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選一盞最好看的,然後他就用沒那麽好看的,當時的小執約如是說。 後來,每年他們師門的河燈都由執約包了,一盞蓮花,一盞兔子,兩盞豔牡丹。 而不是如今的,四盞荷花燈。 陸望予本想假裝所有的事情都不曾發生,平靜地過一個與往常一般的河燈會。 但不一樣了。 他漠然地看著微微蕩漾的水麵,閃爍搖曳的燭光,像是星河落入凡塵,微波微芒。 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樣了。 …… 而就在不久前的某日,江安蒼白著臉回到了瑤閣。他半邊的衣衫皆被鮮血浸透,極其駭人。 瑤閣侍奉弟子都要嚇傻了,急匆匆地便去稟告殷長座。 這些日子,殷遠山一直被蒼山的新陣弄得焦頭爛額。而關於層月穀的流言也愈演愈烈,甚至到了群情激昂,瑤閣不得不暗地裏鎮壓的地步。 不過瑤閣惹了一身腥,其他宗派也好不到哪兒去。 陸望予幾乎變成了一條喪失理智的瘋狗,逮誰咬誰。 殷遠山本還從一些宗派推脫的說辭中,品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態度。但還沒等他想辦法解決,陸望予卻將那些宗門的老底給掀了。他愣是將一群縮頭烏龜,生生逼成了紅眼的獵犬。 於是,各宗各派又紛紛請求瑤閣出手,來組建一支新的討伐隊伍,將這個最不安分的禍星徹底按死。 不是說江安與陸望予同時出現,便是正邪相對出,是天道的平衡嗎? 既然有江安在,那麽這次的行動,一定能萬無一失! 但討伐隊伍基本組建好了,計劃卻遲遲未定。究竟該布下什麽形式的殺局,才能一舉殲敵呢…… 殷遠山一時竟也舉棋不定之前陸望予的表現,已經一遍遍地證明了,他方案的不可行之處。 直到前不久,有消息傳出陸望予曾在南嶺出現了,還不等他部署下什麽,就聽說這段時間被忽視的江安,提劍徑直離開了。 數日之後,他便半邊衣衫沾滿了鮮血,這般孤身一人又回來了。 殷遠山自然在他離開的第一時間,派人追查了他的去處,雖然最後還是沒跟上,但弟子傳回來的消息卻證明了那是南嶺的方向。 江安再一次去找了陸望予。 在他負傷歸來後,殷遠山接過了傷藥,敲來了江安的客居房門。 開門的青年臉色有些失血的蒼白,但眼神卻依舊鋒利如刀刃。他手上正纏了一半染血的紗布。 殷遠山放下了藥,還不等江安開口,他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桌前:“江少俠還是衝動了。” 江安繼續低頭纏著白紗,他語氣中沒有帶著一絲感情,隻是客觀地闡述著事實:“你們找我來,卻又遲遲不動手,我隻能自己去了。” 殷遠山卻是好脾氣地笑了笑,江安果然,很想殺了陸望予啊。 他轉了個話題,問道:“此次一戰,江少俠可有所得?” 沉默片刻,江安還是頭也未抬地回答了:“僅憑我一人之力,無法殺了他。” 殷遠山卻聽出了他的話外音:“哦?江少俠的意思是,若是有助力,你能除去陸望予?” 剩下的紗布被放回了桌上的藥盤中,江安抬頭,字句果斷道:“若有他人相助,他必死。” 殷遠山微微眯起了眼,他盯著麵前的青年看了好一會兒,似乎在思忖什麽。 終於,他還是緩聲道:“你想要什麽。” …… 虛獄內,是一片荒蕪的土地。 但石縫中,都能艱難地擠出綠芽。再幹涸貧瘠的土地,還是能有一線生機尚存的。 一片鹽堿地中,稀疏的幼苗軟趴趴地蔫在地上,而身旁卻是輕手輕腳,小心照看這些祖宗的人。 “殿下啊!殿下” 遠處傳來了叫魂般的高聲呼喊,一下把凰謙言手上的節奏打亂了,他一下就將澆一行的水,潑在了一株幼苗上。 眼看著寶貴的水瞬間滲入地中,撈都撈不回來,青年眸中騰地燃起了憤怒的火苗。 他轉頭,惡狠狠地盯著氣喘籲籲的下屬,咬牙道:“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不然……” 輕輕掂了掂手中的木瓢,他眸中的意思非常清楚了解釋不好,我就拿它給你的腦袋開瓢。 “殿下!好消息啊!”那人卻是擦了一把臉上的汗,眸中亮起了一簇極其炙熱的火光。 “外麵傳來了好消息!” …… 澆水小隊終於在晌午日頭最炎的時候,收工回家了。 凰謙言卻沒急著去大廚房搶飯,他簡單地擦了身上的泥土,洗了洗手,便徑直回了家。 在自己的房門口,他卻輕手輕腳地敲了敲門,聽到裏麵傳了一句溫和的“進來”後,才小心地推開了門。 屋內的青年簡單地束著發,正依靠在床榻上看著書。見凰謙言突然回來,他眸中似乎有些不解,笑著問道:“怎麽今日,那麽早就回來了?” 凰謙言躊躇片刻,卻從衣襟裏掏出了一小塊油紙包著的東西。 他遞了上去,解釋道:“外邊送東西來了,我給你留了塊桂花糖。” 還不等青年接過糖後,說些什麽,他又垂下眸,輕聲而清楚地繼續道:“朱掌櫃還帶了消息來,陸公子說,他不日便可解喚瑤,破虛獄。” 麵前之人愣住了,他抬眸,眼中是難以置信,與一絲藏得極深的悲傷。 “長歌,我們終於要出去了。” 凰謙言勾起嘴角,他笑了起來,但眸中卻閃著淚光,一字一頓肯定道:“你也要回家了……” 虛獄將破,故人當歸。第87章 江山局(二十七) 五年前的南嶺之戰,容晟長歌與所有的將士一樣,都抱著必死的決心。 鮮血染紅了戰場上的每一寸土地,容霽倒在了他的麵前,而他也在車輪戰中,被斬落下馬。 那幾日,南嶺下了百年難得一遇的大雨,荒原上突然縱橫了數十條寬闊的河道。 河水暴漲,一路浩浩蕩蕩地衝破了虛獄的界限,將生機與毀滅一同送往每個角落。 而一條湍急的河流,恰巧從虛域陣法的一處缺漏處穿過。於是,在河流下遊蓄水澆地的虛域妖族,便撈起了渾身沒有一處好地方的容晟世子。 帶領蓄水小分隊的,便是如今妖族唯一的王凰謙言。 當時的容晟長歌僅有一息尚存,氣息微弱到下一刻就要斷了一般。 而凰謙言也絲毫不敢耽擱,他愣是抓來了老白參妖,用他的寶貝參葉參須,外加自己的一絲鳳凰火,強行將人從鬼門關拉回來了。 但那人命是保住了,身上的傷勢卻太過嚴重,兼職赤腳醫師的老參妖摸了摸自己的白須,微微搖頭歎息道:“怕是救下來,也是個廢人了……經脈盡斷,行動什麽的都將有異於常人呐。” 凰謙言聞言卻是放下了提著的一口氣,他拍了拍胸脯保證:“人救下來就行,反正剩下的就交給我,也不多他一張吃飯的嘴。” 要知道,虛域的飯食基本都是定時定量的,哪怕是他們唯一的王族,也得與大夥兒吃同樣的糠咽菜。 但他足夠有能力,時不時還能去遠些的地方打獵,至少相較於其他人來說,凰謙言多養一個人,不是什麽太大的問題。 於是,虛域裏名不副實的王,便開始了他照顧病患的艱難養家旅途。還好這個病人性子溫和,見識也廣,兩人倒也相處融洽。 容晟長歌的腿是徹底好不了了。 這對於一般人來說,是個晴天霹靂般的毀滅性打擊,但半躺在床上的世子聽到這個結果後,隻是微微怔愣片刻,卻掛上了一如既往溫和的笑。 “沒關係。”他緩聲道,“倒是給大家添麻煩了……” 凰謙言雖然表麵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可依舊小心地照顧著病患的每一處細節。 第二日,他便偷偷摸摸去枯木林的深處砍來了木頭,給家裏的那人造出了利於行動的簡陋輪椅。 但考慮到那人的心情,等他將木椅上所有的木刺都打磨得幹幹淨淨,甚至在進出的台階上裝好了平滑的斜坡後,那把輪椅依舊躺在院落中,始終沒能進門一展真容。 後來便是容晟府的按例供給斷了,虛域裏沒人能出去,便無法輕易獲得外麵的信息,但從這般不尋常的氛圍中,他們自然也猜到了幾分真相。 河流中逐漸泛起的血色,以及隨著水流衝下的重傷之人……容晟府,怕是已經遭遇了不測。 而在供給斷了一期之後,一輛破舊的小木車卻吱吱呀呀地,轆轆而來了。 推車的隻有一個人年過半百的朱掌櫃。 他鬢發微霜,帶來了那個所有人不忍傾聽的消息,卻又再次拍著胸脯保證了。 隻要有他在的一天,容晟府的供給便不會斷。 知道了這般的事情,凰謙言更沒敢多問家中的那人,他甚至不敢問問姓名,生怕會觸碰到他心上鮮血淋漓的傷疤。 雖然那人看起來像是無事發生,但心上絕對是他們無法想象的痛苦。 於是,為了轉移話題,他每一日都在病患的耳畔嘰嘰喳喳地說著花草蟲魚,說著種地的二三事。 直到有一日,為了打斷他滔滔不絕的抓鳥十八式,床上的病患歎了口氣,無奈地開口了:“住了那麽久,我都還不知道閣下姓甚名誰,實在慚愧。” 凰謙言瞬間閉嘴了,但隨即而來的,是他更加噴湧的傾訴欲。 那麽久了,終於不是那種看著你安靜的微笑,以及聽起來就很有禮貌的“嗯”“好”附和了! 他眼神亮亮的,明明就是見到肉骨頭的狗崽子,卻要假裝保持風度地抿唇,賣關子道:“有來有往,你先說,我們互換姓名。” “容晟長歌。”幹脆利落的回答傳來。 世子從來沒有一刻能感覺到,互換姓名是那麽有意義的話題至少比抓鳥十八式要強。 嗯?容晟長歌……這個名字異常耳熟啊。 凰謙言皺著眉思忖片刻,慢慢駭然地睜大了眼。 容晟……長歌? 那不是容晟府如今的掌權人嗎? 凰謙言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容晟府與妖族的統治者,能在一間小破屋的一張小破床上見麵。不,他壓根就沒想過,這兩人能有見麵的一天…… 而現在,他卻是其中的一個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