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所走的路,皆非坦途,荊棘密布,步步熬心。 可他就要走到頭了,顧先生又還要在這苦海中掙紮多久? 澄陽峰頂到了,今日卻是久違的陰雨天,日光層層掩在烏雲背後。陸望予抬頭,透過層層的虯枝,隻能見到被割裂的陰雲。 澄陽峰上,終究沒有太陽。 他低下頭,看著周圍蓄勢待發的弟子,看著他們眼中刻骨的仇恨,心情卻莫名地平靜了下來。 沒有太陽的地方,就是人間地獄。 我的太陽落了,現在,你們的也不該存在。 他一把扯下黑色的鷹紋披風,身上卻是銀製輕鎧,配雲紋護腕。手中黑綢翩然滑落,露出那把精製的紅纓□□,銳利的槍尖閃過一點銀芒。 周圍的弟子眼睛微微睜大,他們眸中滿是驚愕修真界沒有什麽槍術典籍,修士之間的武鬥,刀劍斧戟都常見,但從來無人使□□。 這陸望予是瘋了不成? 但他們隻知,衛潛的徒弟精通陣法,劍法高超,而不曾知,大晟的那位少將軍,修習數十年,從小摸到大的,便是那一把紅纓□□。 生死鬥,便該用上最擅長的那一招。 陸望予輕輕掂了掂手中的□□,他隨意挽了個槍花,泛著寒光的槍尖呼嘯著劃出銀芒。 他抬眸,槍尖隨著視線直指前方,歪了歪頭道:“你們,誰先來?” 天邊淅淅瀝瀝地飄下了雨。越來越多的黑雲在那刀尖般的峰頂堆積。它們層層聚攏,厚重到幾乎要壓上澄陽峰了。 而那烏雲中間,竟是有一個深淵般的漩渦,深處風起雲湧,電閃雷鳴。 閃爍的雷電亮光捂在一層雲翳之後,就像是糊紙的燈罩中忽明忽滅的燭火。 那是醞釀著的九重天雷劫。 那是飛升雷劫中,最厲害的誅滅之劫。一般隻有在罪孽深重之人妄想飛升時,因果加身,罪孽清算,才會出現這般的天罰。 陸望予,便是這天誅之人。 可他偏偏要在這般的雷劫下,與瑤閣的精英弟子決戰。除了送死,再也沒了別的解釋。 隻要瑤閣弟子在他受雷劫時,阻礙一瞬,他們根本不用出手,陸望予便能被這天雷劫徹底抹殺。 陸望予啊,你如今還能跑去哪兒? 眾人見那第一道雷劫轟然砸下,足有水桶粗的的雷光落下,四周震顫,仿佛整個大地都被劈成了兩半。 陸望予還能活? 峰下的人開始握緊手中的刀劍,他們眸中似乎被這道天雷點燃的火苗,滿是蠢蠢欲動。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終於,心急的人還是待不住了。他急匆匆地向山徑上踏出了一步。 “此時不上,更待何時!難道還要讓那個姓陸的站在我們頭上嗎!” 一呼百應,就像是一滴水濺入沸騰的熱油之中,頓時炸開了鍋,附和的怒吼竟是比雷聲還響上不少! 但下一刻,所有人的動作都頓住了。 山徑上,一名白衫修士正披著雨霧緩緩而至。他安靜地走下石階,就像是氤氳山水畫中走出的人物,手中的清雪劍,倒映著最後一絲的銀芒。 “顧沉……你來做什麽?”有人認出了他,高聲詢問。 白衫修士腳步未停,他將手輕輕一揚,袖中一根極細的銀絲翩然而出。 它飛至主人身後,像是有靈智一般,在空中一層層地疊成了一張無色無形的屏障。 那是根據朝雲坊的鎏金繩陣,改編出的困陣。 顧沉終於在繩陣前停住了。 背後是壓峰的黑雲,是毀天滅地的九重天雷,他卻不急不緩,安靜地停下了。 他微微抬眸,聲音不高不低,卻清晰地傳到了在場所有人的耳中:“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順便,替故人照顧他的師弟罷了。”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佛心寺內。 幻境如古舊凋零的壁畫一般,寸寸碎裂脫落。懸於半空的黑木筆顫抖著,最終發出了輕輕的皸裂聲。 黑木筆徑直摔落在地,已然斷成兩截。 地上席地而坐的老者終於還是忍不住了,他吐出一口鮮血。隨即,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喘。 南柯幻境被無恕破了,南柯筆也承受不住了…… 脫困的年輕僧人,卻是再也不看老者一眼,他單手合十,擎著咣啷作響的九環禪杖,徑直往外走去。 “塗凡真人,你又何必再攔我。” 就是攔不住,也要攔啊。 老者眼中閃過決絕,他顫巍巍的手,重新喚起了地上破碎的黑木筆。 一瞬間,塗凡真人滿頭半白的須發,盡染霜色。 他竟是以畢生修為,重修南柯筆,重布南柯幻境。 南柯一夢,便一夢千年。 望予啊,我也隻能做到如此了…… 雷劫一道一道落下,但眾人想象中的場景沒有出現……陸望予依舊站在場上。 那震徹天地的九重雷劫,竟是一次次奪走了瑤閣眾人的性命。 澄陽峰,竟是早被布置成了他的主戰場。 他在其中布下了引雷符,布下了靈氣轉化陣法,然後,布置了數不勝數的絕殺陣法。 我殺不了你們,便讓這誅滅之力,替我殺你們。 接近天的地方,烈日驕陽就應該將這世間的汙濁全部燒灼,包括我,更包括你們。 容晟府的那些陣法圖,絕對不是吃素的。 陸望予上澄陽峰,就覺得沒想過要如何下去。瑤閣的人一定會來,而他需要做的,便是將他們完完全全,一個不落地送下地獄。 第八道雷劫後,他的視線已經模糊了,額間的血不住地淌下。 他已經站不住了,隻是艱難地倚著銀槍,靜靜地等待著最後的一道九重雷。 他還是高估了那群廢物,動手殺了一半,天雷引動的陣法滅了一半,就一個都不剩了。 第九道天雷,是最後的審判,是他對自己的審判。 他之前擔心殺不完這群人,便在中間的樹下,放置了最後一個壓軸的陣盤。 那是一個絕殺的滅靈陣,它將引動最後的天雷之力,徹底摧毀整個澄陽峰,無一可逃。 這些日子他攢殺意,累殺孽,不過是想借著這九重雷劫,將仇敵一舉斬盡,最後,將自己徹底摧毀。 現在,他終於要解脫了…… “師兄……”驀然間,他的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他將視線轉了過去,卻見在那個引雷陣盤處,是熟悉的身影。 他的小師弟,一襲白衣箭袖,身上幹幹淨淨的,一點都不像他記憶裏那般滿身鮮血,安靜地倒在祈靈台的血泊中。 他就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眸中還是熟悉的溫和笑意。 陸望予也笑了起來,他知道這是瀕死前的幻象,卻也放下了銀槍,踉踉蹌蹌地奔了過去。 他聽見執約眼中帶著笑意,輕聲道:“恭喜師兄,大道得證,以後道途坦蕩,萬事無憂。” 這果然,是執約會說的話。 陸望予卻想開玩笑,你看,我這般算什麽飛升。可他喉頭已滿是鮮血,身上的傷口也是撕裂般的疼痛。 他再也沒了力氣去說別的,隻能彎了眉眼,用盡最後的力氣,緩聲安慰。 “執約,你別怕,我來陪你了……” 最後一道銀光雷劫轟然落下,天際上下一白。淅淅瀝瀝的雨點像是被嚇得哽了一瞬,隨即,便是如瀑布般瞬間傾倒而下。 在最後的那個生死的瞬間,陸望予終於擁抱上了他的執念。 晟曆三百三十九年,秋意未至。 江安入劍塚,衛執約血灑祈靈台,顧沉力竭被囚,塗凡真人重傷。 陸望予於澄陽峰,戰瑤閣,身死道消。第61章 江山局(一) “望予……” 在無盡的黑暗中,遠處隱約傳來了零碎的呼喚。那片黑暗似乎微微顫動,終於有了一絲異樣的想法。 有人在喚我…… 他這般想著,黑暗就像是厚重的黑布,被悄然撩起了一角,一線光亮就這樣照了進來。 眼前的景色逐漸清晰。 就像是溺水的人,終於從窒息的深海中被拽出,衝破了五感的封障,重回到了人間。 他的鼻尖一瞬間充斥著濃鬱的藥味,以及淡淡的血腥。 那種鐵鏽的腥味,他聞得多了,無論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 陸望予的思緒回籠,眼神終於有了焦距。 他看見了一個,他本該再也見不到的麵孔。 “師兄……” 他微微啟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胸口處像壓著巨石一般,連喘息都格外艱難。 路祁倥見他終於睜眼,臉上是滿是驚喜。他眼中血絲還未褪下,眼底一片青黑,看起來像是幾日沒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