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朔看著有些虛弱的阿, 他咬緊了牙關,雙拳緊握。最後,竟還是把這個少年牽扯了進來, 命運交雜,因果際會, 他要去的那座封閉的聖山, 阿是開山人。阿抬頭看著紅著眼眸, 將牙關咬出血的男人, 笑了笑,伸手去摸宗朔的臉。“謝謝哦,你陪我回來,我總是要回來的。”宗朔側臉,用嘴唇輕碰少年柔韌而滾熱的手掌,他看著阿的樣子,眼眶酸澀,沒忍住,親了親嘴角邊的手心。“身上,怎麽這樣熱。”阿聞言搖搖頭,“不知道,進了這片林子就開始了,沒事的。”宗朔回到林中,轉頭看向被眾人圍在中間的天目人,他想也許這老人知道些什麽。但誰知天目人也驚詫極了,他隻知道聖山早就關閉了,卻不知道還能再次打開,老人激動極了,他們這一族的做被賦予的使命便是侍奉神族,如今,進得聖山,他要完成畢生心願了,老人攥緊了孫子的手,叫他扶著自己趕緊往前走!宗朔見著老頭一臉極端興奮的樣子,又不清楚什麽,便隻能作罷,抱著阿,上馬往前趕路。如今,就算不為了自己,他也要進這座傳說中的聖山去看一看了,阿與此處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不弄清楚,他心中不安穩。眾人也終於醒神,刑武幾個從軍營跟隨宗朔深入草原的將軍,仰著脖子,“咕咚咕咚”的灌了好些水袋中的涼水,這才壓下了眩暈繼續趕路。越往前走,便越寒冷,他們穿過熾熱的草原遠涉而來,到了此處,竟脫離了自然的限製,風刀刮的厲害,冷如寒冬,不僅眼前的地上是積雪覆蓋,就連遠處山脈,都被一片純白籠罩。除了身上越來越熱的阿,其餘的人都冷了,但好在他們都是正當年的壯漢,並不止於為此而裹足不前,倒是阿賀該,那一肚子的油脂成了在寒冷中的護甲,他看著猛喝烈酒的斥候等人,終於有些揚眉吐氣的意思,咧嘴掀開衣服,朝著胖肚皮拍了拍。寒山難攀,處處有結著冰晶的峭壁與陡崖,顯然,這裏並不是為“人類”準備的行道,這裏,是野獸之地。馬匹的鐵掌太滑了,它們之中,除了長在東山,習慣與族群攀山的大黑馬之外,其餘都難以越山。於是,隻能將馬匹放在山下,一眾人徑自往山上爬,但是,不是爬過這座山就行的,眼前是連綿的山脈,他們本為尋找“神醫”而來,如今瞧著眼前這場景,在這找人無異於大海撈針。不知道還有多少路程要走,宗朔獨自抱著阿,要將天目老人與諾海放在烏騅的背上。但老人卻拒絕了,他恨不能三跪九拜,一步一叩首的往“聖山”上爬,騎馬算怎麽回事?老人也來了精神,紅光滿麵的,竟身手利落起來,比他孫子攀的還快,還回頭催眾人。“快點!太陽落山就不能走了。”即便如此,眾人依舊在山中的避風角落裏歇了一夜,才在照樣升起後,再次出發。找不到路,阿至今還沒緩過來,他軟手軟腳的,一路都在宗朔的懷中閉目。直到,火紅的朝陽軒騰勃發的從東方升起,透過山巔的流雲與濃霧,映在眾人的眼底。阿被晨光灼醒了眼眸,他叫宗朔一起看朝陽。“看,我叫阿,阿納說,生我的時候,日出東山,磅礴。”宗朔望著天邊,渾身被光籠罩著,他是星辰與太陽,要照亮自己朔風凜冽的無邊暗夜。男人低頭,“阿,好聽。”阿一笑,而後,日光漸漸升高,阿望著前方的一座山峰,宗朔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那處山頂,被朝陽籠罩住了,山頂的白雪折射著赤紅的朝陽,竟也像是泛著金光。少年緩緩的說話,“日出金頂,就是那裏。”自然造化,鬼斧神工,也許“神能”真的可以通天。有了方向,一行人加快了腳步,這裏太冷了,早點完事,也好早點出山,刑武腰間的酒壺都要被斥候喝完了,這人本來就是從屍山血海裏被撿回來的,身上帶著“寒”,如今到了這處冰天雪地中,刑武一摸斥候的手,冰涼!“快,再灌一口,馬上就到了!”斥候點頭,睫毛上都是冰,往刑武身邊靠了靠。雪山深處潔白又平整,沒有絲毫的痕跡,人不曾來過,就連動物也沒有,這裏原始封閉的世間禁地,隨著一聲“山開!”而轟隆隆的展現在世人眼前。此山最寒。就連克烈也受不住了,諾海披著阿賀該給他圍上的羊皮,安靜的隨著眾人的腳步,進了這片密地,這也是多年後,所有神聖傳說的源頭。小孩兒作為一個見證者,親曆了這一段“神”的最後曆史,這是聖山最後一次現世。阿漸漸有了力氣,他脫離的宗朔的懷抱,心髒躍動的極快,他知道,要到了,他天生該來此處。阿雙目泛金,就連手掌都變成了利爪,他仿佛被召喚一般,奔躍上山,眾人凍的麻木的腳步跟不上他,隻有宗朔緊緊相隨。峰內有穀,深穀,寬廣無垠,這座山峰與眼前這憑證的山穀比起來,更像是一道門而已,一道日出就能照見的回穀之門,阿開山,就是開了門。兩人一前一後,站在雪峰頂端,定定的朝平穀望去,一片雪白,荒無人煙。少年像是不可置信,他自覺就是這裏了,這裏在呼喚著他渾身的血脈,叫他難以割舍,叫他舍身前來,叫他不自主的想要仰頭嗥叫,喚醒迷失的族親。宗朔卻仔細觀察著山穀,隻覺不對,這裏太過平整了,但凡是穀地,必有陡峭而下,有底有隙。於是宗朔直接畫下山邊,一路到了平地之上,這裏被厚雪覆蓋住了,他直接拔刀往下猛力一插,長刀沒半,就抵到了硬處,不是土地,質地倒是更像堅冰。阿見宗朔在穀地上開始以刀斬雪,漸漸清出了一小片區域,於是他也跑到宗朔身邊,用化成利爪的雙手,刨開了雪層。兩人都愣住了,腳下,這片“平地”,竟全是堅冰覆蓋而成,冰層極厚,卻也清澈,從冰麵朝下看,在日光的映照中,深處隱約可見。冰下,仿佛是一座城市。多年前的繁華已經不得而見,冰層下隱藏淹沒了一個“神”的文明,潔白的高塔轟然倒地,到處是搏殺留下的痕跡,高聳的祭台上帶冠的王者抽幹血脈,使出了真言禁術,以寒冰封住了一切,封住了族人的屍首,封住了能叫人間化煉獄的野心,封住了忠誠與背叛,寬宥與神罰。超前的文明與絕對的力量被湮滅在曆史的長河中,獨留一座冰封的廢墟,“人”當興起。“人”當繁盛。少年跪在地上,他看不清真相了,真相隻是腳下厚厚的冰層,一望無際,隱隱約約。但他依舊聽到了呼喚,他的身軀還在沸騰著,這裏是一處死地,但是族群的血脈未絕。宗朔拉起了阿,道家講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留一線生機。佛家則講因果,神族的因果已償,阿該好好的、自在的活著。眾人這是也終於爬了上來,但宗朔隻是一揮手,他的屬下便停住了腳步,但期盼已久的天目人卻不能聽令,他脫開了孫子手,;連滾帶爬的下了山頂,直至穀中。直到他看到冰層下,隱約封著的巨大狼形,老人僵了一會兒,反而卻靜了下來。宗朔隻覺手間阿的體溫越升越高,甚至他的眼神也有些不對,目光蒼茫茫的,倒像個曆經滄桑變化的老人一般,宗朔一拉阿,但少年看他的眼神仿佛不識,隻是略微打量了一番,而後點了點頭。宗朔猛然頓住,大喝,“阿!醒來!”但少年看了他一眼,略略笑了笑,而後朝著前方指了指,想開口,但沒成功,於是搖了搖頭,歎口氣。宗朔握刀的手都在抖,他被壓製住了,不能動!而此刻,阿終於瞳孔變化,顯出了原本茶色的雙眸,隻是身上一軟,昏倒了。宗朔登時掙脫了束縛,一把摟住了阿。少年的狼耳與尾巴都收了回去,變成“人”了,隻是身上依舊滾熱,深深的昏迷。山峰上還未下來的眾人並不知道這些,他們隻見阿昏過去,宗朔抱起他而已。這一路少年總是這樣,他們並沒有太驚慌,直到看到宗朔慌著幾步躥上山頂,他們才覺出些不對來。“走!出山。”這地方不對勁兒!宗朔帶著阿就想走,阿在人間是好好的,不該帶他進到這裏來。刑武欲言又止,這就走了?不找神醫了?不治病了?他們並沒有看到冰層之下,所以並沒有多少敬畏,直想著給宗朔治病要緊。“殿下,不找了?興許找到神醫,阿也能治一治這老暈的毛病。”宗朔皺著眉搖頭,“沒人了,走!”隻是眾人剛要啟程,身後天目人的孫子卻在朝下喊,“爺爺,上來啊,咱們走了。”老頭卻手捧著一捧冰層上的積雪,望著厚冰之下,他朝孫子擺了擺手。他的年事已高,用黑白二色的雙眸凝視自己,老人能看到日漸衰弱的死氣,隻是他沒說,一路默默跟到了這裏,想著最後看一眼聖山便罷。可萬沒想到是如此場景,他的眸子能看的更深,更遠,這片冰穀在他眼中都是金燦燦的,絢爛又瑰麗,他想,他已然找到了最後的歸路。老人第一次朝宗朔行了大禮,他叩拜完成,朝他說,“偉大的月氏大人,請將我的孫子帶出這片聖地,他將恢複普通人的生活。”宗朔看了看老人,點了點頭,個人有個人的去處,他不攔著。“孫兒,你去吧,先輩的使命到此而止,業已完成,我將回歸狼神的懷抱,你走吧,好好生活。”說罷,不再言語,閉目盤坐在了冰層之上,他的胡須與頭發已然盡白,此刻隨著寒風飄著,像是雪狼潔白的毛發。查木端如何呼喊,老人都不再理他了,於是他跪下,朝爺爺磕了頭,又朝不知在何處的神磕了頭,艱難的做了決定。宗朔一聲令下,眾人飛速下山,倒比到處尋找入口時來得快上很多,下了山,眾人都騎上了馬,男人心裏依舊焦急。阿的身軀太熱了,這樣的高溫,“人”是受不住的,可少年眼下,就是個人,他必須盡快找到一處能安歇治病的地方,無論如何,要先降溫才行。他收刀策馬,朝這片寒山之外衝去,“駕!”第六十六章 應劫而生行至半路, 阿便已經徹底昏迷過去了,人事不知,軟成一團。他在宗朔的懷裏, 就像一團火, 仿佛要焚了自己,在這天地一角的冰山深處, 以祭蒼天。宗朔回望了一眼這片漸遠的山脈, 沉默。這裏冰封一片,沒有什麽“神醫”。那神醫治萬物的傳說是真的,宗朔相信這“神族”的術,他自從遇見阿,到如今已經眼見了太多的不可思議。但那傳言也是曾經了,如今, 怕是早就被埋在那片徹骨的冰層之下, 唯餘懷中這個最後的遺裔。他不想阿涉足太深, 他們僅僅是稍窺了那段湮滅曆史的一角,便深切的感受到了滔天的波瀾壯闊與慘烈。宗朔希望阿萬萬不要背負起這樣的族群以往。其它也罷, 他隻希望阿自由。刑武等人跟在宗朔身後, 心都涼了, 完了,“神醫”沒找到,此次無功而返。但看著著急往回趕的宗朔, 他們想到那個天目老人最後的神情與作為,心中已經有了底, 不再多言。隻是刑武心中壓抑, 如今的局勢與天下, 是宗朔費勁心力布好的一盤棋, 此刻是勝負的關鍵時節,所有背後的潛伏與對決拉扯,線的另一端都係在宗朔身上。可如今,經多年的磋磨,細線細如蠶絲,就像是宗朔時醒時瘋的理智,就要斷了。最後各方勢力失衡,造反與衝突被拿到台麵上,這岌岌可危的江山則如棋盤般翻覆。那些黑心黑肝的,死了誰都不可惜,隻是忠誠熱忱的將士可惜,為人魚肉的百姓無辜。刑武不知道宗朔有什麽打算,但自從他發現與殿下對弈時,甚至能被對方任意控製輸棋的棋子數後,他便不再多言。殿下所看到的,他看不到。一眾人狂奔不停,直到脫離了茫茫的雪山,漸漸覺暖,往前看,便依舊是那片霧林,他們很謹慎,實在是怕了那群隱藏在林中的凶悍野獸。眾人小心的在霧中探路,走了一會兒,依舊沒見有獸類攻來,這才放心的往前衝。林間冰冰涼涼的霧氣都貼凝在了眼梢與眉睫之間,他們這才一舉衝出霧林,暗沉沉的日光重新照在每人的臉上。前方就是石橋口,是一道天險,過了石橋,就像是與這片冷山割裂了,地上漸漸有了綠意。但行至橋邊,臉上的冷霧甚至還沒完全化開,策馬在前的宗朔卻一勒韁繩,烏騅在橋邊徘徊不前,刨著蹄子有些暴躁,卻已然再備戰了。宗朔一手護住阿,一手抽出長刀,除了還在悲傷並且感知遲鈍,從未經曆殘忍殺戮的查木端,其餘眾人皆抽刀上弩。橋麵遠處的雪地經過偽裝,已然沒有任何痕跡,但斥候在行軍慣插的隱標沒了。橋盡頭寂寂無聲,卻殺氣縱橫,宗朔赤著眼睛,心中煞氣翻湧,他心弦如絲,在即將繃斷的邊緣,僅差懷中這副滾熱的身軀。這一行人馬久經沙場,此刻迅速反應,結成抵禦陣型,好在因為怕霧林中的猛獸襲擊,他們早已將甲胄穿戴整齊。就在這時,橋前遠處的兩邊的雪地下,一眾弓箭手破雪而出,引弓拉弦,箭雨對著宗朔等人迎麵而下。草原中,鐵是極度稀缺的,除了大部落的尖兵,其餘部族的弓箭多不能如中原一般,用穿金碎石的沉鐵做箭頭,兒多是骨製,殺傷力便差一些。宗朔身後這些人,都是中原精銳中的精銳,麵對突然的襲擊,他們絲毫不慌,舉盾便擋,而沒有重盾的輕騎兵,如斥候,便直接揮刀格擋,他的動作快極了,箭支不能近身。而箭雨之後,是從遠處衝來的大隊人馬,黑壓壓的朝石橋呼喝著衝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