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容如常的“方河”笑著看他,右手空空落落,並無那把熟悉的火紅長劍。  而他的左手深深嵌入葉雪涯心口,輕易攥住了那顆鮮活跳動的心。  “師兄,我在。”  “方河”的笑意從未如此溫柔,他用未染血的手親昵蹭過葉雪涯側臉,俯身於他耳邊輕聲呢喃:“你的心魔、你的渴望,一直都在。”  -  轟!  大抵是天道終無法忍受有人如此膽大包天,一道驚雷疾閃穿透戰局,生生擊中葉雪涯站定的位置!  !  遠方方河瞧見此景,一瞬劍中預兆與眼前景象重疊,一聲驚呼尚未出口,相思已急召而出,轉瞬就要奔向葉雪涯的位置。  “我說了,留在這裏。”  身軀立時僵硬如鐵,連相思也不再得心應手,火紅長劍重如千鈞自高空墜落,又被白黎揚手召回近前。  “那不是你能幹涉的事。”  “……”  方河被白黎箍在身邊,盯著他千古如一淡漠的眼神,一瞬心間浮現極致的蒼涼。  白黎不應他的請求,甚至不允他現身去幫葉雪涯,此皆“天命所歸”。  若白黎所為皆是奉行天命,那他過往施與自己的好意,也是“天命”授意?  而在天道安排之外,他當真會冷漠寡情如草木山石、不沾半點人情?  “……我不想看見他死。”  半晌,方河澀聲開口。  “他擊退的那些人,雖是重傷卻不至死。而若說這群修士為仙骨而來,驚鴻峰是養育我的師門,作為養育之恩的回饋,我願舍棄一臂……”  白黎同他對視,片刻後是方河先轉開視線,白黎也未逼他,目光飄轉,落到自己戴著白骨指套的右手尾指。  那失落的半截指骨,在長青會上出盡風頭,如今正被供奉於城主殿內心魔封印之下。  “不夠的。”白黎平靜陳述,“他們會殺你取骨,師門也不會放過。”  “靜靜看著罷,這紛爭會收場。至於你在乎的人,他的死期遠遠未至。”  “……”  千般憤懣疑問堵在心頭,然而白黎的禁錮堅如磐石,方河自知一切掙紮都是徒勞。  他隻是忽覺疲憊,無盡無限的疲憊,諸事不由己、所需皆求人,那樣深重的無力與挫敗,自記憶深處翻卷上湧,彌漫整副胸腔。  他已不忍再看葉雪涯境況,可更不願就此離開,白黎承諾葉雪涯不會死,但他到底會落得怎樣的下場?  -  風聲蕭蕭,海潮滾滾,雷閃越發急促,幾近在山門前織出一道銀白囚籠。  霹靂雷光將葉雪涯近前劈得密不透風,連仙盟諸人都不敢再趁勢襲擊,雷霆未再應雪河君的招引,狂怒的劫雷勢如千鈞,悉數傾瀉於山門前的白衣人。  公然忤逆天道者、欺瞞世人道貌岸然之徒,合該受此雷罰。  仙盟眾人生怕被劫雷殃及,匆匆退後,一行人盯著這驚世駭俗的雷罰,無不驚懼。  “……天罰劫雷可是誅魔的利器,葉雪涯當眾入魔,隻怕是要魂飛魄散了。”  “散就散了,有何可惜?拿入魔換取的修為,他也不覺羞恥。”  “慎言,入魔者無法操縱靈力,且觀那護山大陣,分明就是葉雪涯的手筆,他是今日才入魔……”  “嗤!驚鴻峰罪名已是鐵板釘釘,仙骨更是囊中之物,還管這葉雪涯作甚?”  無數嘈雜紛亂後,一雙雙浸滿貪欲的眼睛盯著山門前轟鳴不止的劫雷,已開始盤算日後的宏圖。  驚鴻峰山巔,雪河君頹然歎息,他自知餘朝的入魔之相早晚都會瞞不住,可到底顧忌親子,終究做不到大義滅親。  眼下葉雪涯不知何時也有了心魔,他挺身而出承接劫雷,多半是要在此身隕。  至此,驚鴻峰嫡係一脈,竟然隻剩下一個自請離開的方河。  是他教導無方,是他疏忽錯漏。  他長長歎息,忽地喉間一癢,再咳嗽時已是滿手猩紅血漬。  若冥冥中真有天命,隻怕他是真的氣數已盡。  驚鴻峰累世聲譽毀於他手,三位天資卓越的弟子終究一位也保不住。  他盯著山門前那道幾近湮滅於雷光中的人影,咽下一口極腥澀的血。  山門大陣前,數位結陣的驚鴻峰弟子望見這急轉而下的局勢,俱是慌亂無措。  雪河君再次歎息,而這聲歎息後他未再猶疑,舉起黯淡的本命劍,重重插入驚鴻峰山巔一座不起眼的石像。  整座山體然爆發出刺目白光。  “驚鴻峰存世五百三十二年,絕於無能後人餘雪河之手,罪人甘當以命領罰……”  山脊之側,方河已徹底驚愕失神,因過於慌亂的掙紮幾近要從劍上跌下,卻是被白黎牢牢護在身旁,亦動彈不得。  “……然門人無辜,故引此遁世之陣,令門下諸人遣於四海、歸於天涯……”  那些弟子門徒身上亦泛起無數光點,於他們的驚聲與泣聲中,身下現出無數傳送法陣,將他們帶至安然而渺遠的彼方。  “咳……”  當感應到最後一處後山冰窟中的人也被傳走,雪河君終是釋然一笑,垂劍放手。  他安然地在即將崩落的驚鴻峰中閉上眼。  樓閣傾塌、山石墜落、溪流崩絕。  海中濺起百尺高浪,猶似悲淒哀鳴。  “……雪河君怎麽會走到這一步?”  即便仙盟再如何想逼迫驚鴻峰,也從未想過毀掉整個山門。嶽律眉頭緊擰,仔細回溯驚鴻峰的故交,生怕得罪隱藏的人物。  然而就在他思索之際,忽聽身邊一陣喧嚷“雷劫停了!”  那劫雷足以將世間任何大能魂飛魄散數百次,嶽律並無心去看葉雪涯下場,就在他煩躁於這些聒噪之徒擾亂思緒時,又聽一陣驚呼此起彼伏“他還活著!”  嶽律心下驚駭,無異驚濤駭浪。  天邊陰雲施盡了刑罰,緩慢退散開去,一兩縷稀薄的天光穿透雲層,落在已成海中一隅廢墟的山門前。  那一身白衣已成紅褐血衣,有人持劍單膝跪地,雖頭顱低垂,但身形仍堅朗。  “這……他竟然挨得過雷劫?!”  有人掩口低呼:“這等劫雷都受得了……那他若選擇飛升……”  “慎言!他已入魔,哪來的飛升!”  “……”  嶽律盯著那跪地不動的人形,神色複雜至極,曾經他也是被葉雪涯遮住風頭的晚輩,如今再見葉雪涯展現如此心性實力,不可謂不震撼。  “無論是生是死,都將他帶回檀澤城。”嶽律拂袖,下了最後的命令,“驚鴻峰不存於世,但門中罪人皆該被審判。”  “葉雪涯入魔已是證據確鑿,至於同門弟子方河……”  他輕嗤一聲,“蛇鼠一窩,休想脫身。”  -  “什麽時候放開我?”  眼見仙盟諸人將葉雪涯封入冰牢帶走,方河已徹底心如死灰,他閉上眼未再看崩塌殆盡的海島,隻覺海風透體何其冰涼。  白黎遲鈍一瞬,方才解開束縛,破天荒地解釋堪稱笨拙:“你不能出現,那劫雷是天道授意,而你……你不能出現。”  這話掐頭去尾,掩去諸多讓人不敢深思的緣由,然而方河此刻並不在意。  “那之後呢,我要見他,我想救他,你還要攔我嗎。”  他麵向海天一線處、仙盟諸人遠去的方向,淡聲開口。  白黎擰了擰眉,既有疑惑亦有不愉:“你曾答應我回去。”  “……”  方河怔愣一瞬,仿佛才自充斥心神的茫然慌亂中緩過神來,是了,明明前幾日他還在桃源幻境不問世事,為何隻短短半日他就如此動蕩不安?  是因為見到了葉雪涯,他的師兄,他的故人。  舊時不知過往的故人,與能帶給他長久安寧的白黎,這已是無法擱置的選擇。  他下意識握緊袖中相思,幾縷細小血絲悄然攀附,卻未帶來痛覺,隻是柔軟親昵地蜷在他手心。  海浪濤濤,天光微明,風聲蕭索。  方河聽見自己澀聲道:“……可我放不下。”  “這次,我自己去找。”  他旋即擰身,生怕自己反悔也生怕白黎阻攔,相思急召而出,火紅殘影於海浪上空然閃現  海中蛟龍聞聲而動!  “站住!”  白黎從未如此疾言厲色,那語氣太過強硬,壓著顯而易見的怒意,竟是讓方河不禁一滯。  隻這瞬息功夫,黑影疾閃追上相思,白黎不由分說,又落下一道堅牢的隔絕屏障。  方河對這無形屏障一無所覺,白黎向來待他溫和,當他第一次引起白黎發怒,先一步生了怯意。  白黎緊緊盯著他,沉默數息終又恢複淡靜,他輕聲歎息,仿似妥協:“無論你做不做得到,我都會陪你去。”  “你不必信任我,但你大可依賴我。”  “……”  這話由信奉天命的人說出來,實難讓人信服。  但方河自知無法擺脫白黎,更何況他對白黎愧疚居多,白黎若要與他同行,他隻有接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斬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禮觀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禮觀棠並收藏斬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