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雄拉了拉梅依雪的衣角,意念傳音道,“依雪,莫要堅持了,小心得罪了昆侖!”楚晏清遠遠望著神殿外嚴明聖潔的昆侖聖使。自昆侖建派以來,便因得天獨厚的位置和首屈一指的靈氣而為天下門派歆羨。千百年來,昆侖門人融匯了昆侖山萬年的積雪與嚴寒,創造了當世絕無僅有的功法。昆侖弟子法力高強,跨入元嬰者何止一二,更有昆侖聖君幾近飛升成仙。昆侖門人向來鮮少問世,是以世人皆知四派八門,卻不知在這四派八門之上還有昆侖。這場比試他躲不過去了。楚晏清深吸一口氣,他拍了拍梅依雪的衣袖,勉力站直了身子,含笑道,“久聞慈悲閣周道友愛劍成癡,今日一見,名不虛傳。道友,請吧。”“晏清!”梅依雪心有不忍。楚晏清微微扯了扯嘴角,一隻手持劍,另一隻手背在身後,朝梅依雪張開五指搖了搖,做出一個拒絕的姿勢。此時,楚晏清渾身刺痛,靈力虛空,他本不想與周尚光比試這一場,隻是如今連昆侖聖使都站在了周尚光這邊。昆侖門人極少與外人溝通往來,喜怒難以琢磨,若是雙方僵持不下,難免會開罪於昆侖。若是他自己也就罷了,隻是他不能連累了長瀾、雲川同時陷入危險之中。周尚光亮出長劍,一個飛旋朝楚晏清刺來,他招式淩厲霸道,招招匠心,楚晏清連退幾步,與他長劍相接,使出碧華劍法。不過十餘回合,楚晏清體內的靈力便愈發淩亂稀薄,丹田處的傷痛也催人性命。他唇色蒼白,接連失利,而周尚光卻勢如破竹。台下的梅依雪便看出楚晏清已是強弩之末,大聲喊道,“周道友,點到如此。”周尚光此時已紅了眼,他大喝一聲,“昆侖試煉,生死不問!”周尚光劍氣逼人,楚晏清無力招架,正當他以為周尚光已占據了絕對上風,這場比試馬上就要結束時,周尚光卻一個轉身,放過了他。大喝一聲,“再來!”接著,周尚光挽出秀氣的劍花,換了一套劍法卷土重來,他招招致命,卻又招招留情,為的就是逼出楚晏清的渾身解數!他明明早已勝出,卻偏偏要看楚晏清負隅頑抗、拚死掙紮,而楚晏清又非得掙紮給他看!何其殘忍!楚晏清雙手微顫,雙腿虛浮,他隻能憑著本能,使出破碎的劍法拚命招架,他的體力和靈力都在飛快的流逝,他幾乎聽到自己骨骼戰栗的聲音,還有丹田處傳來的絲絲裂縫聲。周尚光怒不可遏,“你就用這樣的劍法來與我比試麽?楚晏清,你就這點水平了麽!”楚晏清幾盡虛脫,他的招式越來越混亂,被周尚光打得毫無章法,身上出現一條條劍傷,成片的鮮血染透了白色衣衫。周尚光又是一劍刺來,楚晏清躲避不開,眼看就要一招斃命,可周尚光偏偏再次放過了他楚晏清提起長劍,還未曾刺出,就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江河和梅依雪同時撲上試煉台,試煉場外一片嘈雜。“周尚光這樣做,是要讓楚晏清力竭而亡啊!”“楚晏清再怎麽說都是為了拯救百姓才受傷的,周尚光與他無冤無仇,為何要這樣折磨他呢!”“可我瞧周尚光沒錯。既然進了試煉場,試煉石顯現了名字,就該死生不論。周尚光這樣做,於情萬萬不該,可於理卻無可指摘。”江衍趁亂甩開看管他的師兄弟,衝進試煉場,大步躍上試煉台,“哥哥!”江長鶴與李恕大驚,緊隨其後。登上試煉台後,江長鶴忙將楚晏清抱在懷裏,封住他的大穴,他的手指搭在楚晏清的脈搏上,默了片刻,高聲說,“晏清賢侄隻是力竭昏厥,並無大礙。隻是……隻是……”李恕見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已慌了神,他勉強鎮定下來,聲音發顫,“江掌事,我師弟他,他到底怎麽了?”“賢侄封印結界時被詭氣重傷,金丹已碎、經脈盡亂。”整個世界一片混亂嘈雜,江衍卻什麽都聽不清了,他踉蹌著大退幾步,霎時天旋地轉。等回過神來,江衍隻聽到江長鶴仰天長歎,許久過後方緩緩說,“天妒英才,從今往後,他便是廢了。”江衍頓時心痛如絞,他氣血上湧,嘔出一口鮮血來,最後竟“噗通”一聲栽倒在地,意識全無。第23章 蘇醒逝者如斯,不舍晝夜。那些江衍曾以為熬不過的相思,到如今也已熬了整整十二個年頭。十二載光陰對於修仙之人來說,不過彈指一揮間,然而對江衍而言,卻度日如年。多少次午夜夢回,意識模糊的刹那,江衍的耳邊總會聽到叔父在昆侖試煉台上對楚晏清的一錘定音。“天妒英才,從今往後,他便是廢了。”楚晏清驚才絕豔,十五墨林結金丹,十七自創碧華劍法,可謂少年得誌,萬眾矚目。他本該是這屆昆侖試練最大的贏家,卻在整個修真界麵前被判定了死刑。何其殘忍。那日聽聞叔父的話,江衍昏厥了整整十二個時辰,蘇醒後,他掙紮著想要起身見楚晏清一麵,卻被兄長當頭棒喝,“阿衍,晏清他現在恐怕不想見到你。”江衍雙眼通紅,他與楚晏清朝夕相伴,自然了解楚晏清的秉性,此時他聽了江河的話,心中已有了判斷,隻是他心中實在掛念楚晏清的傷勢,更憂慮他會從此一蹶不振,於是強撐著說,“哥哥為何不願見我?就算他不願見我,我也得見他一見。”唯有見一麵才安心,唯有見一麵才能抵抗這漫長而無望的未來。江河神情淡淡的,仿佛這些年與楚晏清度過諸多熾熱時光的人不是他,而他隻是個淡定從容的旁觀者,“阿衍,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晏清他向來最看重昆侖試練,而這試煉頭籌如今卻被兄長我得了。他此時見了你、我,難免心生情緒。”江衍氣極反笑,死死盯住江河,“誰要與你一起了?”他仍覺不解氣,大聲喊道,“嗬,你既然知道晏清他向來看重昆侖試練,而你又有幸拔得頭籌,這玄冰你拿在手裏不覺得燙手麽?”江河大駭,“你什麽意思?我正大光明奪得試煉頭籌,玄冰我當之無愧。”聽了兄長的話,江衍竟連聲大笑起來,他的胸腔劇烈起伏,最後竟帶出一口鮮血。鮮血噴灑而出,濺落在江河青衫之上,流下一串觸目驚心的紅色。江河後退兩步,像在看一個怪物,“江衍,是不是我和父親這幾年對你太好了?你竟無法無天到這個地步。你還知不知道自己是三清派弟子?”“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江衍猛地咳嗽幾下,嘴角溢出絲絲血跡,他冷漠地望著江河,嘴角向上扯了扯,半響過後輕聲說,“你莫要忘了,你同他曾經”“你同他曾經一同曆練,踏遍萬裏河山,你們以前也曾朝夕相對,過招比試。”還未等江衍說完,江河就倏地打斷了他,“江衍,你真是魔怔了。我自然記得與他一同曆練,一同修行,我對待他與對待孫大哥、梅師妹、是同樣的。他出了事,我比誰都難受。”他突然放緩了語調,語重心長地說,“再說了,封印豐都結界的不止他一人,我們哪個不是竭盡全力?難道受傷的隻有他一人?”江衍闔上眼睛,不再吱聲。江河惱他平白在全天下麵前出了洋相,此時又出言不遜,便喚出捆仙繩,將他綁在床上,隔日一大早,三清派便在江長鶴的帶領下浩浩蕩蕩離開了昆侖。江衍曾以為,自己此生不會再經曆更深切的痛楚了,直到此時此刻。他用力搖了一下頭,全心全意清理楚晏清經脈當中的毒素,護住他脆弱的心脈。楚晏清雖尚在睡夢當中,卻感受到了這股溫暖純淨的力量,為他驅逐噩夢,帶走傷痛。他的神誌逐漸歸攏,終於,在江衍力竭之際,楚晏清蘇醒過來。蘇醒過後的楚晏清神清氣爽,不但不再受離魂之毒的苦楚,丹田處綿延的疼痛與經脈刺骨的錐痛都消失不見了。他看看身側疲憊困倦的江衍,知道他這幾日為自己操勞掛心,不眠不休地照顧自己,心中湧動著一汩暖流,於是放軟了聲音,“阿衍,我感覺好多了,你去休息一會兒把。”江衍幾乎脫力,卻固執地搖了一下頭說,“我在這裏守著你。”楚晏清輕聲歎息,這孩子從小就倔,但凡認定的事情就極難更改,想來他如今功力深厚,操勞幾日怕是也不礙事,於是便隻隨他去了。楚晏清又看看一旁的沈燁,“前輩,我中的毒……”沈燁一愣,尚且不知該如何開口,猶豫之際,江衍搶先說,“哥哥,你身上的毒已經沒事了。沈前輩醫術天下無雙,這世間沒有沈前輩解不了的毒。”聽到江衍的話,沈燁不禁愕然,他旋即拿出手絹擦了擦汗,跟著幹笑了兩聲。楚晏清的離魂之毒雖然暫且被壓製,可身體卻依然虛弱。他本想起身向沈燁道謝,卻被沈燁和江衍一同攔住,“你身體還沒恢複,好好休養。”他沒堅持,笑了一下說,“我沒想到自己還能活下來。”江衍眼圈紅了,他攬住楚晏清的手臂突然收緊,目光如炬,堅定地說,“有我在,你一定不會有事。”聽罷,楚晏清溫柔地笑著,卻不知江衍究竟決定為他付出到何等境地。沈燁於心不忍,他轉過身去,不再看楚晏清蒼白的臉,須臾過後方說,“我還有病人要照看,先走了。江仙君,還麻煩你好生照料清仙君。”楚晏清依舊靠在江衍身上,他覺得溫暖極了,體內蕩漾著一汩汩純淨的力量,他的體力和靈力都在迅速恢複,就好像他不曾受過傷一樣。“江衍,沈前輩是怎麽救得我?”楚晏清隨口問道。江衍闔上眼睛,他表情猙獰,隻慶幸楚晏清躺在自己臂彎中看不到。他聲音發顫,故作輕鬆地說,“你都不記得了?沈前輩為你施了銀針,封住了離魂之毒。而後他又教我為你運功療傷,清理經脈中的毒素。”江衍所說非虛,隻是隱去了其中的利害關係。倘若楚晏清認真思考,一定能發現這其中的奧妙,識破江衍的隱瞞。隻是,如今他大病方愈,剛剛清醒過來,實在沒有力氣去考慮更多。而江衍見他沒再刨根問底,總算舒了口氣。沒過多久,楚晏清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屋內靜謐溫暖,江衍稍稍低下頭就能嗅到楚晏清身上獨屬於自己的清新動人的氣息,不禁心猿意馬,飄飄然了。他不動聲色地在楚晏清的青絲上留下一個吻,而後用嘴唇輕輕摩挲,陶醉其中。“江衍啊……”還未入睡的楚晏清突然發出一聲歎息,“你讓我怎麽說你好呢?”楚晏清與江衍到底結伴同行了幾年光陰,一路上,不隻是他自己,就連江河也窺探到了江衍對他的心思。隻是那時,楚晏清自認為江衍還小,對自己隻不過是雛鳥情節罷了,因此從未放在心上。如今,時隔十二年,江衍竟還……楚晏清眉心微鎖,似有不解,又像是無可奈何,隻是神色中卻不見氣惱,就仿佛溫柔地兄長拿自家頑劣的孩子沒有辦法一樣。江衍見狀便佯裝輕鬆,“我怎樣?哥哥,我不過是想與你親近親近罷了。”就好像他真的無辜。第24章 區別楚晏清揉揉眉心,無奈地說,“江衍啊……我曾經跟你說過的話,你到底放沒放在心上?”江衍放開楚晏清,從床上起身,而後他徑直蹲在了楚晏清麵前,他目光低垂,看起來恭謹極了,“你的話我幾時不放在心上了?”楚晏清一怔,被江衍的故作姿態氣笑了,他少年成名,又因為豐都一劫在修仙界聲望極高,雖因傷不常出山,卻自是做慣了上位者,在江衍麵前更是端出了十足的長輩姿態。他挑了挑眉,“哦?是麽”說話間,楚晏清玩味地看著江衍,似在探尋,又似在責難,“那你剛剛是在做什麽?”江衍沉默了,沒敢抬起頭來,隻低聲說,“我隻是……情不自禁罷了。”他向來最聽楚晏清的話,就連江長鶴與江河也要放在楚晏清後麵。可唯獨這件事,縱然他放在心上,卻也永遠做不到。楚晏清倏地泄了氣。當初曆練途中,他不是沒糾正過江衍對自己過分的依戀,也不是沒與他推心置腹地談過,可轉眼那麽多年過去,彼此都今時不同往日,江衍竟還是這副老樣子。他揉著太陽穴,疲憊地說,“江衍,你已經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江衍站起身,他定定地望著楚晏清,“哥哥,我早知自己不再是小孩子,是你不知道。”不等楚晏清反駁,江衍便悠悠說,“或者說,哥哥你根本不願知道,是麽?”楚晏清張了張嘴,縱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辯駁從何說起。當初,他在鐵騎之下救出了尚是個小孩的阿岩,問過才知阿岩自幼沒有父親,母親又早早辭世。正值紛爭四起的亂世,楚晏清不忍他一人孤苦伶仃,漂泊無依,便將他帶回楊城,放在了玉翎的身邊。那時,玉翎的盛食坊剛剛起來,正缺幫手,便留下了小小的阿岩忙裏忙外。楚晏清慣常走南闖北,一走就是大半年,等到再次回到楊城看望玉翎與阿岩時,才發現少年如垂柳抽條,很快就要與自己一般高了。他心中甚慰,將包裹中塞的來自各地小玩意兒一一擺在阿岩麵前。阿岩的目光卻始終低垂,既不看他,也不吱聲。楚晏清二張和尚摸不到頭腦,背地裏問過玉翎才知道,阿岩是怪他一去那麽久都不曾回來一趟。楚晏清心中一酸。喪父失母的滋味他嚐過,阿岩初來乍到,身邊既無親人、也無朋友,唯獨認識自己,而自己卻把他丟在這裏從此音信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