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虛得厲害,東扯西掰,炮仗似的連環發問,“江衍,這是哪裏?我睡了幾天?青澤百姓可得救了?”江衍一一回答,卻不忘本心,固執地從水盆中將帕子撈了出來,擰幹放在手裏,而後蹲下來繼續耐心地擦拭著楚晏清的臉,一雙深邃的眸子中,映出楚晏清清俊的五官與紅撲撲的臉。楚晏清不敢看江衍雙眼中投射出的認真神情,就仿佛他不像是在服侍自己洗臉,倒像是在擦拭上古流傳的珍貴法器。單單是洗臉還不夠。江衍又捉住楚晏清的手,裹在溫暖濕潤的帕子中,輕柔地揉搓,待到楚晏清渾身發燙簡直要融化成一灘水了,江衍才終於站起身,將帕子搭在水盆上,認真說,“你不宜勞累,我來照顧你。”江衍煞有其事的說辭讓楚晏清臉上燒得火熱,他貝齒撚過紅潤柔軟的唇,須臾過後方,方在火炙中找回理智,輕聲問,“我……我嚇壞你了吧?”江衍鼻頭酸澀,他垂下腦袋,等到抬起頭來再次望向楚晏清時,眼眸中竟灌滿了晶瑩。他咬緊牙關,不許眼淚掉出來,隻頑固地盯著楚晏清,聲音沙啞得厲害,“你真的在乎我會不會被嚇壞麽?”楚晏清怔住了,他看著江衍極力壓抑痛苦的模樣,心髒頓時變得柔軟起來,接著便傳來一陣綿密的刺痛。他主動牽起江衍的手,讓他坐在自己的身側,而後伸出手,像許多年前一樣,輕輕撫摸著江衍濃密的發絲。“小狗。”楚晏清輕聲叫他。江衍一愣,他抬起頭,“你叫我什麽?”也許他本該生氣的,可楚晏清聲音輕輕柔柔,蘊藏著無限的繾綣,於是他的心間便隻剩悸動。楚晏清扯了扯嘴角,眼睛酸酸脹脹,“小狗,你就像小狗一樣。”說著,楚晏清補充道,“還記不記得我們從小漁村帶走的那隻小白狗?”彈指間,江衍的思緒便被拉回了很多年前。當年,母親死後,阿岩一人在小漁村艱難維持生計,打漁、結網、捕獵,日複一日,過得麻木而困頓。天為棺,地為槨,小小的阿岩是困在這巨大棺槨中的幽魂。小漁村無論老人或小孩,大都瞧不起安秀娘珠胎暗結、被趕出家門,更瞧不起阿岩是沒爹的野孩子,所以他既沒有親人,又沒有朋友,唯有一隻髒兮兮的小白狗,整日跟在他身後。一人一狗,相依相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鐵騎踏破漁村的寧靜,直到他遇上從天而降的仙人。楚晏清救下了江衍,也救下了小白,他一手牽著江衍,一手抱起小白,命運的齒輪就此扭轉。江衍濃密的睫毛顫了兩下,他的喉結迅速翻滾,唇齒間吐出滾燙的氣息,“小白還活著?”楚晏清順著毛捋了捋江衍的發絲,就像在長瀾山蒼玉苑的貴妃榻上捋著小白順滑的毛發一樣,“它當然還活著”,你們三清那麽多靈丹妙藥供著、養著,他又怎會死?隻是後麵這句話,楚晏清沒有說出口。江衍眼睛紅了一圈,“謝謝你,謝謝你一直照顧它。”楚晏清聳聳肩,“謝我做什麽?你該謝的是羽蕭。”江衍有些無奈。楚晏清就是這樣,明明胸中有十二分的溫柔慈悲,卻偏偏隻露出小小一角。他無意掀開楚晏清的偽裝,隻將頭靠在他的肩膀,順勢抱住他纖細的腰肢,“沒有區別,哥哥,都沒有區別。”時光流轉,江衍口中的沒有區別,何止是指究竟是誰在長瀾十餘年如一日的守護著阿岩的舊日脆弱,更是指眼前這人曆經三山九海卻從未變過的溫柔。時光洪流滾滾向前,命運之輪不可阻擋,縱然千帆過,初心仍不改。一路辛勞,他們再一次並肩作戰,再次與死亡擦肩而過,等到風平浪靜,楚晏清終於卸掉了冷酷的殼,露出他本性中鐫刻的溫柔與包容。於是,這一次楚晏清沒有推開江衍,更不必去想江衍究竟是把他視作哥哥亦或是求之不得的愛人,他隻想抱抱自己的小孩,好好安慰他,對他說一聲,不要害怕啦,我不會離開你。縱使他與江河有過再多齟齬與不可言說的疤,可江衍是無辜的,江衍還是江衍。無論如何,這都是他看著長大的小孩啊。他怎麽可能不在乎?“別怕了,小狗。”第32章 敬酒楚晏清身子弱,吃過飯後,他沒清醒太久便又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睡了起來。他一連在雲川修整了五天,精氣神終於恢複了十之七八。雲川派上下為了群雄宴忙得不可開交。前堂、別院,到處張燈結彩。隨處可見身著粉紗的妙齡女子在迂回曲折的長廊來回穿梭,布置院落、打掃房間,接引向導,忙得腳不沾地。隨著群雄宴的時間越來越近,各路豪傑紛至遝來。別院一改往日的靜謐安寧,短短幾天的功夫,上百間客房便住了個七七八八。群雄匯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相互之間的恭維聲、溜須拍馬聲、冷嘲熱諷與反唇相譏聲粉墨登場,就連雲夢澤清新芬芳的空氣中都裹挾著浮躁市儈。而除了虛與委蛇的寒暄客套,人們口中提到最多的,莫過於那驚心動魄的夜晚中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青澤魔變與金佛垂淚。一大清早,楚晏清便被大夥地討論聲吵得腦子疼。隻聽有人唉聲歎氣,“這陳逾靜平日裝得霽月清風,沒想到背地裏竟做出這般勾當。”另一個則冷笑連連,厲聲說,“一派上下,從掌門到弟子,竟然全都練起了魔道詭術!當真是世風日下。想我四派八門的清譽都毀在那陳逾靜師徒二人之手!”這人聲音雖沙啞蒼老卻中氣十足,說起話來抑揚頓挫,不必細想便知定是雲溪門的九如道人。“九如道人,話可不能隨便說啊”,尖細的聲音響起,她刻意壓低了聲音,用氣聲說道,“如今,那陳逾靜已是灰飛煙滅,而青澤派十二弟子一夜之間統統被江衍梟首,如此一來死無對證,真相到底如何又有何人知曉呢?”楚晏清搜尋識海,總算記起這人的名諱,聽雪樓樓主譚是也。譚話音未落便有人隨聲附和道,“譚師姐所言極是!真相還未調查清楚,那江衍就擅自滅了青澤全門,百年武學從此失傳,當真是可惜!”不必說,講話的自是赫赫有名的武癡周尚光。譚穿了身五彩繁花吳地錦,人也是個給點顏色就開染坊的性子,聽到有人附和,立即添了句,“聽說楚晏清與江氏兄弟十幾年前就不清不楚的,誰知楚晏清與江衍會不會勾結在一起謊報實情,誆上四派八門一把?”得,三人成虎,越說越離譜,楚晏清就算想無視都沒法子了。若是放在往日,楚晏清自然可以打發江衍去應付,隻是他這幾日在雲川派住得百無聊賴,一早就催促了江衍去集市為他搜尋話本。楚晏清捏捏自己的太陽穴,他一連在清瀾靜修十餘年,未嚐與故人相見,應付起此等場麵未免生疏許多。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他與梅依雪、江衍、孫雄四人斬盡青澤十二弟子,攪得四派八門不得安生,想來他此番就算是躲也無處可躲了。他身著一襲白衣纖塵不染,衣袂飄飄宛如仙人,迤迤然走出房門,腳尖還未曾落地,門外的嘈雜聲便頓時滯住了。譚表情一凝,豔麗的容顏略過幾分尷尬,她訕訕地笑了笑,攏了攏自己一絲不苟的發絲,向前款款走了兩步,一邊做了一揖,一邊用嬌媚的嗓音說,“晏清仙君,昆侖一別已有數年,譚向您問好了。”楚晏清淡然的眼神從譚身上掃過。她生得千嬌百媚,風情萬種,又取了個絕好名字,可為人處世卻無絲毫坦蕩可言。楚晏清聞言隻微微點了點自己高貴的頭顱,便再不肯多給這人一個眼神。譚俏臉一白,她何嚐受過此等的委屈冷落?可眼前這人畢竟是封印豐都結界的晏清仙君,江湖地位擺在這裏,她又怎敢輕易對楚晏清放肆?隻得咽下這滿腹牢騷。楚晏清神色玩味地一一掃過著別院中的各路英豪,貝齒輕啟,聲音溫和,“自從豐都大劫後我便身子不好,想必各位也有所耳聞。”聽到“豐都大劫”,群雄頓時自覺矮了兩分,就連剛剛說起楚晏清的風流韻事最為激動的人都低下了腦袋,麵容尷尬地盯著自己的鞋麵。楚晏清早料想到他們會有何表現,隻抬起頭,冷漠地望著眾人,“此番應付青澤魔變,更是耗盡靈力。”眾人聞言刹那漲紅了臉,頭更低了幾分。“隻是”楚晏清話音一轉,冷冷地說,“就算我隻剩了十分之一的功力,也斷然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可以隨便編排的。”譚猛地抬起頭來,想起傳聞中楚晏清出神入化的碧華劍法,懼怕到了極點,一雙明媚的大眼睛中霎時蒙上了一層水霧,“晏清仙君,我……我……”她生性驕縱,又驚又怕地反複絞著手指,可“對不起”三個字卻遲遲未能說出口。楚晏清覺得無趣極了,他扯了扯嘴角,輕聲說,“都小點聲,神醫穀的沈燁沈老前輩說我需要靜養。”說罷,楚晏清便踏回房間,“砰”地將門關上,隻留別院中的閑人麵麵相覷。別院霎時安靜下來,耳邊唯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楚晏清左右睡不著覺,便取出通靈玉佩放在手中把玩,玉佩在他的手中散發出溫潤的光亮,煞是可愛。隻是,他沒能安靜太久,左右不過一個時辰的功夫便聽到有人敲門。楚晏清原以為是江衍回來了,剛說完一個“進”字,便聽到一道沉穩、一道靈活的兩道腳步聲傳至耳邊,楚晏清渾身一個激靈,還未轉過頭來,便小聲叫了一句,“師兄,你來了。”緊接著,楚晏清便聽到一串急促零碎的腳步聲朝他奔來,楚晏清心中大喜,轉身回頭,張開自己的雙臂,“小白,來!”隻見一團毛茸茸的白色便撲進了楚晏清的懷抱,還在他身上打了個滾,露出柔軟溫暖的肚皮。楚晏清指尖輕輕撫摸著小白圓鼓鼓的肚子,不由得打起趣來,“小白,這才多久不見啊,你就胖成這個樣子了?”李恕含笑走到楚晏清身側,羽蕭則緊隨其後,輕快地叫了一聲,“師父!”楚晏清朝羽蕭頷首,接著他將小白放開,起身向李恕問好,一聲“師兄”語畢,再無更多言語。李恕歎了口氣,他展開“靜水流深”扇,玄鐵扇骨錚亮,扇麵上飄逸的墨跡直欲飛上九天,“晏清,近來身子可好?還曾頭痛過麽?你這次走得匆忙,我特地讓羽蕭為你收拾出了幾件衣裳帶來,過幾日天涼了你好添上。”他語氣自然,就仿佛楚晏清並非不告而別,而他們之間也一如往昔。楚晏清知他有意修補關係,於是溫和地笑笑,說,“勞煩師兄掛念,我一切都好。”寒暄過後,兩人倏地陷入了吊詭的沉默,所幸還有小白在,它不住發出“嗷嗚”、“嗷嗚”的聲音,反複蹭著楚晏清的長衫。於是楚晏清從善如流地蹲在小白身前,撫摸著它柔順的毛發,溫柔而細膩。李恕嘴唇翕動,卻沒說出話來,默默地離開了。李恕走後,楚晏清與羽蕭師徒二人都放鬆下來,楚晏清一邊揉搓著小白的肚皮,一邊問道,“是你求著掌門讓他把你帶來的吧?”羽蕭眼圈一紅,湊到楚晏清跟前撒嬌道,“師父……你老人家一走那麽多天,且不說衣裳、用度沒有帶足,就說你身邊也沒個人照顧著,我實在放心不下啊。”楚晏清心裏酸酸澀澀,柔聲說,“師父就隨口一問,又沒說要怪罪你。怕什麽呢?”縱然平日羽蕭少年老成,可畢竟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聽了楚晏清的話頓時大喜過望,“師父,你不生氣就好!羽蕭要一直跟在你身邊。”楚晏清眉心一蹙,“不行。你還要回長瀾去。”羽蕭一怔,“那師父你要去哪裏?群雄宴結束後,你不與我們一同回長瀾?”楚晏清搖搖頭,“我還另有打算,暫時不能回去。”詭氣的來源尚且不明,陳逾靜修仙世家出身,詭術究竟從何習得?而四派八門當中,是否還有其他門派深陷泥淖?世間陰霧重重,局勢尚不明朗,還未查清真相,他豈能中途放棄?羽蕭垂著頭,“師父,你去哪兒徒兒就去哪。”楚晏清無奈地揉揉眉心,“不行。你得回長瀾去。羽蕭,師父要做的事情很危險,我可以冒險,卻不能連累你。”羽蕭想說自己不怕危險,他隻想陪在師父身側,照顧他、服侍他,隻是,當他看到楚晏清眼角浮現的一抹倦意時,心裏就隻剩下了一個想法:要聽他的話。師父胸懷天下,這世間已有太多讓師父掛心的事、憂慮的人,他不想再讓師父操勞牽掛了。於是,羽蕭乖乖地點頭,“師父,我都聽你的。”羽蕭將行李整好,剛帶著小白在耳房住下,江衍便推門進來了,手裏還捧著個包裹。進了屋,他將包裹拆開,幾冊話本便在楚晏清麵前依次排開。隻見這些話本的封麵都印著美貌少年,上麵赫然寫著“霸道仙君愛上我”、“病美人俘獲修仙界”、“我和反派魔尊不得不說的二三事”,可謂畫風清奇、直白火辣。楚晏清眨了眨眼睛,“……幾年未見,人間的話本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江衍不明就裏,撓撓頭說,“我都是跟著書鋪裏的榜單買的,這些都是時下最火爆的話本。”楚晏清:“……”江衍聳聳肩,正欲去耳房換身衣裳確被楚晏清叫住了,他心一橫,直截了當地說,“江衍,要不你還是換個住處吧。”江衍一頓,不解地看著楚晏清。楚晏清舔舔嘴唇,“羽蕭來了,我讓他在耳房住下了。”江衍眼神中的神采頓時暗淡了,他默了半響,“羽蕭來了,所以哥哥就不要我服侍了?”楚晏清隻覺自己一個頭兩個大,“江衍,你聽話,這幾日別院中的人越來越多,你好歹也是個金丹修士,住在耳房裏算什麽?你讓別人怎麽想你?”江衍眉心緊鎖,“我不在乎別人怎麽想。”楚晏清攤了攤手,"你不在乎別人怎麽想,可若是貴派掌門問起來呢?"江衍閉上眼睛,足足過了幾秒鍾才黯然說,“我知道了,哥哥。”再隔三日就是群雄宴了,各門各派前來赴宴的人已經到了七七八八,於是,雲川弟子尋冬在主堂先行設宴,為各路英豪接風洗塵。雲川派主堂門前,站有六位身著粉紗的女修,見客人前來便落落大方前去指引。主堂內設有八張紅木圓桌,英豪隨著女修的引導一一落座。尋冬輕輕拍手,便有侍從端著麗酒香茗迤迤而來,美食佳饌應有盡有,更有管弦作伴,餘音嫋嫋。席間觥籌交錯,今日宴會梅依雪不在,楚晏清便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一時間,恭維奉承,真真假假,不絕於耳。前來敬酒的人絡繹不絕,一個接著一個地手持夜光杯走到楚晏清跟前。“晏清仙君,多年未見,今日能一睹風采,是我等榮幸。”“晏清仙君,豐都大劫是一次,青澤魔變又是一次,我替天下人謝過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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