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兩天前鄭芷就來尋過林白梧,問他有沒有什麽東西要買。鄭芷知道林白梧身上帶疾,害怕出門,尤其那種人多口雜的地界,他是能不去就不去。所以一到了要開市集,鄭芷就先來問問林白梧有沒有什麽東西要帶,他好捎回來。開了春,要買的東西還不少。家裏的鹽巴、香料不多了;想多繡些帕子補貼家用,得買二兩線;阿爹成日喝藥嘴苦,得買幾兩蜜餞甜糖;再過些時日春分至,就到了上河村頂忙碌的春耕時節,還得買些種子……以往,耕地的事兒都是林大川一手操辦,從選種子、犁地到播種,事無巨細。他心疼自家的娃兒,從來不讓林白梧地裏頭辛苦。他如一顆大樹蔭庇著林白梧這棵小樹,用盡全力的不讓他受到風霜雨打。可而今,大樹倒了,被保護了多年的小樹沒了倚靠,隻能拚命的抽枝繁茂,向上而生。林白梧躊躇不決,最後還是下定了決心:“要麽……我也跟著去瞧瞧?”“那敢情好啊!”鄭芷歡歡喜喜的應,“有我阿娘在,你甭怕,別個要是敢嘴你,我們就罵他個狗血淋頭。”林白梧嗤嗤笑起來:“到時候我蒙個大紗巾,給自己包起來,讓誰也認不得我。”鄭芷跟著咯咯的笑:“白梧哥長得俊,咋樣我都認得。”市集這天,林白梧起個大早,給自己裹了頭紗,擋著半麵臉,不細瞧真是認不出來。他本不想帶大貓兒去,且不說市集喧鬧,它再咬了人,就說眼下大貓兒這塊頭,帶哪去都惹眼。按理說四五個月大的虎崽子不該它這大個兒,可他家這虎,就和發了麵的胖饅頭,噌噌的長,眼下得有四五尺了。碩大的虎頭、可以輕易咬斷成年壯漢粗臂的利齒、寬厚的背脊,馱個他都不成問題。可饒是這凶猛、一聲虎嘯能嚇得方圓十裏地的雞鴨鵝全都噤聲的猛獸,見了林白梧還是仰躺到地上要貼貼。伸著碩大的腦瓜,收著力的蹭,小心翼翼的生怕傷著林白梧半點。就前個兒,林白梧說上市集不能帶它,大貓兒窩在屋子角落裏嚎天嚎地,嚇的雞舍的雞撲棱棱亂飛。林白梧蹲它跟前解釋,那大個老虎就嗚嗚咽咽的委屈,好像自己真做了傷天害理的事兒。沒辦法,哄不好,林白梧給它裹了個裏三層外三層,就露著粗壯四肢和一雙黃金瞳,逢人就說是家養的狗,從小就胖。馮秋花和鄭芷在村口等他,一眼瞧見這大貓兒了。鄭芷迎上前:“咋給貓兒也帶來了?噫……這貓兒長得也太壯了些。”林白梧伸手拍拍貓兒厚實的脊背:“山裏頭的貓兒,是壯些。”大貓兒倒是沒反駁,“嗷嗚嗷嗚”的應聲。市集一早就開了,形形色色的人遊魚入海似的穿梭,架起掛布的棚子賣著衣裳、推著小板車的賣著花椒大料、麻袋挨挨擠擠擺作一塊的賣著糧食……林白梧頭一次來,簡直看呆了眼。鄭芷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白梧哥,回神了,咱去買芝麻餅子吃。”馮秋花正在看布料,就見鄭芷一隻細白手伸了過來:“阿娘給錢,我去買餅子。”馮秋花嗔怪的瞧他一眼:“陪阿娘看看布料,瞎跑啥嘛。”這麽說著,還是掏了銅板放他手心:“給梧哥兒也買。”鄭芷“嗯嗯”的應,拉著林白梧的手往貼餅子的地方去。賣餅子的是個上了歲數的白胡子老頭兒,推了鐵爐子來,餅子現烤,好遠就聞見芝麻香了,因此邊上圍了好些人,尤其半大的孩子,手裏攥著銅板,等著餅子出鍋。鄭芷拉著林白梧湊近些:“白梧哥,之前我給你帶的就是這餅子,你一直沒吃上熱的,這回嚐嚐。”正說著,餅子出了鍋,白胡子老頭兒執著鐵鉤子,將爐壁上的餅子夾出來,拿油紙包好,鄭芷伸手接過,又遞給林白梧。“好燙手呢。”林白梧低頭咬了一小口,芝麻的香氣霎時溢了滿口。“好香。”“是呢,好香。”鄭芷笑眯眯著眼,“好早前就想拉你上鎮子了,好玩兒的緊。”一鍋餅子出鍋,老頭兒開始貼下一鍋。打眼的功夫,正瞧見林白梧腿邊的大貓兒,他笑道:“這養的啥呢,這大個兒!”林白梧一愣,不動聲色的往前半步,將貓兒擋住:“家養的狗子,打小就胖。”“是胖,這大爪子,好厚呦。”老頭兒笑起來,鐵鉤子夾了半塊肥肉餅子,逗它,“叫一聲,叫一聲給餅子。”淵嘯提著眼睛瞧他,半塊死麵餅子,它才不稀罕,蹭了蹭小雌的大腿,扭著頭理都不理。林白梧摟著它大腦瓜:“出門的時候喂過了,現下不餓呢。”老頭兒眯眼笑,臉上一道道褶,他將肉餅子用油紙包起來,遞給林白梧:“那給你吃,剛烤的,可香。”林白梧道了謝,又掰開一半給鄭芷,兩小哥兒湊在一起嘻嘻哈哈的吃了個幹淨。前頭正有賣絲線的,紅的黃的擺在一起,林白梧伸手指指:“芷哥兒,陪我看看那個線。”“嗷嗚!”大貓兒瞧林白梧光和鄭芷貼著,也不咋理它,伸著大腦瓜,氣呼呼的塞他倆中間,往林白梧的腰上蹭。林白梧笑著拍它:“你也陪我去,我們貓兒最乖,天底下我都最喜歡你了。”最喜歡,是最喜歡哎……大貓兒眨眨眼,膩膩歪歪、哼哼唧唧的往前頭走去。林白梧瞧著它那厚實的背影,無奈笑起來。回去的時候還早,日頭正頂在頭上。林白梧買了好些東西,算是滿載而歸。除了增補的家用,還買了不多種子,嬸子教了他辨別新陳種子的辦法,還告訴他等天暖起來,到下個月的市集,賣種子的更多些,貨比了三家,才更好選。東西太沉了,林白梧拿不動,大貓兒自告奮勇的蹭他手心,張開口將裝東西的小子叼住了,往家的方向走。馮秋花瞧著它直笑:“咋這聽話呦,可撿了個寶貝兒。”林白梧瞧著大貓兒健壯的身軀,裹著厚布都蓋不住的寬厚背脊,輕輕勾起了唇:“嗯,是我的寶貝兒。”時辰還早,馮秋花本想叫了林白梧家裏吃飯,她集上買了肉,給兩個哥兒下肉絲麵。林白梧擔心阿爹,早晨急著走,隻湊合做了蛋花片湯,到眼下估摸早都餓了。馮秋花歎口氣:“傷筋動骨一百天呢,他心裏又鬱結著,沒那麽快好,苦著你了。”林白梧搖搖頭:“不苦,隻要爹還好好的,都不叫苦。”“好孩子。”馮秋花越瞅他越喜歡,越瞅家裏這個好吃懶做的越鬧心,她扯了嗓兒,“芷哥兒,別一進家就往灶堂鑽!”灶堂裏,鄭芷用熱水衝了個糖水蛋,喝了一口,嘴巴可甜,他“噔噔噔”跑出來,端給馮秋花:“阿娘喝,墊肚子,白梧哥你等我下,我再去衝一碗。”馮秋花好氣又暖心,接了碗打他屁股:“嘴是半點閑不下,就知道吃!”林白梧笑起來:“熱熱鬧鬧的,喜慶。”到了家,大貓兒將口裏子放下,蹲在大門口等林白梧開門。林白梧走近前,揉它的圓腦瓜:“成天翻牆進翻牆出,這會兒倒乖啦。”“嗷嗚!”一直都好乖!淵嘯蹭過來,將下巴頜抵在林白梧的胸口,一雙亮堂堂黃金瞳裏全是他。它能感覺到,它再留不下了,可它舍不下他。*夜晚來臨,圓月自團卷的暗雲裏探出半麵臉,天幕星子低垂,稀稀疏疏。林白梧吹熄油燈,窩進了綿軟的被子裏,等了許久,都沒見大貓兒上炕,他仰起頭尋它。暗夜裏,貓兒的一雙黃金瞳明亮,如螢火一般發著幽光。林白梧翻了個身,手肘杵著炕,軟軟的喚:“過來嘛,貓兒。”若是以往,淵嘯根本不用人叫,早兩步躍上炕,趴臥在了小雌身邊,或用大腦瓜蹭他,或將毛尾巴纏住他的小臂。可今日,它隻抖了抖油亮的長毛,卻沒有動。冬春更迭,季節推移,淵嘯體內的欲/望越來越難以抑製,讓它不由自主的想奔去峪途山巒,肆無忌憚的逆風疾馳。它焦躁的甩頭,利爪抓撓地麵,狂跳的心髒、奔湧向四肢的血液,都在刺激著它脆弱的感觀與神經。忽然,小雌的聲音又傳了過來:“貓兒,來嘛,想抱著你睡睡。”“唔!”淵嘯喉嚨幾番滾動,將伸去門邊的爪爪收了回去,甩著尾巴撲向了林白梧。“哎喲。”林白梧被壓的一哼唧,“這麽大個貓兒了,還往我身上撲,沉死了。”說是這麽說,可他兩條細瘦的手臂還是圈住了貓兒的毛頸子,將它拉進了自己懷裏:“可累,睡睡嘛。”今個兒市集,林白梧已經很久沒有走過這麽久的路了,累的腰都直不起來,可他也高興,從沒這麽高興過。他映著日頭暖陽,迎著寒中帶暖的春風,感覺整個人都生機勃勃的,像是泥土地裏掙紮而出的小草,疲憊又興奮。他高興,淵嘯也高興,即便它並不清楚小雌為什麽這麽高興,隻是跟著他的情緒波動,也讓它一顆心都歡快起來。沒多一會兒,林白梧便睡著了,微微起了鼾聲,綿長的呼吸在暗夜裏格外的清晰。淵嘯小心翼翼的抬起碩大的腦瓜,睜著黃金瞳、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的睡顏,忍不住低頭蹭了蹭。林白梧在夢裏笑起來,伸手將貓兒抱得緊緊:“好貓兒,可癢呢……”淵嘯凝住眸子,輕輕親了親他,爬起身,躡手躡腳的出了門。二月的峪途山,冰雪還未消融,春風還沒吹綠山穀。一個健壯如山的高大男人隻圍一條布巾子,在山野間肆意的狂奔,追風逐月,野獸般暢快。他熟練的攔住了一頭雄鹿的去路,麵容冷峻,手無寸鐵,周身卻帶著股危險的、足以壓倒一切的野性氣息。雄鹿焦躁的跺蹄,憤怒的打起鼻鳴,見男人沒有要走的意思,終於低下頭,宣戰一般的探出鋒利如刀的鹿角。月光穿過層層疊疊、高聳的還未抽芽的幹樹枝,冰冷的落在堅硬的大地上。兩倒漆黑的影子拉得老長,男人緊握起拳,手臂肌肉如山石般繃緊虯結,隻見他抬起健腿,一躍而起,拳頭狠狠砸向雄鹿的頸子。“咣”的巨聲裏,雄鹿一聲痛苦哀鳴,側翻在地。淵嘯猛撲上去,膝蓋狠狠抵住雄鹿的下腹,強壯有力的手臂鉗住它脆弱的頸子,一聲嘶吼,尖利犬齒毫不留情的刺穿了雄鹿的喉管。鮮血甘甜的味道刺激著淵嘯的味蕾與神經,他仰頭發出一聲痛快的長嘯,暢快的躺倒在地,感受著心髒與脈搏擂鼓一般的陣動。瀕死的雄鹿仍在掙紮,健壯的長腿撲騰,歪歪倒倒的起身,口中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它往前路猛奔了數步,卻“咣”的一聲,側翻在地,再起不來。淵嘯站起身,赤足踩在已經斷氣的雄鹿的高大身軀上。弱肉強食、勝者為王,這是峪途山傳承了千百年的生存之法。……日頭自山巒之下冉冉升起,金輝鋪滿大地,萬物都從沉睡中緩慢蘇醒。盤根錯節的老樹下,淵嘯茫然的坐著,一動不動,他雙目失神,定定的瞧著自己的手掌,寬厚的人類手掌還染著雄鹿的鮮血,他又木然的看去雙足……瞳孔緊縮,他沒有變回虎。*作者有話要說:虎子馬上就帶著聘禮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