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僅僅是他的阿爾蘭,更是他以箭圈射中的戰利品,是按照傳統不該與之通婚的外族戰利品。 ——不需要遵守古老的規矩。 仇薄燈困惑地看著圖勒巫師。 年輕的圖勒巫師很少有什麽神情變化,仿佛真正的鍍銀麵具不是掛在牆上,而是生在他臉上一樣。眼下,他忽然罕見地笑了一下……居然還……還蠻好看的…… 營地裏響起了沉重的鼓點。 仇薄燈轉頭去看。 隻見同樣換上盛裝的圖勒勇士們站在猛獁像頭頂,興高采烈地敲響重鼓。鼓點聲中,猛獁象群身披印染成彩色條紋的栽絨赤普鞍毯,踏著“咚咚咚”的腳步,一邊搖晃彎彎的長牙,一邊甩起長長的鼻子。 圖勒人往它們的彎牙上係了鮮紅的綢帶,綢帶底端係滿鈴鐺。一搖起來,整個營地都是“叮叮當當!”“咚咚、咚咚鏘!”的聲音。 又壯觀,又憨厚。 仇薄燈剛剛被逗樂,載著木屋的沙尓魯就歡快地衝了出去,加入跳舞的象群。 不! 它不僅僅是加入! 它還當起了領舞! 仇薄燈腳下地動山搖,沙尓魯甩起來的紅綢,幾乎衝到他臉上——平時壓根看不出它這麽活潑好動! “沙尓魯!” 仇薄燈半笑半抱怨,伸手要去抓門框。 手剛一伸出去,就被人抓住了。 圖勒巫師將他打橫抱起。 幾步,直接到了沙尓魯最高的頂脊處。 沙尓魯和其他猛獁一樣全身披掛顏色對比強烈的彩紋赤普鞍毯,鞍毯邊緣,係了無數漂亮的銀鈴鐺。它伴隨鼓點,有節奏地踐踏地麵,發出整片營地最大的“咚鏘”,憑實力贏得領舞的地位。 震得木屋都要散架了。 仇薄燈不得不一邊笑罵,一邊緊緊抱住圖勒巫師的肩膀。 他還不想從猛獁背上掉下去! 猛獁象群開始移動,對麵平原上的旗海也開始移動,仿佛是兩片彩色的海洋同時平推、同時向前。 伴隨一聲長長長長的銅號聲,一丈長的青銅管、七排孔的絳黃笛、抹指滑指的古林比、羊腸弦的胡爾拉、螭馬頭的朝爾琴、朱漆雜花的恒勒鼓、十三銅的雲鑼……所有樂器一起響了起來。 恢弘的樂章淹沒了整片雪原。 仇薄燈叫不出那些粗糙至極的、稀奇古怪的樂器名字,更分不清它們到底是在什麽場合使用的。 他隻覺得自己的血液要跟著這粗狂的、爆裂的樂聲一起沸騰。 身為東洲第一世家最寵愛的小少爺,他見過的、聽過的絲竹管弦數不勝數。 可是完全不一樣! 這裏的音樂,每個音節都倍兒用勁,每段旋律都倍兒拚命。他們簡直就是在以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的勁頭,在吹,在拉,在敲,在彈,在唱! 空氣在爆裂,在熾熱,在燃燒。 雪原沒有春,沒有夏,沒有秋。 他們硬生生自己活出了盛夏! 兩片色彩的海洋即將匯聚,圖勒的勇士們開始放聲呼嘯,迎接的人群也開始高聲回應。 仇薄燈身處兩片原始的蠻野的暴烈聲浪中。 他眼睜睜看著對麵的馬群和自己這邊的象群即將碰撞,忍不住叫了起來,用力抓緊圖勒巫師的肩膀。 兀地裏炸開一聲極高極亮的女嗓。 “來啊!雪原的情郎! 古老溫順的牧羊 猛獁穿行在大地上—— 阿爾蘭盛開在山崗!” 咚! 所有駿馬,所有猛獁同時踏足,大地重重一震,茫茫雪塵。 由極動到極靜之間,隻剩下那道高昂激越的女聲,以仇薄燈聽不懂的圖勒語在唱。歌聲中,一位位身著盛裝的美麗姑娘,以近乎炫技的方式,旋身下馬,紅棕的裙擺轉成一朵朵奪目的花。 她們應該都是冬牧狩獵隊的阿爾蘭。 她們一出現,猛獁背上的圖勒勇士就縱身躍下。雙方在擦肩而過的瞬間,抓住對方的手指,一扯,一轉,完成一個極其精彩的回旋。 “漂亮!” 仇薄燈情不自禁地喝彩。 他按著圖勒巫師的肩膀,想要看得再仔細一點。就在這時,圖勒巫師抱著他,從猛獁象跳下,穩穩地落到了紅底金經二方反轉卷草紋的長毯上。 他一落下,圖勒的年輕男女們,立刻向左右旋轉開。 為自家的首巫大人讓開了一條道路。 “幹嘛啊!”仇薄燈的臉莫名燒了起來,“放我下來。” 圖勒巫師充耳不聞。 日光照在他臉上,垂落的辮梢紅玉在輕輕搖晃。他抱著仇薄燈,徑直踩著集束裁絨的經文地毯向前走。仇薄燈推不開他,又見冬牧狩獵隊的圖勒勇士們各自和美麗的姑娘,成雙成對,也跳著舞,沿經毯向前。 ……看樣子,還得慶幸某個人不至於有病到要拉他跳舞。 仇薄燈稍稍安心,但四麵投來的視線,讓他的臉頰越來越燙,幾乎要有把他自己點燃的架勢了。 他拿手去遮臉,周圍頓時響起了笑聲。 仇薄燈:……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緊張不安,圖勒巫師抱住他的手往上移了移,按在他背上,安撫似的。 “……” 要不是人太多,仇薄燈鐵定再狠狠咬他一口。 幹什麽啊! 笑聲更大了啊! 笑聲愈演愈烈,仇薄燈自暴自棄,幹脆把臉埋進圖勒巫師的肩窩。 當起了鴕鳥。 壞脾氣的小少爺這就純屬誤會了。 後續響起的笑聲不是衝他來的,是衝圖勒巫師去的。 大家還蠻新奇的。 他們的首巫大人竟然真的帶回來個阿爾蘭了! 要知道,在首巫大人抱著漂亮少爺跳下猛獁前,絕大部分人都還在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 圖勒在上! 他們首巫大人又冷又悶。 老族長苦口婆心勸過他不知道多少回,把屋子往下移移,把門幔掛掛,不然哪有姑娘肯跟你過啊……統統被當成了耳邊風,活脫脫要苦修一輩子。結果前幾天,首巫居然寫信回來,說要舉行共氈禮。 老族長、 老族長驚得差點從聖雪山摔下去。 要不是送信回來的蒼鷹確實是首巫大人的獵鷹,他非懷疑信是假的不可。 這事其實有點為難。 圖勒算是雪原上對中原人勉強不那麽排斥的部族了,依舊不與外族通婚。阿瑪沁和許則勒感情深厚,都沒有舉行過共氈禮。兩人隻能算是搭夥過日子,在部族中沒有正式的契婚關係。 事情爭執了幾天。 最後,老族長力排眾議,同意了。 這才有了今天與冬牧迎狩一起舉行的共氈禮。 大部分人都挺好奇,首巫大人有阿爾蘭後是什麽樣,今天一看……誒?!居然連盛裝都肯穿了!連下猛獁都要抱著,這和平時相差也太大了吧?!簡直難以想象。 當然,還有一部分笑聲是衝仇薄燈去的。 驚鴻一瞥間,大家看清了中原小少爺的模樣,看清了他漂亮到能征服所有部族審美的臉蛋,也看清了那漂亮臉蛋上的紅暈。 ……天呐! 他可真羞澀! 比部族裏最靦腆的姑娘還羞澀。 要知道部族裏的姑娘舉行共氈禮,哪個不是大大方方抱著情郎的肩膀,漂漂亮亮地亮相給所有人看。今兒,首巫的新娘,害羞得就差把整個人都藏首巫大人衣服裏去了。 這麽害羞怎麽行? 晚上可就要共氈了! 共氈夜就算是最單薄的小夥子,也精壯得跟蠻牛一樣。 部族裏的姑娘們懷抱逗弄、熱鬧以及憐愛的心情,分散到首巫大人和他的阿爾蘭旁邊,旋轉,舞蹈,拍掌。剛剛一嗓子震開兩片彩色海洋的女聲再次響起,極其清越,極其高昂,極其嘹亮。 “來啊!美麗的新娘! 看看你英俊的情郎 叫他背你過那—— 高高的山崗!” 在雪鳥般拔地而起的歌聲中,圖勒冷峻的首巫抱著他羞澀的新娘,走完漫長的紅底金經長毯,穿過肋骨群山,抵達巍峨、陡峭、高聳的聖雪山山腳。 所有彩旗綢布,到這裏就沒了。 黑石白雪的聖山矗立著,俯瞰著、被旭日披上霞紅的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