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掛鳥羽服的薩滿們影子印在帳牆上,如萬神從天而降,巨大而扭曲。 叮當叮當。 最年邁的老薩滿枯瘦隻剩骨頭的手,拔出在火中烤得通紅的烙筆,蘸進盛滿靛青、赤紅與蒼藍三種顏料的銅盤,用這三種黑薩滿們常用極惡的力量,去封印圖勒巫師身上的的淡金經文。 赤紅的烙筆與脊柱的皮肉接觸,發出輕微的呲聲,騰起淡淡白霧。 仇薄燈指節泛白,一眨不眨。 一筆、兩筆…… 火光照在圖勒巫師平靜的臉龐上,顴骨明顯,眉弓鋒銳,側臉的輪廓無比立體。 鮮明如石刻。 靛青惡鬼與赤紅妖魔,撕咬著,絞殺著,一個接一個爬上圖勒首巫的脊背和胸膛。 老人們常以黑暗的洞穴深處棲息的鬼怪來恐嚇不聽話的孩子,隻一個就要英雄們出生入死地對付。可如今敘事長詩提及的,或未提及的妖鬼,全都爬出,隻為了鎮壓一個比它們更可怕的怪物。 最後一筆落下。 所有族長們同時起身,同時重重敲響身前的銅鼓。 ……………………………………………………………… 咚、咚、咚。 兩名圖勒的勇士一下一下,重重擊鼓。 刀與刀碰撞,發出激烈恐怖的聲音,插在高台邊沿的火把被刀風刮得扯出長長的赤紅火尾。圖勒巫師倒轉圖貢長刀,一刀接一刀砸落,罕力骨部的勇士被逼得步步後退,一直退到賽武台的邊界。 退無可退的罕力骨部勇士怒吼一聲,重重踏在賽武台邊沿,俯身猛力一蹬。 揮刀橫劃出一道凶悍的月弧。 與月弧一同落下的是一道近乎垂直的刀光。 圖貢長刀豎直、下劈! 哢嚓一聲,彎刀斷成兩截,斷裂的刀尖旋轉,擦過圖勒巫師的臉龐,一瞬寒光照亮他深邃的眉骨。長刀橫轉,斜砸在罕力骨部勇士肩頭。伴隨骨頭斷裂的聲音,罕力骨部勇士撞斷一根欄木,摔出比武台。 最後一名罕力骨部的勇士被打敗。 骨鳥圖騰頂上圖勒首巫的鬥篷。 他的鬥篷釘在大帳正北麵的帳牆上,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上麵的青銅圖騰一個一個增加。鍍銀的鹿首麵具釘在最高處,俯瞰整個祭壇,火光發出的色彩照在鹿麵,反射出一片冷冷的雪銀。 一名勇士剛剛被擊落,下一名勇士就直接朝圖勒巫師的後背揮出彎刀。 刀鋒砍進背肌,還沒來得及繼續向下斬斷骨頭,圖貢長刀就已經旋轉著,自肋下揮出,重重砸在他的腰部。金鐵碰撞的巨響中,勇士身上青銅鑄造的沉重腹甲頓時出現一個可怕的凹陷。 下一刻,揮刀的勇士被一把擲出,砸下新一名跳上比武台的部族勇士。 咚咚咚、鼓聲不斷。 搏殺不斷。 沒有一絲一毫的間隙讓圖勒巫師休息,更不容他處理傷口。 自血盟開始,就隻有打敗所有人,亦或者死兩種結局。這是最殘忍的挑戰,所有部族的勇士挑戰一個人,拚盡一切力量去殺死他,而他在挑戰中不能殺死任何一個人。 勇者與勇者廝殺,可以同歸於盡,可以割開敵人的咽喉。 但血盟的開啟者不可以! 他是要結束紛爭的王者,而不是隻知殺戮的武士——雪原的王者,要以他的強大和悲憫統治所有部族,他需展示他的凶悍,更要展示他的大格薩大悲憫——阿諾朵以格薩!寬恕你的敵人!寬恕你的對手!寬恕你的宿仇! 一道道身影被或砸、或摔、或扔,丟出賽武台。 高懸的鬥篷上圖騰一個挨一個,青銅的、黃金的、白銀的、紅玉的……一眼望過去,輝煌無比。大帳裏越來越多部族勇士以刀柄敲擊地麵,高聲喊道:“撒拉紮木!撒拉紮木!阿諾朵以格薩!” 撒拉紮木!萬神見證!萬神見證! 萬神見證!隻差最後一枚圖騰! 咚。 突兀木王子抽出巨斧,踏上高台,腳步沉重如悶雷。 咚、咚、咚,幾步踏下,身高近一丈,恍若赤銅巨人的突兀木王子驟然爆起,兩柄青銅巨斧在半空中劃出兩道交錯的可怖弘光。狂風在瞬間刮滅賽武台邊的所有火把。巨斧在驟暗的瞬間,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傾斜。 鐺—— 圖勒巫師的長刀擋下第一柄斧刃,昏暗中迸濺出長長一串流火,臂膀的肌肉驟然緊繃,又驟然爆發,將巨斧撞開後,俯身低伏,接踵而來的第二柄巨斧自頭頂橫劃而過,大片柵木直接破碎。 木屑橫飛。 咚咚咚,重鼓震動的耳膜,斧刃與長刀撞擊人們的瞳孔,清蒙的流光與赤銅的斧光交織成一片死亡的巨網。人們簡直能聽見每一次正麵相抗下,骨骼發出的爆響,突兀木如巨熊般嘶吼,咆哮。 一記重重的正麵對抗。 兩人同時退出長長一段距離,又同時衝向對方。 “怎麽樣?會、會贏吧?”許則勒緊張得幾乎磕巴。阿瑪沁死死抓住他的胳膊,眉頭幾乎擰到一起,說不出一句話——許則勒是個文人,看不懂上邊的局勢,但在場的勇士都知道,突兀木王子打著是什麽主意。 除了卑鄙再沒有別的詞來形容! 首巫不能擊殺突兀木,卻要將他擊落賽武台,那隻能選擇硬碰硬。突兀木要的就是硬碰硬!蒼狼部秉承獸神血脈,如傳說中的巨人般高大,又以沉重的青銅巨斧為武器,每一次正麵相抗,都會令首巫身上的傷再次裂開。 時間稍微一長,光流血就能要了首巫的命! 又一聲正麵相抗的巨響。 一柄巨斧劈進高台,幾乎將整個高台劈成兩半。 篝火燃燒。 圖勒巫師站在台中,渾身是血,帶出一道道猩紅的痕跡,如同靛青和赤紅的妖魔,在他身上扭曲、複活。他振開長刀,脊背的肌肉群,隨他的呼吸,起伏收縮,反射火光,驟然虯結如鐵! 原本汩汩湧出的鮮血驟然止住。 下一刻,圖勒巫師反握長刀,俯身衝出,拉出一道長長的殘影。 突兀木甚至沒看清他的動作,圖貢長刀到了麵前。 鐺鐺鐺,金鐵撞擊的暴鳴響成一片,突兀木臉上、脖頸的青筋可怕地暴起,仿佛隨時都要爆炸,他暴怒地咆哮,想要轟開刀網,卻被斧刀相撞時,對方刀上傳來的恐怖的力量砸得步步後退。 “圖勒!圖勒!”所有部族幾乎是發了瘋在大吼。 一步!兩步! 圖勒巫師每一步踏出,堅硬的石台麵就如蛛網般裂開一片。 三步! 紮西木、巴塔赤罕他們抽出彎刀,高高舉起,聲嘶力竭:“圖勒!圖勒!萬神見證的圖勒!” 最後一步踏出,突兀木半條腿已經陷進破碎的石台邊沿,即將被逼出賽武台的瞬間,他暴吼一聲,忽然鬆開彎刀,直接往圖勒巫師的長刀上撞去——不惜自己身死,也要讓圖勒的血盟功虧一簣! 血光崩濺。 仇薄燈猛地向前一步。 ——在最後一刻生生側轉刀鋒的圖貢長刀,被突兀木撞擊,直接切進圖勒巫師自己的右肋。 血濺到圖勒巫師的眉骨。 他麵無表情,左臂屈肘,向下凶狠一砸。自以為十拿九穩的突兀木直到撞進高台底下的碎石堆裏,臉上仍殘留猙獰的瘋狂。不等他掙紮起身,重新重回台上,紮西木、巴塔赤罕等人已經撲上去,一人一膝,將他死死在地上。 圖勒巫師拔出切進右肋的長刀,斜垂指向地麵。 血順著他蒼白的手背,流過冷銳的刀刃。 下一刻,靛青的妖魔與赤紅的惡鬼,從他身上逃離,淡金的火焰衝天而起,照亮整個大帳。 四下一寂。 緊接著,山呼海嘯般的呼喊,淹沒整個大帳,淹沒整個聖雪山,如騰和塔爾的神龍撞開天空的雪雲。 所有流淌雪原血脈的牧民,不論身處何方,全要聽這震耳欲聾的呼喊—— 萬神見證! 古老的敘事長詩得到續寫,偉大的英雄王出現超越他的後裔,雪域誕生了它從古至今從未有過的主宰——他同時統率薩滿與武士,神秘的杜林古奧與神聖的血盟! 鼓點、呼嘯、篝火。 所有武士一起高高舉起彎刀,所有薩滿一起深深拜伏。 熱浪火光充斥滿整個帳篷,淹沒一切的歡呼呐喊中,圖勒巫師取下鬥篷,越過篝火與人群,走向站在他的阿爾蘭。 火光照出圖勒巫師年輕的臉龐,異域深邃的五官,骨骼起伏的明暗,顯得無比鮮明。 那雙銀灰的眼眸始終落在仇薄燈身上。 仇薄燈忽然想起初見。 ……雪狼王的屍體自高空砸下,神秘強大的雪域首領站在高高的山頂,逆著光,俯看他,鍍銀的鹿骨麵具,隻露出蒼白的下頜,唇薄而冷。看不清神情,隻覺是古老祭壇的鷹在注視闖入者。 爾後千百次,無盡的迷亂,卻始終為這片聖山的雪注視。 一如今時今日,此刻此分。 視野一暗,肩膀一沉。 圖勒巫師將綴滿圖騰徽章的鬥篷披到仇薄燈肩上,在雁鶴衣暴怒的罵聲,握住他的腰,將一把他抱起來。 火光照亮少年的眼睛,那眼裏噙著淚水,也噙著明亮的笑。 圖勒巫師沾血的手指按在仇薄燈細白的脖頸,摩挲。壓下。親吻。 又重又深。 ——這是他唯一的戰利品,唯一的所有物,唯一的嘉獎。第72章 告白 聖雪山人馬喧囂。 萬部拜服,心知已無回天之力,沈方卓、突兀木王子等人,毫不猶豫吹響了狼哨,企圖在等候在寨門外的部族勇士配合下,撤出聖雪山。不用圖勒巫師下令,其餘諸部就自發拔刀參與圍困。 火把的光來來往往,兵器碰撞、戰馬嘶鳴、狼騎長嚎。 沈方卓被圖勒勇士一膝蓋重重撞在後背,摔進雪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