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沿著那條溪流走入山林,自本命劍的話題後兩人再無言語,寂靜片刻後方河突覺有些尷尬,便隨意找了個話題:“白師兄,你修的是什麽,可也是用劍?”  這應是很簡單的問題而方河也並不意外白黎會給出驚鴻峰劍修之外的回答,然而白黎卻是沉思了格外長的時間,直至林間水聲、鳥鳴聲越發清晰時,他才緩聲作答:“修的是天道,劍名太上。”  ……天道?  縱使世間諸多修仙者自詡所求即為“天道”,可從無一人敢斷言,自己所習便是天道。  至於太上劍,在方河淺薄的回憶裏,亦未曾留下過印象。  白黎不會騙他,但追問下去也隻會帶出更多謎團。方河正準備另起話頭,耳邊突兀撲簌一響,一根色彩豔麗的鳥羽自上空墜落。  ……鳥?  方河愕然抬頭,但見細碎薄光穿破林蔭,頭頂的高枝上,一隻通體天青、尾羽斑斕的鳥雀正歪頭同他對視,不知名的鳥兒眨了眨眼,複又埋首,以小巧的喙梳理羽毛。  但明明上一次來,此地隻有鳥鳴而無實物。  方河想起什麽,又低頭去看旁側溪流,流水湍湍而過,其間水草招搖,尾指粗細的小魚往來穿梭,在零碎日光的照耀下幾近透明。  猝然腳邊作響,一隻叼著野花的白兔躥出草叢,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接著甩甩耳朵,沿著石塊躍過溪流、蹦跳著遠去了。  順著溪流再往前望,野芳錦簇,蜂蝶群舞,生息突如其來,靈動了整幅畫卷。  山間景象幾可謂劇變,而距離他們上一次來到山林不過幾天時間。  白黎對這林間百獸的動靜無動於衷,仍在朝前走,方河立在原地怔愣多時方才回神,匆忙奔上去:“白師兄,這山間”  話說一半戛然而止,任誰都能看出山林的迥異,而能造成這般變化的隻此一人。  白黎止步,忽地回首,淡然開口:“你喜歡嗎?”  “……什麽?”  白黎的神情仍是平靜的,仿佛這一切變化都是微不足道、隨手施為:“我想將此地變成你喜歡的樣子,因為你會和我在此停留很長的時間。”  “我?”方河徹底怔住,“為什麽會停留很久,又為什麽要問我的意見?”  白黎沒有回答任何一個問題,反問道:“還是說,你其實不想留下?”  “不,我並沒有”  千般疑問湧上心頭,無數顧慮如暗潮般起伏,然而麵對白黎的問句,他隻想的到一個回答。  “留下,我想,我是願意留下的。”  “可是白師兄,到底這一切是為何?”  白黎道:“因為這裏不再隻有我一人了。”  方河霎時噤聲,竟不敢去揣測白黎話中深意。  白黎說他將長留此地,方河聞言,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恐懼,而是驚詫。  驚詫於白黎將給自己提供長久的庇護、驚詫於白黎從未嫌過他的打擾。  而今,如果此地真是一幅空白畫卷白黎竟是在向他商討如何描繪這整片江山、隻為呈現出他喜歡的模樣?  仿佛有無形空洞然崩塌,心間忽然湧上極致的酸澀與委屈似乎已經有許久,不曾有人在意過他的感受了。  方河眼眶然一酸,而他甚至不知這委屈感喟因何而起。  “怎麽了?”  瞧見方河眼角驟紅、眸中水霧彌漫,白黎一時不知所措,他知曉這是“哭泣”的預兆,世間人常因悲傷痛苦而有此情緒,隻是他不知是什麽地方觸痛了方河,他隻想讓方河安心在此留下,為何卻會讓他感到痛苦?  而以他的經曆,白黎神君、白黎城主、白黎藥師,從不知曉如何安慰旁人。  “無事,”方河擦拭眼角,語調卻是帶著笑的,他低著頭,緩慢且清晰地給出答複,“好啊,我答應留下。”  “我喜歡的樣子……”方河搖頭失笑,“實在再簡單不過,我隻求一隅安好而已。”  白黎卻是當了真,追問道:“‘一隅安好’是什麽樣的?是山林,湖泊,又或是海中山崖與梅花院落?”  方河拭盡淚痕,輕聲道:“都可以,隻要此地永遠安寧,那它就是我喜歡的樣子。”  白黎罕見地認真:“凡世光景,我見得不多,你若有所想,盡可告訴我。”  方河點頭,好不容易止了淚意,再一構想此地將要呈現的光景,忽然眼中又再度湧起澀意。  實在是太久了。  哪怕他的記憶混亂又模糊,那股經久的悵然卻是做不得偽。想必他過去曾遭受過不少委屈折磨,說不定連記憶也是因太過痛苦而自行忘卻。  而今卻是來到了世外桃源地,被一個謫仙般的人所救,甚至慷慨分享他所創造的世界。  他已太久不曾感受到旁人的溫情,白黎或許隻是出於客氣找他商議,然而連這樣的平易問候似乎都暌違已久,隻是半點關懷體貼,便足以讓他潸然。  “……到底怎麽了?”  見方河大力擦拭眼睛,白黎擔心他弄傷自己,連忙出手相幫。此番山林之行尚未走遠,前方還有諸多未展示之處,但見方河情緒異常,白黎也未強求,帶著他旋身一晃,重回竹林屋舍。  他還是不知該如何安慰人,從前也罕有人在他麵前如此失態。白黎送方河到了門前,猶豫不知是否應當陪伴入內,方河卻是朝他搖頭示意,隻想一人獨處。  白黎心思淺,方河說要獨處,他便不會相陪。  眼見房門合攏,白黎忽地皺了皺眉,隻覺心間一陣悸動,卻不知是因何而起。  00:09:48第六十四章   一朝心念動,千裏江山起。  那幻境的主人執起了筆,於是千裏江山連綿,萬裏風光無限。  山河湖海、荒草沙漠、晨曦微光、落日星辰。  四時輪回變遷。  遠在那竹林屋舍外,在目之所及的青山之後,白黎已隨手推演過幾番滄海桑田。  他偶爾會在演繹出某個場景時擰眉思索,接著複又揮手,於是漫天星河如水霧彌散、喧嚷集市如流沙消逝,一道覆雪山崖或是海中孤島冉冉升起,避世而冷清。  那都是他夢中所見的凡世光景,可他不知哪一樣才是方河喜歡的。  又或者方河其實無甚偏好,誠如他所言,隻要“一隅安好”便可,但白黎總在細微的地方格外偏執,他想將方河長久留在此地,那就一定要造出一個最完美的幻境。  他想,那樣方河才永無離開的心思。  這才能永遠留住他的夢境。  再邀請方河去山林時,方河已整理好了情緒。  那陣難言的酸澀苦楚仍有殘留,但當方河同白黎淡漠的眼神對視,那酸楚忽得就削減了幾分。  在白黎身邊,他總是安然無恙的。  信任不知從何來,可就是如此根深蒂固,他願意幾近孤注一擲地去信任白黎,盡管他已經再無什麽可失去的。  蒙蒙然間,他總覺得自己已體會過失去一切的滋味,而白黎是他新生的起點。  所以眼下如此膽大無畏,他的信任幾近交付一切,可仍願意將這顆真心寄托給白黎。  雖說白黎看起來並非玩弄人心之輩……方河心中思索,忽地自嘲一笑。  倘若白黎最後真辜負了他,那他便認了,左右最差不過一死,而在他看來,死亡並不值得畏懼。  這番意氣狂氣可謂前所未有,但方河並未自覺有異。  仍是山澗溪流,林蔭蔽日。  花鳥蟲魚,飛禽走獸,林間生機盎然,熱鬧非凡。  方河跟在白黎身後,那些鳥獸似乎格外囑意他,青色的大鳥於他頭頂盤旋,尾羽鋪散如扇,星屑揮灑如雨;白兔與鹿蹦跳奔來,親昵地跟在他腿邊,銜來沾著露水的枝丫。  到最後方河甚至有些步履維艱隻因要時時提防踩到腳下不知名的小獸,但抬眼望去,前方白黎仍行得從容,鳥雀走獸都避開了他,花樹枝葉也不曾遮擋他,獨一個空闊的純白背影,好似下一秒就要消失於幽深林間。  那是不屬於這世間的人。  若要長久留住這份安寧……我又該如何追隨他?  兩人各自懷著心事,直至走出山林,豁然開朗。  密林之外,有風自山崖下呼嘯而上,掩住了方河一瞬訝異低呼。  那是群山環抱下的一處山穀。  良田溝渠井然有序,農家屋舍散落其間,有荊釵布衣的婦人扶著筐籮緩步行走,亦有孩童倒坐牛背,嬉笑玩鬧。  粉白桃樹擁簇盛開,低矮綠蔭綿延鋪展,一道瀑布自山外垂落而下,擊打在一座大型水車上,水花四射飛濺,映出虹色倒影。  農人自在耕作,雞犬悠然相聞,儼然一片避世安然的桃源地。  不止是山林百獸,他甚至能描繪出浮世眾生。  且觀那些村民行動無礙,言語自然,仿佛真是生於此長於此、曆經數代傳承的避世山民……  方河呼吸一滯。  “上次就想帶你來看的,”白黎道,“凡世光景,我見得太少,此處也不過是千百年前的一個縮影。”  “我做的不好,所以想找你來看看。”  “不、這已經……”方河完全為所見震撼,一瞬竟不知如何言語,“這已經足夠精妙了。”  他不禁望向白黎:“這到底是怎麽做到的,難道全是水月鏡花的幻象?”  白黎卻道:“似真非真,似假非假,隻是我從前的一點印象罷了。”  他揚手,於是一道石階自山壁凸顯而出,一路從峭壁延伸至崖底。白黎並未禦劍騰空,而是沿著石階從容下行,方河跟在他身後,聽白黎繼續說道:“很久以前我去過一個村落,機緣巧合,見過一些人、救過一些人。那時閑來無事,收了他們神魂中的一念當作診金。”  ……那又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白黎從不掩飾他身份上的漏洞蹊蹺,又或者他本就從容坦然毫無隱瞞,所以一切蹊蹺都顯得順理成章。  方河心中默默記下,放眼打量四周,然而山村光景亙古如一,農人起居長久如是,他自己亦是久違凡塵之人,實在難辨這是何處。  直至走到田埂間,一位拎著包裹的農人同他們相遇,來者並不認識他們,卻分外熱情:“山外來的客人?真是生麵孔。”  方河抬眼同來人對視,又是一陣驚愕。  那是一個農人打扮的凡人,軀幹四肢尋常無異,唯獨麵目模糊,五官洇散如水墨。  白黎神情平靜,對這怪異的麵目視若無睹:“是,與同伴出遊,偶然路過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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