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嘯出了門子,外頭熊熊正在等他,駕一輛帶棚子的牛車。淵嘯強挺著往車邊走,眼下這時候,他背這麽輕的包袱都覺得無比沉重,將包袱遞給熊熊,掀開車簾子剛要上去,林白梧卻自後頭跑了過來,“啪”的一下,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林白梧小小的個子,小手自後頭伸過來,臉輕輕蹭著他的背,軟軟乎乎的叫他:“阿嘯,你若在林子裏見了我的貓兒,記得幫我帶話兒……”“好。”“阿嘯,你早些回來,我想你。”淵嘯渾身顫抖,他不敢回頭,生怕自己忍不住。許久後,他輕輕拉開林白梧的手臂,跨進車鬥裏,厚簾子落下去,蓋住了最後的視線。熊熊揮了揮鞭:“小嫂子,我們走了。”林白梧點點頭,目送著牛車越行越遠。山路不平,砂礫石頭多,車輪子滾過,嘎吱嘎吱的顛簸。牛車行出去好遠,熊熊回頭去瞧,卻見林白梧那小身影還在家門口立著。他提著小鞭子抽在車棚子上:“兄弟,小嫂子還站在門口瞧呢。”淵嘯躺在車鬥裏,渾身發燙,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滾,他實在太痛了,隻感覺時而在熱湯裏滾煮、時而在雪窟裏冰凍,血肉、筋骨在肆無忌憚的互相撕扯,仿佛下一刻就要爆體而亡。淵嘯聽見熊熊的話,不自覺的勾起唇角,間,他將懷裏的小東西掏了出來林白梧給他繡的錢袋子。他顫抖著手臂,將錢袋子貼在了臉側,那上麵有林白梧的味道,很淡很淡的皂角香,像是林間最溫柔的風,可以撫慰他所有難以忍受的痛苦。牛車爬上山坡,往峪途山東坡腹地而去,忽然,一道白光乍起,將整個牛車緊緊包裹住。熊熊歎了口氣,他早和淵嘯說過,這麽下去不行,可他偏是不聽,若不是實在堅持不住了,還不肯走呢。神虎族化形者,本就屈指可數,淵嘯傷沒好利索,形態維持的很不穩定,按照熊熊的推算,淵嘯每半個月就得回峪途山林子裏以虎形修養,卻不想他硬是熬了一整個月。牛車越往山之東行,樹林越是繁密,參天的巨木枝繁葉茂,相互交錯、往更高處延展;飛禽自密林裏撲拉飛出,扇動著巨大的翅膀,自牛車棚頂掠過;倒是走獸,遠遠聞見淵嘯和熊熊的氣味,嚇得驚慌逃竄。前路樹林越來越密,不好過車。熊熊跳下車板,掀開車簾子,車鬥裏,是一頭昏迷不醒的巨形銀紋白虎。虎形的淵嘯實在過於龐大,身長足十三尺,身軀小山一般,一顆頭顱石墩子大小,虎爪肥厚、爪尖鋒利,可以輕易割斷野獸的喉管子。熊熊立在車前、腹部卡住車板,伸出粗壯的手臂,拽住淵嘯兩隻巨大的虎爪,隻見他手臂肌肉爆起,咬緊牙關、使出吃奶的力氣一寸一寸的將淵嘯拉到車邊。太重了,小山似的,熊熊兩手撐在大腿,累得直喘粗氣,他知道,以人形他絕對扛不住虎。無奈歎了口氣,又伸手摸了摸才穿沒兩天的衣裳,隻聽“嘶啦”一聲響,熊熊衣衫盡裂,人形的筋骨舒展膨脹,瞬時變幻出一頭巨形棕熊。熊熊抖了抖毛,伸出大掌抱住淵嘯,正要給他往肩膀上扛,那頭銀紋白虎卻忽的睜開了眼睛。金色的瞳仁又深又沉,卻附著一層模糊的白,淵嘯神誌不清:“嗷嗚嗚嗚……”錢袋、錢袋。熊熊動了動小耳朵:“嗚嗷嗷嗷!”洞裏多的是,給你當彈珠玩兒。淵嘯不應,巨大的虎頭搖晃,反身就要往車裏爬,它這樣子路都看不清明,沒動兩下,就聽“咣當”一聲大響,連虎帶車,一齊翻了出去。熊熊一聲咆哮,前爪拍地,抖動著粗厚的棕毛去撈虎:“嗷嗷嗚嗚嗚!”你發什麽瘋?!“嗷嗚嗚嗚……”錢袋、錢袋!這虎倔驢似的,熊熊沒辦法,隻得繞到翻倒的車口去給它找錢袋。熊熊身形過寬,塞不進車鬥裏,伸著一隻大爪子摸,終於……它將那錢袋子掏了出來。熊熊瞧著那靛青緞子麵上繡的銀紋白虎,又瞧著癱在地上要死不活的這一頭,氣哼哼的嗚嗚嗚!有媳婦兒了不起啊!膩歪!淵嘯的虎爪又寬又厚,拿不住這小小的錢袋子,熊熊就給它纏到了爪尖上。峪途山林間,一頭巨熊四肢著地,身上馱著一頭沉睡的白虎。山風襲來,吹刮得一熊一虎長毛翻飛,也吹刮得虎爪尖尖上的錢袋子,一晃又一晃。*作者有話要說:小白感覺出來了,小白沒說,小白憋著氣,小白打虎。第54章 林白梧在大門外站了很久, 都沒有回去,就算牛車漸行漸遠,隻在路麵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車轍印,他也舍不得離開。直到林大川拄著拐杖出來, 他才回過頭, 跑到了阿爹的身邊。林大川看他, 隻道:“回去吧。”林白梧羞於在人前展現對淵嘯的愛意, 他臉紅著點點頭, 扶著林大川往家走。兩人才走了沒幾步,隔壁的大門“嘎吱”一聲打開,董二力自裏走出來。林白梧點點頭算作打過招呼, 卻不想董二力竟朝著自己走了過來。他手裏拿著用油皮紙包起的長形扁物, 二話不說, 塞到了林白梧手裏。林白梧一愣:“給我的?”董二力點點頭:“嫂子做的,說給你。”他伸手撓了撓後腦勺,憨笑著鑽進了門裏。林白梧疑惑的將油皮紙包打開,隻見裏頭是一雙千層底布鞋, 鞋底用白布裱成袼褙,針腳細密、底子厚實。看大小,該是給林大川的。林白梧看去林大川:“阿爹, 該是給您的。”林大川伸手接過布鞋, 隻看了看便又還給了他。兩人一道進了家大門,林白梧反身將門關嚴, 隨口問道:“阿爹, 您要穿嗎?”林大川想也沒想:“不穿, 有梧哥兒做的, 就夠了。”“那……我收哪兒?”林大川腳步頓了頓:“放倉房吧。”這千層底布鞋, 看樣子是董大媳婦兒納的,不管是出於什麽心態,補償也好、回禮也罷,或者是良心發現,林大川都不想穿,連瞧見都煩。雖說董家還了地,林白梧也給了獸皮子,可說到底是街坊鄰裏得過且過,真要他放下芥蒂、冰釋前嫌,卻也不可能。兩人回屋去,林大川身子骨越發好起來,人一旦精神頭足了,就閑不住。林大川的舊屋子簡單改造過,眼下被用作他的工作間,雜七雜八的放了許多木匠工具。林白梧想扶他到院子裏曬曬太陽,他不樂意,說好久沒摸他的墨鬥、鑿子了,心裏頭想。林白梧倔不過他,一個人到院子裏曬太陽,日頭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其實他還有好多活計沒做,可淵嘯不在,他幹什麽都提不起勁兒,總感覺心裏缺一塊兒,不踏實。他想著定是自己矯情,以前淵嘯不在的時候,他不也這般過來了嘛。那時候日子多苦啊,吃不飽穿不暖,他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一件破棉襖穿好幾年,倒也樂樂嗬嗬的,眼下日子好起來,人卻越發矯情,想東想西的難受。林白梧揉了把臉,自馬紮上站起來,到玉米堆子前挑了幾根棒子,想將雞喂了。他做這活熟練,兩根棒子並在一起,往中間施力,不一會兒,幹燥的玉米粒就快速的脫落,掉進了簸箕裏。搓了五六根,簸箕裏的玉米粒堆作黃澄澄的小山,林白梧拿起簸箕顛了顛,想著先將母雞喂了。他才到雞舍,家裏的母雞便探出花腦瓜來瞧,咕咕噠噠的自雞舍裏飛出來,到他腳邊,伸著頸子要食吃。林白梧抓了把玉米,口裏“咕咕咕”的喚,母雞也“咕咕咕”的跟著應。他將玉米撒幹淨,正想回去院子繼續搓些,將野山雞喂了,一抬頭的功夫,正瞧見家院牆上,趴著一隻毛茸茸的金色小猴子。日光落下來,打在小猴兒的腦頂,照得它的毛發泛著金光。峪途山上野物繁盛,可它們卻從不往山下跑,村與山之間像是有著天然的壁壘。能在家院牆上看到猴子,林白梧頂意外。這小猴子也謹慎,縮著身子、隻露一雙瑪瑙似的大眼睛,一見著林白梧瞧它了,忙伸出小爪子擋在眼前,好像這樣,別人就瞧不見了似的。林白梧笑起來,回到玉米堆前繼續往簸箕裏搓玉米,時不時的抬頭瞧瞧小猴子。小猴子看出來林白梧一直在瞧它,卷著長尾巴,跳到了院牆外的老樹上,“嗖嗖嗖”的爬進了繁枝裏。*峪途山東坡,嶙峋的峭壁之下,是一域天然暖泉,池水清澈、池麵冒著股股熱氣,一頭棕熊正趴在池心的大石上睡覺。這大石在成百上千年的水流打磨下,表麵光滑如蛋,棕熊臥在正中,四隻巨爪垂下、泡在水裏,歪著腦瓜舒舒服服的打著呼嚕。池子邊的銀紋白虎卻沒那麽舒坦,折磨虎的痛苦一浪接一浪、一波衝一波,似乎要將它的骨與肉生生分離。它渾身蜷縮著,身體高熱,口中不斷發出痛苦的低嘯。過了小半個時辰,淵嘯終於自混沌中睜開了眼,它甩了甩頭,就瞧見了溫泉池裏的熊熊。這片溫泉池是虎族的領地,除了它和母親,再沒其他獸類踏進過半步。這狗熊喜歡泡水,之前就躍躍欲試,被自己打了幾頓之後才勉強作罷,而今竟趁著它昏睡,進池子裏舒坦。淵嘯氣不打一出來,朝著熊熊一聲怒嚎,嚇得正在夢裏吃蜂蜜的熊熊一個激靈,翻個身“撲通”一下砸進了溫泉池裏。水花濺出五六尺高,撲撲拉拉的全砸在淵嘯身上,淵嘯抖了抖長毛,就見渾身濕透的熊熊自池底翻了上來,露出個濕漉漉的棕黑圓腦瓜。“嗷嗚嗚嗚!”幹嘛嚇我!“嗚嗚嗚嗷嗚!”誰讓你進我家池子!“嗚嗷嗷嗚!”姨姨讓的。“唔唔?”母親讓的?“哼唧唧嗚嗚嗚!”我告訴姨姨去!熊熊委委屈屈的仰頭往上看,峭壁邊,一頭母虎正閑閑的睨著他倆,不一會兒,它自地麵起身,抖了抖金黃長毛,自峭壁上幾步躍了下來。熊熊一下得了靠山,伸著大爪爪裝模作樣的抹臉:“嗷嗚嗚嗚!”姨姨你管他。淵嘯動了動毛耳朵,又臥了回去。這狗熊,見了他母親便裝乖,成日“姨姨、姨姨”的叫著,搞的多親一樣。母虎踱步過來,它身形並不算壯碩,尤其在龐然巨物淵嘯麵前,更要小上不少,可淵嘯一見了它,還是躺倒在地,伸著大爪子要和它貼貼。母虎伸著頭蹭了蹭它,臥在了它身側。熊熊見狀,反身又進了溫泉池子裏。這池水自地底而來,咕嚕嚕的冒著熱氣,很是舒服,熊熊在水裏翻了幾個身,玩兒夠了才刨到近邊,將巨大的腦瓜搭在了池壁。淵嘯仍是沒有力氣,它痛苦的臥在地上,卻還不忘朝熊熊嚎道:“嗷嗚嗚!”去了嗎?溫泉水順著熊熊厚重的皮毛往下淌,它舒服的“嗷嗚”一聲,動了動小耳朵,才懶洋洋的回淵嘯:“嗚嗚嗚嗷!”小金子去了。這時候的淵嘯,腦子不甚清醒,它想了許久,才想起來那是金絲猴家的老幺,一隻小母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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