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即將拚盡一生艱難奪取的成就,天道竟然如此輕易地,賜予了一個平庸之人。 那一瞬心緒煩雜,無法用任何言語分辨形容。 再往後,雪河君情況略有好轉時,交予他們一副靈石,用於鑄造本命靈劍。 那塊靈石底色雪白,麵上浮著點點紅印,猶如 紅梅覆雪。雪河君道,這靈石出於驚鴻峰寶庫,謠傳是天宮仙人所贈,其間靈力渾厚非常,於兩位弟子都頗有助益。 葉雪涯沉默接下,帶著方河熔煉鑄劍。因方河靈力空繼,鑄就相思時葉雪涯手把手帶著他,劍身每一縷紋路、劍鋒每一寸棱角,皆由葉雪涯與他合力刻劃。 雙劍鑄成之日,銀白與火紅輝映相融,雙劍呼應、嗡鳴不止。 方河好奇地接過那把火紅長劍,抬眸望見葉雪涯拿著與他極相似的另一柄劍,心間忽起波瀾。 葉雪涯回眸淡淡瞥他一眼,隻瞧見方河的側臉也被劍身映紅、忙不迭地避開他的視線。 驚鴻峰避世,門人不喜外出,長此以往,方河每日所見所言,隻有葉雪涯一人。 年歲漸長、情竇初開。在葉雪涯尚未發覺方河心意時,那雙從蘇醒至今便一直盯著他的眼睛,不覺藏了幾分別的情意。 便在這時,餘朝終於結束長久的閉關醫治,得以重獲幾分自由。 - 直至重新凝視這些過往鏡麵,葉雪涯才遲鈍發覺,餘朝自一開始便不喜方河。 非是不喜,更是厭惡。餘朝或許天生便擅心計,隻三言兩語挑撥,便又引起驚鴻峰門人對方河的注視。 原本在過往的十餘年間,葉雪涯隻帶著方河在落梅小院修行,早已避開了別院師長的視線。 四下嘈雜漸起,葉雪涯最是厭惡這等輿論之事,本欲帶著方河繼續閉關,卻突兀聽聞,這輿論謠傳與他有關。 方河不擅修行,修為難見起色,這些葉雪涯早已知曉。 而方河自知修行難有進益,卻仍要天天與他同進同出,這其間是否藏著別的緣由,葉雪涯從未深思。 餘朝別有深意地笑著,同葉雪涯道,或許方河並非天生修行不易,隻是他的心思從未放在修行上。 畢竟方河身懷仙骨,無論如何耽誤修行,他早晚都有飛升的時候。 他有長久的、幾近與天地同壽的時光揮霍,不必與他們這等凡人修道者爭朝夕。 葉雪涯聞言,然一怔。 餘朝所言,是前所未有的猜測。 卻也擊中他心底最隱晦的嫉恨。 餘朝繼續語焉不詳地笑,道方河在驚鴻峰上隻纏著葉雪涯一人,鮮有與外人交際,不知是方河怯生,還是葉雪涯管束嚴苛。 葉雪涯擰眉不語。 罅隙自此而生,而方河一無所覺。 葉雪涯讓方河去藥園幫忙打理,既然劍修之道難有進益,不妨從煉丹或是陣法之術上學些本事。 又或者,隻是單純讓方河從他身邊離開片刻。 藥園中有幾位外門弟子,不受驚鴻峰避世所限,時常出海交易物資。相較在隔絕人世的落梅小院長大的方河,他們的閱曆委實精彩不少。 外門弟子不知內門的諸多避諱,見方河靈力低微,以為他也不過是派來打雜的尋常弟子,拉著他討論外界的諸多見聞。閑聊之餘,亦談及不少世故風月,有外門弟子感歎,驚鴻峰上的人,個個都像摒棄天性一般,寡淡至極。 方河不明所以,再追問下去卻引起一堆意味不明的笑,有人丟給他幾本閑書,似嘲非嘲道,可憐方河自幼在驚鴻峰長大,連人情風月也無從知曉。 方河拾起那幾本閑書,成了後日謠言的罪證。 餘朝不喜方河,但他們罕有碰麵。葉雪涯從來不留意這些人情牽絆,真正讓他意識到此間有些不可收拾時,是餘朝告知他,方河私藏了他的劍穗。 方河那時正在藥園,餘朝同葉雪涯道,近些日子他聽聞藥園那邊多有傳聞,外門弟子口無遮攔,或許有些言論,礙了他這位大師兄的名聲。 葉雪涯本是最煩這些嘈雜言論,然而這次牽係上了方河與他,鬼使神差的,他聽了餘朝一言,推開方河未鎖的屋門。 於是那縷劍穗與記著紅塵風月的雜書,一並映入他眼前。 葉雪涯一時不知是驚還是怒,或許不可置信與匪夷所思更占上風。 方河道心不堅,方河耽於修行,方河別有用心…… 竟然是因為思慕於他? 簡直荒謬又可笑。 在他眼前“鐵證如山”,可葉雪涯不願找方河質問,倒讓餘朝氣悶了一段時日。 但此事終究不會無波無瀾地帶過。 往後每見到方河一次,他傾心於自己的事實便在耳邊回響一次,對上方河一貫親近示好的動作,葉雪涯竟覺出幾分抵觸與反感。 道心不堅,有礙仙途。 他這樣想。 方河自恃仙骨可以無所顧忌,可他還有漫長艱苦的飛升之途。 不可被他擾亂,不可被他耽誤。 然而當他開始以各種緣由支開方河,卻愕然驚覺,他是高高在上孤冷的大師兄,除卻偶爾造訪的餘朝,隻一個方河會主動向他問候示好。 方河是特殊的。 葉雪涯深深抵著眉心,自問自答,可他隻有一條仙途可走。 所以方河注定會被舍棄。 於是他回避方河,修行不再顧他、平日不再照拂他。沒了葉雪涯的庇護,外加餘朝的暗中作祟,便是如方河這般從未被教過人情世故的人,也覺出了冷漠與壓抑。 他不明白葉雪涯為何越發疏遠自己,思來想去,大抵是因二人修為境界猶如天塹之隔。 是他對不起師兄多年指教。 方河悵然歎息,也少了幾分往葉雪涯麵前湊的熱絡。 再往後,便是海上曆練,經年的隱晦心思被水鏡揭露,葉雪涯終是惱怒發作,一時意氣拋下方河。 從此萬劫生。 秘境將封閉之際,無人知曉他曾壓著滿心惶惶,搜遍每一處法陣與洞天,隻為尋找失落的同門。 終究,隻在滿池淤泥中,尋到殘破的相思斷劍。 他不敢猜測方河生死,然而平生第一次如此慌亂,他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錯,失去了一個遠比他想象更重要的人。 一時意氣便致訣別,他從未如此後悔過。 可是心中猶豫不決,仙途遠在天邊,私情懸於眼前,他到底是不肯承認。 心魔深種,自此一瞬。 鏡心城中重逢,不可謂不驚異。 然而見到強勢維護方河的另一人,葉雪涯微微眯起眼睛,前所未有的憤怒席卷心頭。 從來隻盯著他的眼睛、從來隻向他伸出的手,不該被另一人占有。 更何況方河身上緊密繚繞著另一道陌生氣息,仿佛他已被旁人打下烙印。 隻是片刻的分別,他便轉投了他人? 那他的猶豫踟躕、憤懣惱怒,豈不成了最難堪的笑話。 故而有了鏡心城中一夜顛倒。 他懷著憤怒與宣泄,全然未顧方河感受,有那麽一瞬心魔上湧,他在虛空中聽到極其放肆的笑聲,那昭示著魔在此刻得到了無上的滿足。 魔因得到了方河而心滿意足。 再往後,城主殿心魔驚變,他帶著方河拚殺向前。其形何其眼熟,分明就是方才他拉著心魔化作的方河、與仙盟眾人纏鬥的原型。 他的目光自兩人交握的手滑過,忽地自嘲輕笑,原來當方河終成心魔,他才能坦率承認自己的心意。 積重難返,實在諷刺。 再往前的鏡麵,便是他受心魔所累,仙骨之傷反複折磨。 葉雪涯目光空遠,不再向前。 前方仍有光,而身後走過的路途化作無盡的黑暗。 他往回走,流連於無數個鐫刻方河的鏡麵前,伸手想要撫上鏡中人的臉,卻隻有刺骨的冰涼。 他不再動作,隻是駐足。 他停在無數個鏡麵虛構的幻象裏,深深閉眼,沉沉歎息。 如果這就是死後之地,他願永駐於此。 00:10:27第七十七章 “那位一直沒醒的……聽說就是仙盟中鼎鼎有名的翹楚?” 地牢幽深,光線昏沉,潮且悶的氣息充斥空間,隱約的血腥味藏著不祥。 比起覆身的枷鎖,這些無形之物更似刑罰。 一位年長看守往地牢最深處打量一眼,向另一人噓聲道:“嘁哪來的翹楚,不過是個入魔的敗類罷了。” “嶽大人將他押回來,估計過不久就要送上審刑台。哪怕他從前再光鮮,如今也不過是個梟首示眾的下場。” “可他傷那麽重,”另一位看守猶豫道,“不會死在牢裏吧?” 年長的那位又笑了聲:“這你不必擔心,嶽大人從不會出這種差錯。你瞧他是重傷昏迷,實則是中了嶽大人的幻術。聽說這位沾了心魔,那更是別想脫身。” 另一位看守恍然大悟,接著諾諾點頭。幻術從來不是什麽受人高看的本事,但偏偏嶽律頗善此道,他能以幻術在仙盟中嶄露頭角,自有他的能耐。 如今陷於檀澤城監牢中的葉雪涯,正是被困在重重幻術之下。 他徘徊於無數個倒映著方河的鏡麵,沉湎於覆水難收的過往,他置身於尚未決裂時的場景,循環往複,一遍又一遍。 心魔將他的渴望催發到極致,而幻術為誘使他沉淪於此,一切所想所需皆被滿足。 紅霧化身的方河越發清晰生動,甚至手中也凝出了火紅長劍,若非心血毫無反應,隻怕葉雪涯早已分不清真人與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