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側水浪滔天,獨結界中平穩安好,白黎神色淡然如常,邀方河同他一並朝前走。  方河有些遲疑,卻也知以他眼下的身份不便插手任何事,轉開視線,跟著白黎匆匆走過廊橋。  橋的另一端,守衛已然退開,遙遙以長槍指著橋身,無人不瑟瑟。  “站住!”  又一道雷聲炸開,一抹黑影從天而降落於橋頭,無數黑霧繚繞盤旋,瞬息間凝出一道單薄瘦削的影子  “你當真要對我視若無睹?!”  白黎驟然停步,方河亦是一驚,堵在他近前的少年雙目赤紅眼神狠厲,仿佛看破了白黎的隱息結界,正死死盯著他。  “我……”  方河下意識開口,忽然嘴唇溫熱,竟是白黎覆手封住了他的口。  “他看不見的,”白黎平靜道,“他隻是在試探罷了。”  試探他是否在此?  方河驚疑不定,聽他語氣顯然他們三人都互相認識,隻是他對這少年毫無印象,難道又是一位“故人”?  那黑衣少年見近前無人現身亦無人應答,眼神越發淒厲,袖中一抖召出骨扇,雷光與颶風在扇間盤旋,他恨聲開口,卻又似帶著深入骨髓的悲哀:“你真的……對我毫無留戀?甚至連見我一麵都不肯?”  “哥哥,我就要等不到你了……這最後一麵你也不願見我嗎?”  那實在是太過悲淒慘然的一張臉。  少年看似跟他眼下麵貌一般年歲,眉目本是明豔秀麗的,可是眸中深重的悲涼卻又像沉澱了千百年歲月,他的話語猶似泣血哀聲,哪怕是旁觀者也會為之動容。  更何況,是隔著透明結界與他對視的方河。  “你要救的人是葉雪涯。”  就在方河心神恍惚之際,白黎忽地緊握住他的手,沉聲道,“我隻答應你救他一人。”  “……可,”方河困惑道,“他是誰?”  “他要找的人是我嗎,我……為什麽一點也想不起來?”  白黎抿唇不語,心中卻道,蛟與金龍牽連太深,而方河過往對金龍最是畏懼,故而當初抹去記憶時,黑蛟的存在也淡化至微不可察。  他無意向方河解釋這些緣由,難得強硬命令:“既然你已忘得徹底,又何必再念及前塵?方河,你也隻有一顆心。”  這一顆心,容得下顧慮多少人?  方河心中劇震,回望白黎的目光茫然而失神,白黎仿似被無形的刺紮了眼,平生罕見地動了意氣  “你若被他攔下,便再救不了葉雪涯。你要選麽?”  “……不。”  同他麵對麵的少年目光淒厲,站在他身側的白黎急切逼迫,方河頭疼欲裂,腦海中似有波濤翻湧,無數破碎畫麵隨浪花閃現起伏,有什麽被深深掩埋的東西裂開縫隙,漆黑的、深重的、隱晦的、痛苦的,像是有什麽可怖之物伸出了觸手,諸多想逃避的印象尖嘯逃出,如同鬼怪要將他吞噬殆盡。  “我不想……”  他想說,他不想做選擇也不想做取舍,他隻是在完成應行之事。  償還恩情、厘清代價,往後再不相欠無牽無掛,就此做個了結。  然而沒有料到,除卻因他陷入困境的葉雪涯,還有人因他痛苦至此。  白黎不給他留餘地,直截道:“你若要現身,隻需走過去觸碰他。”  “但你若選擇離開,那便隨我走。”  “方河,我隻等你一刻。”  “……”  在那個瞬間,方河將少年麵目看得極其清晰。  介乎少年與青年間的樣貌,看似稚嫩又壓著歲月沉澱的愁緒,驚痛的眸色藏著孤注一擲的瘋狂與壓抑,那少年的手也是顫抖的,雷光與颶風凝聚半晌,卻是遲遲不肯出招。  如果還有再見麵的時候,也許他會被這個少年拆皮剝骨吞吃入腹吧。  方河這樣想著,反手握住白黎,終於移開了眼。  “……我選,去救師兄。”  白黎並未因他的選擇而鬆快幾分,他甚至沒有再開口,帶著方河腳步匆匆,與蒼藍擦肩而過。  00:10:30第七十八章   “哥哥?”  仿佛聽到極輕微的衣袂拂動,蒼藍怔然退後半步,無措而茫然地四下張望。  “你又要離開了?”  方河刹那猶豫,到底沒有回頭,遠去之際,唯聽骨扇墜地錚然一響。  那該是多麽深切的絕望。方河甚至不敢深想,細密鈍痛自心底蔓延,沉悶壓抑幾近窒息。  何等熾烈的感情才能招致如此痛苦……他甚至在畏懼麵對這位少年。與其說是選擇去救葉雪涯,倒不如說是他先萌生了怯意。  兵刃墜地,城防侍衛卻不敢掉以輕心,他們瞧不見設下隱息結界的白黎與方河,可誰都能看出這從天而降的少年絕非善類。有人悄然奔走,喚來更為強勁的支援。  少年雙目赤紅,對著空無一物的廊橋控訴半晌,他們更擔心這條龍已走火入魔,行事無端難以收場。  “……這位龍君大人,夤夜來訪,是為何事?”  不多時,一位年輕女子自城中走出,她對這兵戈之勢視而不見,徑直走向蒼藍。  “大人是為尋人而來?那檀澤城願獻出綿薄之力。”  “汐小姐,當心!”  有侍衛小聲低呼,又被旁人攔下:“噤聲!那可是龍!”  “龍族天生聖物何其罕見,地位甚至高過飛升的修士,你可不要亂了汐小姐的計劃!”  旁人的竊語,縱使有意阻絕,於蒼藍而言依然清晰入耳。  他抬眸注視停在五步之外淺笑著的女子,端著赤色凶戾的眼,寒聲道:“凡人,你有何圖謀?”  嬴汐笑意不減:“隻想替檀澤城接下龍君這份機緣。我乃城主胞妹,龍君在城中有何所求,皆可告知於我。”  “你倒是大膽。”  蒼藍本欲繞過這群凡人修士徑直入城,經此打岔,又變了想法。  憑他自己無法打動方河,那便隻有尋求別的籌碼。  威脅也好,利誘也罷,無論如何,他隻要方河回到他身邊。  至於這些凡人要用他的身份作何把戲,蒼藍眼風冷淡一掃,他並不在乎。  -  一夜驚亂,待看見遠方連綿成片的水榭樓閣,天光已明。  白黎帶方河在島洲間行走,末了尋到處偏僻院落暫作歇腳。屋簷老舊,蓮池已枯,桌案上浮著薄灰,看來此地一時半會無人打岔。  白黎拂袖揚去灰塵,先一步坐下,昂首朝方河示意:“你打算如何救葉雪涯?”  方河一時語噎,停頓半晌才老實回答:“我……尚未想出萬全之策。”  “我願以一根臂骨同仙盟做個交易,但如何保障仙盟守約,還需有個擔保……”  白黎搖頭:“不成。”  方河臉側一瞬滾燙,分不清白黎是關切還是冷靜。  “除此之外便是劫獄,我可以試著用雙劍共鳴尋他的位置,屆時潛入牢中將他救出。”  白黎靜靜看他:“隻你一人,無法做到。”  “我……”  方河語塞,一句話就要脫口而出,到底是咽了回去。  你不幫我麽?  在相繼見過鳳族天魔、師門故人、蛟族少年之後,這請求實在難以啟齒。  即便再如何遲鈍,他也能發覺,白黎並不喜他與故人生牽連。  這其實再尋常不過,白黎對他予取予求,可並不代表他能容忍自己為旁人牽腸掛肚。他自己三心二意,又怎能奢望白黎心無旁騖。  再如何索取也有底線,他得知廉恥明是非。  方河閉了閉眼,道:“可我本就為他而來。”  “入魔者實力強悍,他不該被這麽輕易困住,想必是受了封印或者別的術法限製。我雖靈力不濟,但至少可以試試解開這些束縛,雙劍共鳴亦可激發靈力。屆時喚醒葉雪涯,未嚐不能帶他脫困。”  “……你倒真是上心。”  半晌,白黎眼睫低垂,神色晦暗難辨,他問,“方河,你可曾想過後果?”  方河怔了怔,下意識道:“但我必須救他。”  白黎心緒翻湧,此刻他漸失了過往的淡靜,許多話語出口,讓他自己都倍感意外  白黎道:“你果然還和當年一樣,行事隻憑意氣喜怒,全然不顧如何收場。”  “你甚至連對他的記憶都未恢複,就敢如此貿然行事?”  “隻一個葉雪涯就讓你冒進至此……在救他之後呢,你是不是還打算去找那條瀕死的蛟?”  這一連串的詰問堪稱刻薄尖銳,向來溫良淡泊的白黎此刻陌生得如同另一個人。  方河有心解釋,卻又自知理虧,以白黎一路待他的恩情,實在是愧歉難當。  他不敢麵對白黎落寞黯然的眼。  可是心中執念不消,想要見到葉雪涯的願望無比急切,冥冥中這念想仿佛已在心中根植長久,無論如何也無法讓他冷靜,更遑論放棄。  所有話語都被心虛與愧疚擋住,方河緘口無言,二人靜默許久。  日光偏轉,有鳥雀飛過屋簷,嘰喳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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