗糙的雙手,染霜的鬢角,滄桑的麵容,從此不再提起自己的仙君,舊事傷人心,她不再回憶起那人從暮雲中走來時的鸞姿鳳態。她隻想好好將阿岩養大。直到彌留之際,落日的回光終於撥開往事的重霧。安秀娘讓阿岩取來櫃中玉佩。時隔十餘年,那玉佩通體發白,散發著溫潤的光芒,確不似凡間之物。阿岩從未見過安秀娘佩戴這玉佩,這些年裏,就算是他們母子最艱難的時刻,安秀娘都未曾想過要把這玉佩典當出去,而是用了繡花的手絹,用心地包好,放在櫃子的最裏麵。不曾觸及,也不曾放棄。安秀娘看著玉佩散發出的隱隱光芒,臉上露出一抹沉靜的微笑,就仿佛這些年的苦,這些年的難統統可以抵消。阿岩年紀尚輕,描述不出心裏的感覺,隻是在這一刻,他幾乎有些不忍心看母親眼中放射出的溫柔了。安秀娘抬起手臂,輕輕撫摸著阿岩的發絲,“阿岩,娘沒有本事,走不出這裏,你拿著玉佩,一定要找到你的父親啊。”他蹲在床前,無聲地點頭,而後他聽到母親手臂垂落的聲音。“娘,你後悔麽。”隻是,安秀娘不會再回答他了。他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沒有了。不同於夢魘中的痛徹心扉,這一天真正到來時,阿岩反而很平靜。他埋葬了母親,卻沒有佩戴父親的玉佩,照樣過著打魚、捕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他不識字、沒聽過太多道理,沒養成什麽野心,不想找什麽仙山,尋什麽父親。他隻想守著母親的墳墓,守著這間破屋,安安穩穩地過下去。直到不知所謂的戰爭之火點燃了這片大地,鐵騎踏遍山河,他們燒殺掠奪,無惡不作,百姓流離失所。消息靈通的一早就舉家搬走了,而小小的阿岩卻不想走。他無處可去。於是他照樣打魚、捕獵,過自己的日子。鐵騎沒有因為他對故鄉的眷戀而對他開恩,一個寂靜得過分的午後,阿岩嘴裏銜了根草,正躺在院中懶散地曬太陽,一陣突如其來地馬蹄聲吵醒了他的睡夢。他來不及躲閃,隻見來人縱馬而來,烈馬揚起長蹄,踏破了阿岩破舊的木門。來者騎馬上前,掄起長槍,阿岩無處可躲,他下意識地閉緊雙眼想象中的疼痛沒有落下,耳邊卻傳來“噗通”一聲巨響,接著便是那士兵呼痛的聲音“啊!救命啊!你是什麽人!”阿岩心想若非是有神仙來救自己了?他睜開眼睛,看到光暈之下,有一白衣勝雪的仙人從天而降,他手持長劍,風袖飄飄、發絲飛揚,穩穩落在自己身前。阿岩怔住了。他知道,他遇見了自己的仙君。時過境遷,曾經傲視群雄、以一當百的仙君隕落了。而他隻不過是楚晏清隨手救下的小小凡塵罷了。這些年來,他沒有一刻不在想念著他的仙君、癡迷於他的仙君。縱然大多時候,三清派江仙君對那段往事已經無從提起、無法提及,可那卻是他生命當中,就算不曾觸及也無法放下的熱忱。他看著尚在昏迷的楚晏清勉強扯出一個笑容,輕聲對身後的沈燁說,“前輩,無論如何,我們總該試一試。”第20章 試煉沈燁雖不知命運將會把二人帶往何處,但有希望總比沒有要好。想到這裏,他的神情陡然變得嚴肅起來,“江仙君,事不容遲,你既然下定了決心要嚐試,那我們就開始吧。”江衍將楚晏清扶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身上,而後盤腿而坐。他隨著沈燁的指揮,將靈力源源不斷地傳入楚晏清的體內。身為三清嫡係弟子,江衍與堂兄江河一樣,盡得江長鶴真傳,刀法磅礴,靈力淳厚。他溫潤的靈力緩緩注入楚晏清的體內,順著他的經絡遊走。十二年來,這是江衍第一次清楚楚晏清的經脈情況,他也終於懂得了十二年前當他第一次參加昆侖試練時江長鶴發出的那聲歎息。“天妒英才,從今往後,他便是廢了。”當初,楚晏清剛剛收拾了豐都結界的爛攤子,雖精疲力竭,卻仍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江衍那時還不曉得結界內萬鬼齊發的淩厲,又向來將楚晏清視作神仙一樣的人物,自然相信了他故作出的雲淡風輕。昆侖試煉每十二年在昆侖太虛境舉行一次,凡未曾躋身三甲的修仙之人皆可參與,抽簽後兩兩比試。但凡進了試煉場,登上試煉台,便是與昆侖簽下了生死狀,比試者既可點到為止,也可死生不論,但憑彼此心意。經過無數輪比拚,最終拔得頭籌者將獲得天池底千年玄冰一塊,而第二第三則可獲得昆侖的千年玄鐵。那時,江衍修行時間短,剛剛達到築基修為,前幾輪的比試他尚且可以應付,可等到第五輪,試煉場內隻剩下區區幾人,每個都是當世一等一的高手。他站在試煉場內,長舒一口氣,將手放在試煉石上的刹那,試煉石發出奪目的光華,而在這光華之下,竟顯現出“長瀾楚晏清”幾個字。江衍滯住了。若是抽到旁人,他自然要拚盡全力,可他抽到的偏偏是楚晏清,偏偏是救他性命、教他劍法、名滿天下、拯救萬民的楚晏清。是當今世界最年輕的金丹修士,是他努力仰起頭,都未嚐觸及衣角的楚晏清。楚晏清也看向試煉石,他聳聳肩,神情有些無奈,翻入試煉台,淡淡地說,“出招吧。”江衍從身後抽出長刀,他張張嘴,用唯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叫了楚晏清一聲“哥哥”。楚晏清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朝他點頭,而後亮出長劍。霎時間刀光劍影,短兵相接。楚晏清向來以自創的碧華劍法十二式著長,劍風淩厲,鋒不可當。可這日與江衍對陣,他卻一改鋒芒,反而招招留情,像是故意流出破綻一般。碧華劍勝在快、準、狠三個字,可楚晏清卻使得細膩婉轉,好似在給江衍喂招,兩人你來我往,一時間竟難分高下。台下一片嘩然,“這楚晏清到底在搞什麽名堂?”“他楚晏清是什麽修為,這江衍又是什麽修為?想必楚晏清若是使出全力,揮揮袖子就能讓江衍跪地求饒吧。”“嗬,他分明就是故意留情,賣三清派一個麵子,不想讓江衍輸得太難看罷了。”直到一炷香的時間過去,江衍終於體力不支,楚晏清長劍既出,他躲閃不及、下盤不穩,摔倒在地。長劍閃爍著寒光,停在了江衍頸前一公分。楚晏清的表情中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反而疲態倍顯,他朝江衍伸出自己光滑細膩的手,拉他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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