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傷,已經好了麽?” 察覺青年意有所指,方河心生疑慮,卻無意再深究:“除卻前塵盡忘,似乎並無大礙。” 青年苦笑,他退開兩步,伸手撫上額角,烏黑尖長的指甲觸目驚心:“你還能想起他們,唯獨忘了我。” 他這副模樣實在太過落寞,方河自一開始便對青年藏愧在心,見狀越發不忍。 然而往事茫茫成空,難辨是非對錯。他見蒼藍此刻無所適從,除卻幾分同情憐憫,竟無半分波瀾。 斷念無情,方得從容。 因這失憶的便利,他在蒼藍麵前利落地當了回無情者,卻並未覺出半分快意。 可惜世人多愚鈍,偏要自縛羅網中。 方河歎息:“敢問閣下,與我有何淵源?” “……淵源?” 青年捂著臉,顫音似泣似笑,“我與你相逢最早,我與你結契在先。為什麽你能與他們不計前嫌,卻偏偏舍棄了最在乎你的我?” 此問注定無解。 方河垂眸,滿心酸澀湧動,終是一片默然。 好半晌,蒼藍再度動作。 “哥哥,這身血肉因你而生。” 他伸手,牽引方河觸上自己心口。 “這顆心也因你而生。” “這雙眼……也隻為注視你而存在。” 他引著方河描摹眼眶輪廓,眸中金色黯淡又模糊,微微蕩漾著,像散落沼澤的碎金。 “記不得過往也無妨,哥哥,我隻有一個請求。” “我向你乞求……對將死者的最後一分憐憫。” 話音落定,那雙手再度引著方河覆上自己心口。 肌膚溫涼,起伏微弱。 於方河驚詫的眼神中,蒼藍緩緩綻出微笑。 “我已時日無多,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 “那一天不會太久的,哥哥。” - 呼 海風凜凜而過。 方河立於島礁之上,怔然望著翻湧不息的海浪。 天幕陰沉,海域茫茫,水天一線,不見彼岸。 也許所有海域都是相似的景致,然而方河舉目四望,卻隱隱總覺有似曾相識之感。 或許,是因他曾在另一座海島上生活了十餘年。 與青年重逢的冰窟藏於嶙峋岩脊之下,山石之外是一座廣闊島嶼,冰雪斑駁,林木蕭疏,灰白山岩散落堆砌,猶如猛獸巨大的骨節。 “該回去了。” 自稱蒼藍的青年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為他披上輕薄溫暖的鮫綃衫,“快要入夜,今晚會下雨的。” “……這是哪裏?” 同是無人之地,藥師幻境平和安寧,繁華盛景為他而生,此處孤島空寂荒蕪渺無人跡,隻像是避世而設的囚籠。 檀澤城中的變數顯然有蒼藍參與,可是麵對黯然傷神的青年,方河連爭執質疑的念頭也被澆滅。 蒼藍漫不經心地掃了眼碧海滄波,道:“龍島。” “人間的龍島,蛟的數量遠勝於龍,我在這裏出生。” 靈獸生為龍族,便如同人界修士天生仙骨。龍族在仙門逸聞中的地位與飛升仙人無異。 他們其實擁有頗為相近的出身。 方河一時怔然。 “該從哪裏講起呢……不如一切都從龍島開始。” 腳下凍土冰冷堅硬,交握的雙手俱是溫涼。蒼藍緩緩道,“哥哥,我們還有七日時光。” “我想把過往都說給你聽,因為之後世上再不會有‘我’。” “哥哥,倘若你我終將別離,我隻希望你能多記得我一會兒。” 他的語氣如此淡靜,其間懇求卻又如此沉重。 他側首看向方河,等待回應。 青年身形瘦削,麵上總帶著病色,唯有眼中金芒沉澱閃耀,仿佛所有的生氣都用於提煉那抹金色。 他是瀕死者,他已時日無多。 對於蒼藍,方河從來隻能選擇逃避,並無拒絕的可能。 方河低聲歎息,權當應允。第九十一章 “‘我’的誕生,源於北海龍君凡間的一劫。” 風聲悠悠,穿過枯瘦蒼白的樹枝,掀起同樣蒼涼的過往。 那其實是很俗套的故事。天上的龍君下凡渡情劫,偶遇溫柔美貌的蛟族女子,順理成章的誕下一子。 而後龍君渡劫圓滿重歸天宮,並未眷戀凡塵經曆的一切,包括他那道行淺薄無緣飛升的妻子。 如今蒼藍再回憶對母親的印象,永遠是在海中孤島上,遠望天際的蕭索身影。 方河靜默聽著,無話可接,但見蒼藍神色淡靜,似乎也不需開解。 蒼藍繼續道:“她沒能飛升,在追憶中度過了餘生。 所思所念隔天涯……曾經我不懂,但遇見你之後,也算是刻骨銘心了。” 檀澤城廊橋一幕豈止刻骨銘心,方河心間微動,卻聽蒼藍頓了頓,話頭一轉: “我能與你相遇,始於北海龍君一念惻隱。他膝下子息單薄,臨退位時想到凡間還有一子,才將我帶上天宮。” “那時的你,是天宮中最年輕的仙君,風頭無兩。” “而我是尚不能化形的黑蛟,被帶領到一眾龍子中,格格不入。” - 常言道世態炎涼,天宮中亦有人情淡薄,概莫如是。 初到天宮的蒼藍甚至沒有被賜予姓名,漆黑的小蛟混在一眾龍子中,分外刺目。 北海龍君將他帶至天宮,轉頭忙於各類應酬,忽視了幼子的境遇。 身為異類,身為卑賤的蛟族混血,蒼藍自是在龍子間飽受欺淩。他與初到天宮的方河有一樣的境遇不知所謂地被帶到天宮,被賜予高貴的天命,卻無人在乎他們的意願。 一日被其他龍子欺負得狠了,負傷的黑蛟逃離了龍族的行宮,然而天宮浩大,凡世遠隔重霄,他不知如何才能重回舊時的住地。 幼年黑蛟茫然奔逃,誤入一處繁盛桃林。在那裏他遇到了同樣為避事躲藏的方河。 少年意氣的方河,心中還存著被拘於天宮的怨懟,時不時借口逃避修行與事務。 姻緣裏附近有一處桃林,桃花繁茂,林木密集,是個掩藏身跡的好去處,他時常來到這裏。 而今日桃林中多了一位客人,是一隻伏在桃樹下,小心舔舐傷口的,傷痕累累的小蛟。 蛟見到方河,第一反應是逃,但方河卻未生警惕,朝他伸出手,直言道願意相幫。 蒼藍記得那時方河所言,他說,你若是因天道所傷,那我會幫你。 也許是因少年眼神太過坦蕩,也許是他言辭中暗藏的對天宮的不忿,黑蛟遊走上前,細長身軀蜷於少年手心。 方河將他帶回了驚鴻宮,但因他自己行動處處受製,也不便多取傷藥。 他思及仙骨多有奇用,便突發奇想,以自己的血來喂養重傷的黑蛟。 蛟一開始自是不願,但方河強硬要他服下,幾滴仙骨血液入腹,舊傷奇跡般痊愈大半。 同傷勢一同見好的還有修為,原本北海龍君為他化形之事四處奔走求藥,未料這仙骨之血頃刻便令他修為大漲。 黑蛟昂首注視為他奉獻鮮血的少年,心間震動。 那就是在母親之外,第二個被他永遠銘刻在心的人。 方河將他養在驚鴻宮,帶在自己身邊。雪河君管束不嚴,葉雪涯冷漠疏遠,無人留意到他多了一位陪伴。方河樂得如此,尤其是發現蛟與他同樣抵觸天宮。 但黑蛟走失的消息並未耽擱太久,很快有人問到驚鴻宮來。 問到方河時,他頓了頓,並不願道出事實。 那時黑蛟就藏在方河袖中發抖,憑借簡單的法術觀測,蛟的舊傷皆是龍族所為,他在被他的同族欺淩。 方河在想,倘若天道真的在注視世間萬物,為何會坐視欺淩橫生,為何不願救他出苦境? 然而天道的代行者並不會回答他的問題。忽又有一道旨意傳來,想是龍族行宮那邊不願承認同族欺淩之事,便先將方河誣告為偷走龍子之人。 方河愕然,隨即是憤怒,然而滿腔辯白無人可訴,雪河君隻是聽了龍族使者的傳話,便代方河接下了罪名。 黑蛟被迫自他袖中帶出,臨別之際,黑蛟不願離開方河,尖齒咬破方河血肉,又沾上了血。 但終究是分離。 - “……你的師父接下罪名,或許也是事出有因。龍族在天宮的風頭,並非尋常仙人能比。” “之後你被禁足數月,而北海龍君求得了令我化龍的辦法,我被拘於法陣之中封印蛟血,再度得見人世時,被賜予了‘蒼藍’這個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