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直接導致整個雪原再次陷入神聖時代以前的恐怖混戰。 大部與中帳能在混戰中殺伐,掠奪,而小部隻能被殺伐,被掠奪。 如今圖勒還願意讓眾人“坐下來說”,說明他們還願意將萬神大會進行下去。 萬神大會又稱為“庫倫紮大會”,沿襲英雄王庫倫紮爾統治雪原定下的規矩,各部大帳的主人一起坐下來,放下彎刀,商討解決事情的辦法——《大格薩》裏這麽說:我們的人夠少了,雪原的一切,每根草,每個人都一樣重要。 就連中帳族長們也神色稍緩,唯獨幾個大部族首領容色緊繃。 圖勒首巫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如果沒有人願意坐下談,他就讓以武力所有人都坐下! 圖勒的勇士們一一退回到原先的位置,與其他部一樣,放刀落座。雁鶴衣這才發現,圖勒首巫旁邊一直空著的位置,原來是給自家小少爺的。她覺得有些古怪,卻已經被阿瑪沁和許則勒拉著,坐到後邊去了。 杜林古奧、庫倫紮大會、英雄王、雪域之門……各種念頭在族長們腦海中盤旋,再看安放在木架上的黃金法典,已經帶上不一樣的意味。 圖勒巫師隻轉頭,看了仇薄燈一眼。 雪落在大帳帳頂,發出沙沙沙的聲音。 圖勒巫師蒼白清臒的臉龐,在明紅的火光照耀下,如走出祭壇的神秘守護者。 石刻的大格薩會風化,偉大的英雄王會死去。但倒塌的石屋會重新建起,重新儲滿新鮮的肉和熱烈的酒,古老的敘事長篇會得到續寫,每個迷失在白色風暴的人,都能得到阿諾朵以格薩。 ——諾言他已許下。 ………………………… 庫倫紮大會重新開始,氣氛前所未有的緊繃。 蒼狼部,連同剛剛所有翻臉拔出利刃的部族與圖勒部族遙遙對峙,中間的大部和中帳誰也不肯率先表態,小族隻能謹慎地觀望。蒼狼部拉攏了近一半的大部,圖勒誕生了一位掌握“杜林古奧”的天生薩滿。 杜林古奧、第一世家、黃金腰帶…… 各部的視線在兩邊掃來掃去。 視線中帶著審視、懷疑、仇恨、忌憚、排外……事情根深蒂固的矛盾,各執一方的說辭,陌生遙遠的中原,讓他們無法信任都存在外來者的兩邊。 長久的沉默中,銅鼓響起。 僵持被打破,眾人的視線投向庫布騰部族長,都有些驚訝——以赤狐為圖騰的庫布騰部,一貫是八大部中最小心謹慎的,很少在事況未明前輕易表態。 “居然會鬧到這地步,真是沒想到,”庫布騰族長搖頭,“既然大家都翻臉,翻到這地步了。隻是我們部來的路上,遇到了點事,索性現在一並拿出來說好了。” 說著,他朝後邊招了招手。 打庫布騰部的區域站起來個人,走到大帳中心,將一個大布包放到地上,然後脫掉鬥篷,露出一身血跡凝結的襤褸衣袍。布包被一把掀開時,大帳裏頓時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人頭! 血淋淋的人頭,全都死不瞑目! 自打這人走出來,巴塔赤罕和紮西木就覺得有些眼熟,等六個人頭一滾出來,其中一個人頭臉上還有青馬烙印。他們瞬間就認出來: 青馬木部! 那並不算偏遠,卻缺席了萬神節的十幾個部族之一! 沒等他們理清楚思路,血衣襤褸的武士已經重重跪下,聲音哽咽:“青馬木部,與查南十三部,舉族被屠!!!” 許則勒麵色驟變,預感到什麽—— 咚咚咚,青馬木部武士在石板上重重磕了幾個頭,磕得血流如注,猛地抬起頭,看向圖勒巫師身邊的仇薄燈,雙目赤紅:“我,青馬木額爾德尼,在此向大會提請《大格薩》第十三條—— “向殺我的阿瑪阿帕、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族人的凶手,血仇!” 作者有話要說: 鶴姐姐:小少爺應該沒被欺負。 ——其實被欺負慘了呢。【點煙 鶴姐姐:小少爺居然有朋友了,關係真好! ——嗯……第70章 血盟 幾把沾血的利劍,一塊玉佩,以及一細長青銅信筒,一起被攤開,放到眾人麵前。劍身鑄造銘文,各部中幾個認識中原字的人,辨出刻的是“扶風”二字。許則勒剛要說,物證可以偽造,雁鶴衣卻臉色一變。 “怎麽回事?”他壓低聲問。 她手緊緊按在劍柄上,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聲音:“那是小少爺的扶桑金烏佩。” 許則勒眼皮一跳:“假的吧?” 雁鶴衣神情難看,一言不發。 一些未曾聯想的細節掠過腦海,許則勒一顆心緩緩下沉。 他見過仇家給小少爺專門打造的飛舟,巍峨如小城,精妙非凡,號稱是“集萬工之造化,渡天翻而不覆”……如此雄偉,如此堅固的飛舟,遇到大寒潮,真的沒有一搏之力嗎?就沒有,真的至於讓小少爺獨自淪落到雪原? 莫名的寒意和冷意爬上手足。 ——真的是偶然嗎? 許則勒忽然沒有勇氣往下細想。 此時,除去被蒼狼部拉攏的三部,和庫布騰部,餘下的三個大部,已經有族老起身出來,檢查物證——雪原各部崇尚武力,以武為生,他們對中原珍奇的了解不多,唯獨對武器了解精深。 經過幾番測驗,部族族老開口。 “確實是東洲名劍,劍身銘文是一體鑄的,不是重抹新刻,血蝕已久,也不是今日才鑄的。” 大帳先是一靜,隨即傳開低低的竊語聲。 相對於蒼狼部和言辭堂皇的沈家,其實大部分部族勇士,更傾向於相信自始至終其實對雪原部族沒有說過一句好聽話的仇家小少爺。 雪原的武士不需要那些好聽的話。 沈家說得比花還好聽。但沈家有實打實,把他們搞不清楚的東西剖個清清楚楚,讓他們知道自己吃了多少虧嗎?——令他們如此戒備,如此痛恨的,是近幾百年來,世家門客毀掉了太多太多寧靜。 沈方卓冷冷笑了一聲。 仇家的小少爺太太太天真了。 他根本就不懂錢與權的賭桌!他以為——哈!他以為掀翻了規則,自己就能得到感激?信任?笑話。一場汙濁的遊戲,大家都穿著白衣掩蓋漆黑,闖進來一個真正幹淨的人,其他人隻會懷疑,他比其他人更能偽裝。 因為世道就是髒汙的! 世家的聲名已經在雪原敗壞這麽久,你既然出身世家,而且是第一世家,又怎麽掙脫了世家的影響——你要人怎麽相信鴉群裏會飛出白鳳,爛泥裏會開出華蘭?! 已經被弄得烏煙瘴氣的地方,說出真話的人永遠活不長。 沈方卓恢複從容鎮定,不緊不慢地擦拭額頭的血。 他等著,等這被第一世家寵溺得不明白什麽叫“世道”的天真小少爺心如死灰。沈方卓見多了這種人。許多讀夠聖賢書的家夥,血氣上湧,都喜歡伸張正義那麽一兩回,然後……然後他們要麽沉進淤泥,要麽再也沒說過話。 世道既汙,怎容爾濯? 細長的青銅信筒是打開的,裏邊的信被倒了出來,族老們看過之後,皺了皺,將信放進托盤,傳了下去。 諸部匯聚,再加私販商運興起至今,族老裏多多少少有幾個認識。很快信的內容被逐一念誦傳開。 信最後傳到圖勒部族這邊。 許則勒一看信,心徹底沉了……信中沒寫太多東西,是誰與仇少爺通信的口吻,借他紈絝之名,出行無人注意,自空探查雪原南部的水路。 雁鶴衣搶過去看了一眼,怒火中燒。 “放屁!”她直接拍案而起,“小少爺這次來,就是想試試天山雪能不能釀酒,釀出來什麽味道!和什麽商道半點幹係都沒有!” 許則勒硬頭皮翻譯。 果不出所料,跪在正堂中的青馬木部武士,手指硬生生攥出血來:“釀酒?!你們世家的少爺,大老遠跑過來,就為了釀酒?哈!”他猛地站起身,環顧四周,“他們世家少爺跑過來就是為了釀酒!!!” 青馬木部最後一名武士的嘶吼裏,各方視線,一道落到圖勒首巫身邊的盛裝少年身上。 他坐得很不規矩,半趴在桌上,撿銀盤裏的漿果玩,一點也沒有中原世家門客,一踏進雪原,就一定要維持的那份“禮度”。但他生得太過美麗,素白的肌膚被燭火照得明潤,綴在前額和頸側的雪銀閃爍一片細光。 漂亮得就像一件纖細易脆的瓷器。 他似乎有點無聊,自顧自拈起各色漿果把它們堆起來。缺了哪色,就湊到圖勒首巫的桌上去撿。旁邊的老族長,還有幾位圖勒族老,雖然神情肅穆,但看他在玩,卻也順手把自己的遞給他。 一粒亮紅漿果沒擺好,滾了下來。 圖勒巫師撿起來,幫他擺到頂端。仇薄燈抬頭,衝他笑了一下……一個東洲世家第一的小少爺,一個雪原杜林古奧的掌控者,這場即將決定人間曆史發展的庫倫紮大會,他們誰也真正沒在意過。 麵對四方的視線,他仿佛沒有任何感覺。 ——確實沒有任何感覺。 圖勒巫師剛剛低頭問他,開心不開心? 挺開心的。 他就像個被迫參與宴會的孩子,任性起來,惡狠狠一把掀翻了桌子——那堆大人不知怎麽的,總以為上了桌,就得老老實實推籌換牌,輪流坐莊,再互相厭惡也隻能藏在假惺惺的笑容底下,廝殺往來。 仇薄燈就不。 他是個頂頂惡劣,頂頂任性的小少爺。 一直一直有口氣莫名絞在心口,攪得他幾乎要發狂,幾乎要大叫大喊——他想砸、砸壞一切能看到的東西;想掀,掀翻一切堆滿金銀籌碼的牌桌,把底下的骷髏白骨,腐水爛肉全掀出來。 所以,他就闖進來了。 一把將桌子掀了。 把那堆糊金鍍銀的骰子籌碼,全丟到火裏,讓它們叮當叮當,撞成一片,讓“講規矩”的賭家與莊家,露出不敢置信的震怒表情。摔、砸、掀、笑……那口鬱氣痛痛快快發泄了個幹淨。 砸了,摔了,掀了。 他痛快了,對餘下的事,就一點沒興趣也沒有了——他隻是個闖進大人的權力場,搞破壞的小紈絝、小壞蛋、小瘋子。 誰聽說過紈絝、壞蛋、瘋子、還需要管後邊的爛攤子啊? 他隻是來搞破壞的啊! 麵對青馬木部武士嘶啞的指控,仇薄燈隻掀起眼皮,詫異似的看了他,就移開視線——好無聊,類似的事情好像發生過很多次了,就像一出陳年舊戲,什麽序章,什麽曲調都爛透了。 毫無新意。 如今的小少爺理都不想理,還不如看自家戀人有意思。 ——他被慣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