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中的老巫師身披著先祖傳到他手中的最後一塊白狼皮,蒼老的手擊著鼓,搖著鈴,跳著最原始與野性的祭祀舞,艱難的念誦著隻傳下來一小段的“神語”。族人們跟在他的身後,虔誠的跪拜,祈禱,他們是克烈在東部草原的巫部分支,他們守著故土,乞求神明的降臨,乞求萬物得以生存,草原上的種種生命得以延續。但這種語言艱澀而難以言說,這是天地間的萬事的定義。他們不會向“神”表達了,眾人隻能一遍又一遍的重複道。“請爾降臨,請爾降臨……”阿伸手拉起地上的諾海,側著頭,豎著耳朵,朝東望去。第五十九章 阿納叫我少吃生肉……(補昨二更)在明亮的月色中, 克烈一行人站在草地上,不知該如何進退。這時候,刑武看著他們殿下越來越紅的眼底, 心中歎氣, 宗朔要比以前耐不住很多,他原是個喜怒都不形於色的人, 如今心思已經開始掛臉了, 不知是毒深,還是真的戳到心上。刑武很是記得,在他們剛從皇宮出來,住進雲中寺的時候,皇帝給殿下賜婚,而後又暗地裏將賜婚的高門之女處死, 暗衛下手隱秘, 絲毫不留痕跡。接連多次, 用這樣狠毒的雷霆手段,既全了皇帝的名聲, 又斷絕的宗朔與權勢之家結親的路。這一手不僅叫宗室女不敢嫁, 平民女子都傳將軍克妻, 是修羅天煞轉世。宗朔倒是無所謂娶不娶妻,但這卻叫各方觀望的勢力齊齊撤手,他又費盡心思, 才又將父親的舊部攏在一起,手上沾血無數, 毒更加的深。但他依舊能在家宴時, 恭敬的朝皇帝敬一杯酒, 並孝順的說一句, 叔叔辛苦。如今,看著疾言厲色的宗朔,刑武歎口氣下馬,他的嗓門大,在這樣的沉默之中,就格外容易救場。“殿下,你怎麽著人家了,叫小阿連鬥篷都不要了。”刑武遞過被阿遺落的灰袍子,“走吧,趕緊回去,就留了倆人看著老頭,再晚點,別叫野獸把他給吃了!”宗朔與阿走在前邊,刑武便與忽兒紮合落在隊伍後邊小聲說話。“你們這個什麽神啊靈啊的,準麽?”刑武是想問,別搞錯了吧,這麽大來頭,可一點也不像那少年,畢竟阿最初在軍營裏時,看起來還不太聰明的樣子……忽兒紮合聞言瞪了刑武一眼,他漢話不流暢,便隻憋出三個字,“你褻瀆!”刑武連連擺手搖頭,他褻瀆?他可沒有天天摟著人家睡覺,隻是眼下也不宜火上澆油。“咳,這不是好事嗎兄弟,殿下必然是為了護著阿的,這不多了一個人保護他嗎。”就這都已經成了傳說來看,“神”的數量應該是極少了,不然這些克烈也不至於如此。阿缺心眼,他們殿下恨不得渾身上下有一百零八個心眼,這,多配啊!刑武話糙理不糙,忽兒紮合也考慮過,確實如此,眼下草原形式複雜,他們又找不倒克烈族群,隻能將這件事隱秘的藏起來,才好叫大人安全。忽兒紮合此時依舊是既興奮又激越,他看見了那雙金色的瞳孔與月白的狼尾,相傳狼神或可化作巨獸,在草原間維護所有生靈,也不知道,他有沒有那個榮幸能見到……此時忽兒紮合還不知道,他這個最最緊要的“狼神”,也隻能算是半個而已,連化身都不能。但就這半個,也足以受到召喚,並擔負他的責任了。阿換了能露臉的帶帽兜的袍子,他在烏騅迅捷又平穩的馬背上,有些坐立不安,“我得抓緊去,咱們先在這分開,等我完事了,就去找你們。”宗朔由上至下的,看著這個異想天開的,所謂的神明,他還隻是一個沒出過遠門的臭小子而已。“你知道去哪麽?去做什麽?幾時能完?”阿先是搖搖頭,但最後又點點頭,“那話說得混沌難辨,聽不清啊!不過我可以到了再看看。至於要到哪去,我知道。”那聲音會在每日的夢寐中,給他指引方向。宗朔看著寂寂的夜色,在阿一樣一樣的念叨中,男人隻仿佛尋常一般的說了一句話。“我與你同去。”阿一愣,想著這些日子的加速趕路,他深覺不行,這個男人有很緊要的事情要去做,他急著要到那個聖山去的。但宗朔已經定好,便不再聽阿念叨,策馬而上,去尋天目人了,他需要重新製定路線。等眾人都回了那處臨時歇息的坡下,都隻靜悄悄的收拾行裝,尤其是那二十來個克烈,對阿恭敬極了,恨不得遞個水都先行個大禮。天目人一看這幅樣子,便歎了一口氣,知道了。阿也被弄得不知所措,平日嬉笑打鬧的人突然都誠惶誠恐的恭敬起來,叫他別扭極了。但他沒有很多的時間糾結,他太想往東去了,他被時斷時續的召喚牽動著整幅神經。聖山在東南方,於是他們決定先取道東方,與阿去一遭。就在這一路上,阿開始時常失去自己的意誌,隻麵色肅穆又沉靜的,不知疲倦般往東方奔躍,其他人漸漸被落在身後,隻有宗朔騎著大黑馬,緊緊的綴在他身後,一路風餐露宿的謹慎隨行警戒。他們曾越過山岩與峰巒,橫渡了日漸細瘦的溪流,見了日行千裏卻找不到一處豐美水草的奔騰馬群,見了渴死在幹涸河床上的白鸛與獐子。宗朔時常駐足,看著這一片廣袤無垠的天地,這是他真正的故鄉,卻日漸衰亡。阿比他看得還要久,每當他清醒了,就立在高坡頂上,一言不發的坐著,很悲傷。他仰臉看著頭頂這片天,它晴空萬裏,肅穆又寂靜。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東方,克烈巫部,他們燒盡了最後一支香,唱盡了最後一段詞。老巫師立在山頂高高的祭台上,他披散著頭發,擊打的鼓點聲越來越急,身軀輕顫,白色的狼皮在他身上被風吹的翻飛,就如同一匹正在爬山越海的巨獸。祭台下的人群結成群,在歇斯底裏的巫祝祈求,不斷重複著手足之間的舞蹈,他們穿著祭祀的用的簡易獸皮,裸露著天然的身軀,臉上塗著金黃色的紋路,口中時而呼喝,時而默默低語。古老又神秘,透著最原始的生命力,展示著野蠻的熱烈與搏動。隨著鼓皮的破損,那老巫師將這麵最後的巫鼓恭敬的防禦祭台上,而後五體投地,虔誠的跪拜。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呼喚神族,在多年之前,無論如何祝禱,神族都不在回應,於是族人不斷的遷出這片貧瘠的土地,隻有他們巫部,還守在此處,守著漸漸衰亡的萬獸生靈。他們越來越艱難,草原上狼神的與巫祝的時代已經落幕,他們是最後的遺民,但卻仍然固守原處,等待著最後一次的祝禱。烈風拂過,風的回聲像是狼的嗚嚎,在石壁圍起的這處回蕩。祭台的上空掛滿了翻飛的結布,斑駁交錯間,透下些隱隱晦晦的光斑。老巫師已經年老,再也經受不住祝禱的消耗,但他後繼無人,沒有人在能學會“神語真言”了,他們即將喪失呼喚的神能。他緩緩抬頭,渾濁的雙眼望向祭台上方,結布投映之下的天空。而後,老人卻忽然僵住了身軀,繼而渾身顫抖,淚流滿麵,最後虔誠的跪地,舉起祭台上的生肉祭品,請神明享用。因為,從年輕至耄耋,他終於得到了狼神的再一次回應。“呼獵獵”的結布之後,老巫師驟然間得見一道影子,還有一雙窺看過來,湛金的雙眸。老人激動難言,既誠惶誠恐又小心翼翼,但過了好一會兒,手中的祭品卻沒見被拿走享用,巫師不禁有些慚愧,族中食物日漸短缺,這半截的生鹿便顯得有些寒酸了。他心中剛想告罪,就聽到一個清清亮亮的嗓音在頭頂的結布後響起,像是個少年。“呃,不行哦,我阿納叫我少吃生肉……”在這高山之上的現身的,正是奔波了許久,終於趕上最後一聲鼓響的阿,他聽著越來越弱的呼喚,神誌卻越來越清晰,漸漸脫離了那種“迷”的挾裹,但心中有些天然的牽掛,依舊加緊趕路,到了聲音的源處來。便是一處高山之上的石窟,到石窟上方的路既陡峭難行,又隱蔽潛匿,看上去,著實是他阿塔與弟弟化為狼形後愛走的路線,但阿尚且還是人身,有些陡峭的裂穀,他兩條腿實在跳得沒有四條腿的高!阿正煩惱的功夫,就見本應在山下等著自己的宗朔也到了他身邊,手上還提著一段鐵索一樣的東西。少年很是驚訝,山這麽陡,這人怎麽爬上來的?不是叫他在山下等嗎!可別摔壞了。宗朔的麵色有些不好,他如今每夜都難以入睡,隻能打坐靜心,默默念誦心經以求壓製,這一路又是急行軍,就連大黑馬要跟上阿的速度都艱難。走過了多少個日夜,看過了多少草原上東升的朝陽與西沉的晚霞,少年終於漸漸清醒,最後立於一座高山之下,輕喘著氣,告訴他,“到了。”少年伸出手指尖的利爪,矯捷的攀山而上,並回頭告訴自己,他等一會兒就下來。等什麽一會兒?這裏已經漸漸有部族生活的痕跡了,心思深沉的將軍已經想了無數個在這樣地形之中可能設下的埋伏與攻擊。等什麽一會兒!於是他緊隨其後,找一些稍微平坦的路,開始攀山。直到兩人在高處的深峽前相遇,少年正急的齜牙咧嘴,躍躍欲試想要跳過去。宗朔心中一驚,看著幽深高聳的山間斷帶,慶幸好在自己跟來了。於是,阿就見男人板著一張臉,一把扯過自己,而後堅實的右臂猛的將手中的“鐵鏈子”往對岸一甩,當即就不知怎麽的,掛在了一處岩壁上。阿看著新鮮,很沒見過世麵的,伸手順著男人的手臂往鐵索上摸,“哇!這是什麽?”“鐵爪子。”說話間,宗朔便摟著阿,扯著鐵鏈這端,一躍蕩在山澗中,朝對麵岩壁躍去。阿瞪著大眼睛,“好,好刺激啊!”比他阿塔馱著自己跑還刺激!兩人一落地,阿就盯上了鐵爪子,邊走,邊偷偷摸摸的就想往褲子裏塞。正要成功,頭頂上就出來一句沉沉的聲音。“拿出來,掉褲子了。”阿遺憾。而等終於到了那處眼熟的結布飛揚處,男人先是刺探過後,便到旁邊等著了。而等阿趴過去,扒開細密的結布,眨著眼睛往裏看的時候,視角之下,祭台上的半截血鹿極為顯眼!他又看了看那麵已經碎掉的鼓,心道就是這裏了。於是他朝舉著血鹿的老人趕緊喊話。“阿納叫我少吃生肉的。”“你,叫我有什麽事嗎?我來了。”第六十章 朝眾生望去狼神是個少年, 他扒開結布,伸過頭,朝眾生望去。原來“神”也是“人”, 被敲破的皮鼓被祭台的風吹的“撲朔朔”直響。老巫師要通知族人準備筵席來招待新降臨的少年, 看起來他與尋常的神族並不一樣,不喜歡吃血鹿, 也許更愛人食呢, 這也是他平生僅見。但阿拒絕了,他隔著一層細碎古舊的布條子,朝老頭搖了搖頭。“不了,辦完事,我就得走了。”他沒有下祭台,也沒有現身到眾人麵前, 他受到血脈的召喚而來, 但天生的感知也叫他遠離這些人群, 這層結布就是阻隔,隔著兩個種族與信仰的距離, 自古以來都是如此。老巫師不再多言, 他順從“神”的旨意, 於是放下了血鹿,自身則顫顫巍巍的再次跪伏在地上,訴說長久以來的祈願。並不乞求族中興旺與金銀財帛, 他不知道,即使求了, 這個撅著屁股扒開布條往下看的少年也並不能達成他的心願, “神”渾身上下, 就帶了幾兩碎銀子, 還是遠遠站在一邊的男人給的……他按照古老的禮節,夾雜著幾句真言,低頭艱難的訴說。他們整個族群的心願,就是這片土地的生靈能夠存活下去,土地越來越幹旱,水草漸稀,駐足在此處不肯離開的動物如同他們這些巫部一樣,艱難求生。阿微微歪著頭,眼眸金芒閃爍,這一刻他的眼睛裏沒有人的特性,豎瞳縮緊著,更像一隻獸類,少年分辨著這幾句說得並不熟練的真言,而後,他同樣以真言回複。“善”到了要走的時候,“神”眨了眨眼睛,又恢複了少許人的樣子。阿看著衣衫破舊的老巫,還有遠處半山腰跪著的男女老幼,他想了想,又對他說。“我要帶著它們離開,你也帶著族人離開吧,草原茫茫無際,別處可活。”老巫師點頭,而後流淚,“尊敬的大人,這是也許是我族最後一次呼喚您了,傳承自我而斷,無人再會真言。”阿也點頭,“好,我也最終將離開此地。”他的家不在這裏,或許回了東山,他就聽不到了。“帶著族人好好活。”有信仰是好事,但時代變遷,神最終也化作了人,他們同生在一片天地之下,最終都要靠著自己,努力的前行。阿剛要離開,卻忽然又頓住了,他問巫師,“你能治人的病麽?”巫師有些意外,但也如實回答,“族中人有些小病小痛,我可摘草藥治愈。”其實他作為巫師這個神職,大部分時間還是在給族人們治病或教授編織等技術。阿聞言,撓了撓頭,他轉臉看著靠在山壁上的宗朔,小聲朝男人說話,“誒!宗朔,你去讓他瞧瞧唄,萬一能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