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夜過後,議事廳所有幸存的人都對陸望予這三個字諱莫如深,隻要聽到,便是瞳孔微縮,麵色一刹那變得青白,渾身開始止不住地哆嗦,想要逃離,瀕臨瘋癲。  經曆了這些,他們卻也沒有絲毫的憤怒與仇恨,或者說,不敢有。  在修真界如同死水一般地寂靜下來,所有人提心吊膽地等著下一位受害者的信息傳來時,陸望予卻詭異地沒了動靜了。  如今,他正坐在佛心寺後院的一間禪房裏,麵前擺著的香茗,徐徐嫋嫋地升起輕煙。  這是塗凡真人的禪房。  周圍淡淡的檀香縈繞,而他低眸,長長的眼睫微微垂下,神情專注而認真地注視著杯中的茶色,看起來就隻是個安靜的貴公子。  誰也看不出這層皮下,究竟是怎樣心狠手辣的惡獸。  “咳咳……”輕微的咳嗽從山水屏風後傳來,隨即,一個蒼老的身影伴著絲縷的藥味,就這樣出現在了陸望予眼前。  塗凡真人看起來蒼老了不少,他起身將老者攙到了矮塌上。  陸望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慢慢為塗凡真人添了茶,緩聲道:“我還以為真人會不願見我。”  塗凡真人故意挑起眉調侃道:“哦?我要是把你拒之門外,衛老頭知道了,還不得把佛心寺都拆了?”  聽到了師父的名號,陸望予的眼神柔和了一點,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  這還是他下了蒼山後,第一次真情實意地笑。  不是冷眼看著獵物無謂掙紮時的冷笑,也不是時不時摩挲著那個裝花的木匣時,回憶的笑。  見這個孩子眼中終於有點神采了,塗凡真人也略微放下了心,而一放心,他便抑製不住喉頭的輕咳。  聽到那一陣咳嗽,陸望予關切道:“真人近日身體可好?”  老者擺了擺手:“哎,都是小毛病,人老了啊,就不中用……”  塗凡真人是他師父的好友,雖然修為可能不及師父,但那一隻南柯筆也修煉得出神入化,算是修真界頂尖的人物,怎麽可能這般虛弱。  陸望予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關鍵:“這是上次您用南柯筆救走我們,留下的後遺症吧……”  塗凡真人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隻是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小執約,給我傳了訊。”  他注視著麵前愣住的青年,一字一句,緩緩道:“他求我勸勸你。”  陸望予的笑意徹底斂了下來,他拿著茶壺的手微微頓住,就像是啞了嗓子一般,他說不出一個字。  塗凡真人繼續道:“小執約說,師兄一定會很難過,他可能會做一些錯事,所以您一定要勸住他……”  “他說,師兄不是壞人。”  塗凡真人直視著他,道:“望予,你覺得呢……”  陸望予默默將茶壺擱下,他感覺喉中似有火燒,徑直端起了杯中茶飲盡,卻也解不了幹渴。他回道:“我沒有殺一個人。”  “可你卻讓他們生不如死。”  陸望予修長的手指,摩挲著碧色的杯子,他不再解釋,隻是淡淡地問了一句:“所以,真人也認為我應了那個禍世的卦象,要來阻我了?”  塗凡真人卻道:“你可知,為何當初圍剿時,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仍要力保你。”  “因為我相信你師父,相信執約,更相信你。我隻希望你在曆遍人間險惡後,還能相信這世間天道尚在,良善尚存……”  “熒惑守心,天下將傾。不過是我算錯了而已……你絕不是什麽禍世之人,哪怕到如今,我都信你。”  說到後麵,塗凡真人眸中已有淚光。他聲音顫抖著,厲聲道:“你殺該殺之人,我不阻你,但你若是再執迷下去,便徹底沒了退路……你就辜負了他為你拚出的活路!”  陸望予隻是安靜地注視著塗凡真人,他眸中黑沉,如同死寂的深淵。  他勾起嘴角,眉間卻沒有一絲笑意:“天道若在,良善若存,那麽該死的不是他,應該是我……”  話音落下,他卻不想再爭辯了。在這個他極其敬重的老者麵前,他第一次展現出了一種疲憊的神態。  “我累了,是非恩怨也該一次了斷了。”  他看著桌上那隻空蕩蕩的碧色瓷杯,緩緩道:“我此次來,既是因為曾答應過執約,事情結束後,來佛心寺看望您。還有就是……”  “五日後,我將於澄陽峰證道飛升,所以先來與真人道個別。”  塗凡真人愣住了,他難以置信地瞪大眼,嘴唇顫抖著,卻幾乎說不出一句話來。  “望予,你瘋了?”  見麵前的孩子依舊是那副冷靜決絕的模樣,塗凡真人滿眼皆是驚怒。  他顫抖著聲音道:“你如今殺意濃,殺孽重,飛升必然是誅滅的九重天雷劫……你不是飛升,你這是尋死!你忘了你答應過執約什麽嗎?”  陸望予卻抬眸,道:“真人為何覺得我不行?我答應過他會好好活,也答應過他要去飛升……”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麽,便笑了起來。在他的眸光柔和下來的那個瞬間,眼中隱約有淚光閃過。  他一字一頓,認認真真地重複著執約叮囑的活:“師兄頂天立地,決不食言。”  塗凡真人啞然失聲。他卻明白了,執約的擔心已經成了真,他的師兄已經徹底不準備回頭了。  “塗凡真人,若是師兄他有何不妥,還望您能多加勸阻。修真界也定然不會輕易放過他,若是可能,還請您多多照拂……”  他想起了那時他收到的傳訊,次日,便傳來了蒼山的噩耗。那個孩子,在決意闖蒼山之前,依然放不下他的師兄……  他極力地在人間,為他的師兄尋找新的牽絆,他想讓塗凡真人以師輩的身份,好好勸住師兄,勸他能拋下這一切,好好地活下去。  但他卻不知,陸望予是天際的風箏,而那唯一的一根能讓他滯留人間的線,便是他自己。  唯一的牽絆已經斷了,陸望予再也飛不起來了,但在墜落的瞬間,這隻風箏卻一定要將那群人一齊帶下地獄。  塗凡真人隻能在心底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執約啊,我已經勸不住了。  不過是有心赴死,無力回天。  後來,他們靜坐良久,杯中茶水已空,可他們兩人卻都默契地沒有續上。  畢竟,懂事到會悄無聲息處理好一切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這杯茶,再也沒人能續上。  這場道別,終以無聲落幕。第59章 琳琅碎(十九)  陸望予借助他早已藏在佛心寺的陣法,悄然離開。  修真界一直不明白,為何他能一路暢通無阻地在各處穿梭,根本不驚動各個宗門森嚴的守衛。  那是因為,在當年路祁倥師兄大肆挑戰各宗門時,他就趁機在他們的護山陣法裏,安放了幾處隱蔽的傳送陣。  之前,他與執約身上有圖紙,還被各大宗門聯合追擊,便也不能輕易動用這種手段,畢竟若是直接冒冒失失地闖入宗門裏,簡直是送羊入虎口。  但是如今,他已經沒有什麽好在乎的了。  圖紙已經安全了,執約也不在了……  他隻需要將那些龜縮的渣滓,一個一個地揪出來,讓他們嚐遍著世間的苦痛。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  我日日在這煉獄中煎熬。  你們又憑什麽好過?  他安排好了一切事情,便回到了宴都,住進了同一家客房。  那是他與執約剛來宴都時住下的那間。如今,卻早已物是人非。  夜深了,他沉沉地進入夢魘。  他不是一個慣做夢的,但是卻因為搜了過多的魂,看了太多的記憶,便每日每夜,都深陷在蒼山鎮的噩夢之中,無法脫身。  夢中,他時而是跪在祈靈台上的視角,時而是那些劊子手的視角。  但無一例外,他都必須眼睜睜地看著那把銀刃,深深穿透眼前人的胸膛。  執約在他的夢中,死了千萬次。  而他也在夢中,疼了千萬次。  終究,不得解脫。  如今,他再一次噩夢纏身。  沒有人會知道,那個雙手沾滿鮮血,下手極其狠辣的魔頭,會在宴都的一間客房裏,被噩夢魘住,而他的眸邊也劃落了兩行淚。  魔頭怎會有感情?  魔頭又怎會流淚……  陸望予狀況太不好了,他在夢中竭力掙紮,眉頭緊鎖,額上也密密麻麻地滲出了冷汗。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身體緊繃起來,像是在極力阻攔著什麽,又極力想要保護什麽……  隱隱綽綽的燭火微微漾動,床簾不知道被哪裏吹來的微風,輕輕扯動了一分,然後逐漸歸為平靜。  這個寂靜的房間內,悄無聲息地又多了一道輕淺的呼吸。  隨即,一根修長的手指,抵上了那個緊鎖的眉心。它輕輕撫過皺起的眉頭,清清涼涼的,溫柔而體貼。  陸望予似乎感受到了身旁傳來熟悉的氣息,他就像受到安撫的貓,總算是安心下來,緊鎖的眉頭也微微舒展開了。  他急促的呼吸終於平穩綿長起來,看起來已經不再受到噩夢侵襲了。而那根手指,就像是完成了什麽任務一般,徑直離開了。  手指的主人默默地走到了桌旁,他的手輕輕地搭在桌麵上,又撫過那裝著茶水的紫砂茶壺。  像是在無聲地道別一般,他眸中帶著一絲懷念,但更多的,卻是一種深沉的安靜。  那人坐在凳子上,默默地注視著他放不下的人,他的眸光專注而深邃,就像是要將此時此刻的一切事物,都刻進自己的骨血中。  停留了足夠久的時間,他的身形終於逐漸透明起來。  在他消散的最後一刻,陸望予似有所感,霎時睜開了眼。  陸望予睜開眼的一瞬間,一滴淚莫名地落了下來。  他抬起手,默默拭去了那一點濕潤。  前半段的夢,依舊是蒼山鎮的事。但後半段,他卻一反常態地夢見了師父與師兄他們,夢見了他們四海闖蕩的那段時光。  明明是個好夢,為何我會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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