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的主人知道太多了,或許,他在憲城已經凝視了眾人許久。他清楚自己最恐懼的便是樹根再傷害到愛人親友,隻是,往下扯的動作和勒著脖頸還是差了許多,仍不算能解釋的通。方春雪原是想說些什麽來著,還未開口便被打斷。驀地,棠仰倒吸了口冷氣,這場景難道不是同當初張媽一樣、在開口瞬間,被樹根滅口嗎?棠仰感到自己再度抓住了什麽,他有些上不來氣,幹脆去摸明堂買來的那包蓮子湯吃。他拿起一顆剛要放進嘴裏,餘光卻瞥見自己的指間,不知在何時已經變成了半透明的。蓮子湯脫手,在地上滾落。棠仰呆站了須臾,塞腿狂奔。他腦袋空了,朝著回憲城的方向拚命跑了起來,可是這次沒了馬背上的人替他趕往前方、再睜眼時,便過去了。“明堂……”他邊跑邊念了句,冰涼的風倒灌進嘴裏,針紮似的疼。就在此時,車輪瘋狂地滾動著,發出牙酸的吱呀聲,有人一把攬過他腰,棠仰心跳半滯,一雙手將他整個人扯上了馬車車轅。眼前是方春雪隨風狂舞瘋子似的長發,她駕著車一韁繩,馬兒嘶鳴著朝前。身後,明堂貼著他低聲道:“棠仰,聽我說。”第55章 第九樁往事“躺下,就像那次我們從儷縣往回趕路時的你一樣,越像越好。”明堂緊貼著他耳廓,幾乎是用氣音說道。棠仰抿了下唇,還沒等明堂反應,竟然直挺挺地直接倒了下去。明堂把人又往裏拽了下,讓他枕到自己腿上。棠仰眉目緊閉,雙手不知不覺已經透明,饒是明堂也有點怕別是真的開始了。他摸了摸棠仰腦袋,抬頭道:“春雪”“別和我說話分心,我根本不會駕車!”方春雪大喊大叫道。明堂歎了口氣,一個是駕著車狂奔向憲城、近乎崩潰狀似瘋癲的方春雪,一個是躺在自己腿上演技頗真的棠仰,他心裏的忐忑不安被攪合得減輕了許多,隻盼望著無論如何,一定要在天黑前趕到。馬車在官道上疾馳,揚塵而起一路伴隨著路人的罵罵咧咧、終於逼近了憲城界。棠仰眯縫著眼也發現了,眉目動了下想坐起來,明堂墊在他耳後的手極輕地點了下,棠仰不再動了,仍是一副性命垂危的樣子。馬車沒有放慢,在城中橫衝直撞,徑直又衝了出去,狂奔向憲城城郊。天已經黑了,但他們人已經回到了憲城城界。棠仰趕到自己困意消除了許多,但明堂明顯是要他繼續演下去的意思。不過,這個方向,他已明白了到底是要去哪兒。果然,片刻,予願仙君觀出現在眼前。馬車還沒停穩,明堂已經扛著棠仰衝進了觀內,方春雪幾乎是並排進來,兩手朝後猛地關上了搖搖欲墜的木門。兩人同時輕輕鬆了口氣,明堂小心翼翼地放下棠仰,壓低聲音道:“好了,像我一樣,小聲說話。”棠仰深吸了幾口氣冷靜下來,低聲問說:“到底是怎麽回事?”“聽春雪說。”明堂不答,從供桌前拉來三個破破爛爛的蒲團要眾人坐下。方春雪坐下後將兩腳完全放在了蒲團上,心有餘悸似的。棠仰瞥了眼,剛張口,方春雪低低地說:“棠仰,我在賭你的命。”話音剛落,明堂揉著太陽穴歎了口氣,棠仰眉心略擰,直接擺手道:“少廢話。”方春雪抿了下嘴,繼續說:“有東西在威脅你,我們都聽出來了。”她今日一天都沒戴白瓷麵具,兩眼始終四處亂掃,與其說是心不在焉,不如說是全身皆備在別的事情上。“我在賭那東西,不會想你死。”“他在一些時候,可以大致聽到我們,看到我們。”說著,方春雪指了指地麵,“隻有這兒,他做不到。同樣的,我賭一把如果棠仰進了城仍是不見好,他不會阻止我們來這兒,救棠仰的命。”聽罷,棠仰沒有半分明白,緊蹙的眉頭又擰緊三分。旁邊沉默不語的明堂終於開口道:“棠仰,這個東西同你一樣,已經在憲城待了許久許久了。”方春雪急了,聲音不由提高了些,“姑爺你還不說實話嗎!”她反應過來,忙捂上嘴。明堂也急了,轉頭衝她道:“我本來打算等白露這事完了在楓湖邊說呢!誰想在黑漆漆的道觀裏講這種事啊!”棠仰黑著臉咳嗽了聲,隨即想起“黑漆漆的道觀”裏大抵也看不清臉色,隻好開口說:“你們能不能說點我能聽懂的?”“你是予願仙君親手植下的樹,雷火仙君跑下凡來看你,然後你倆一起被雷劈了!”方春雪自己鬆開捂著嘴的手,大喊道。“小點聲!”明堂崩潰道。“你怎麽知道的!”剛截住一個,那邊棠仰也大喊道。“這事那東西想必也知道,不然肯定要攔著我們來這兒。”雖這麽說著,方春雪還是放低了聲音,她似乎不太想談論自己,擺了擺手隨口道,“沈夢靈君告訴我的。”棠仰腦袋一疼,剛又想喊,硬壓下去,問說:“你怎麽也和沈夢靈君搭上線了!”他揉揉眉心,心裏一下子冒出來春雪那句沒頭沒尾的“做神仙”,念叨說,“原來如此……”等方春雪這茬震驚完了,他才回到正題上,一時竟然不知從何問起。雷火仙君大抵正是明堂,什麽沈夢靈君親手植樹,他下凡種樹做什麽?被雷劈,怎麽又是被雷劈?棠仰頭疼地揉著額角,明堂在一旁低聲道:“我知道你不記得,基本上,那些算是我們上輩子的事了……”棠仰略微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我們被雷劈了,我死了。雷火仙君”他指指明堂,“就是你,轉世了。”“你不算是死了,但跟死了區別也不太大吧。”明堂抿了下嘴,“基本等於重新活了一遍,而且恢複了很久,百來年前才重啟靈智。”棠仰不停地揉著腦袋,努力理解著這樁驚天舊事。明堂顯得頗為鬱悶,想來此事若是對的場合時間講來應是還挺浪漫的,前世因緣,今生再續。如今伸手不見五指的荒野道觀內,身邊一個是方春雪,頭頂上是師父的神像,實在是尷尬。“不是,”棠仰嘶了聲,“我們為什麽會一起被雷劈了?”明堂接道:“我們這輩子的要務,就是找到緣由。”“我是來協助你們的。”方春雪也適時道,她又補充了一句,“雖然我本來以為我要協助的是沈夢靈君本人。”棠仰重重地歎了口氣,“所以說,你在賭我要是性命垂危,回到沈夢靈君座下或許還能續上一口氣,那東西不想我死,所以不會阻止你們,而且這地方他湊巧聽不見也看不見?”明堂和方春雪都不敢說話了。隔過半晌,方春雪細聲細氣地說:“姑爺不知道,我隻跟他說我們錯開時間,你開始消失性命垂危時再出現,那東西一定不會阻止我們的。”倒也對,這種冒險的事,棠仰自己不答應,明堂至多隻會同意立刻回憲城而已。棠仰一時無言,衝方春雪道:“春雪,你這段時間到底是怎麽回事?”話已至此,方春雪本來恢複了活力,棠仰一問,又縮了回去。她抱起膝蓋,用蚊子哼哼般的聲音含糊著說:“我、我可能知道威脅你的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麽……”明堂和棠仰同時看了過來。“就在地下。”她又指了指地麵,“地底下。”“你們還記得前段時間,我說過的陰瞳看到的天與地嗎?”方春雪半抬起頭,聲音壓得很低,“我從出生起,陰瞳看到的就是天是白色,地是黑色,偶爾有些白色的縫隙。”她說的自然是前段時間趙善家黑蛇一案,確實自那起方春雪便舉止怪異起來。她沉默片刻,繼續說:“那天我無意中走到城郊在那兒摔了下就回來了,第二天你們去了趙善那兒,他的注意被你們吸引走了,自然沒將我放在心上,我一路走到了這座道觀,坐在裏麵想了一個多時辰,終於明白了……”明堂和棠仰在黑暗中對望一眼,都沒有接,方春雪忽然渾身顫抖起來,帶著哭腔道:“我明白了,地不是黑色,地也是白色,我看到的黑色,應該是一個妖怪巨大的影子!”她兩手在空中胡亂比劃著,“占滿了整個憲城、東河縣,儷縣,甚至在璧城也有!”話音未落,對麵兩人瞬間背後一涼。“我從小在憲城和東河縣間往來,看到的一直都是這樣,我以為這兒的地下就是這樣的!直到那天我來這兒,發現這裏地下全是白色的,再想想跨了條河的小鸛村,也是白色,我全明白了!”“得是什麽東西才能長到這麽大,黑色間有白色的縫隙,”棠仰不知不覺也睜大了眼,輕聲喃喃自語著,“蛇,是蛇嗎?趙善家的黑蛇……”“不是蛇。”明堂沉聲道。方春雪自那日回去後,拿著鐵鍬挖開了方宅內棠仰本體梨樹的樹根,明堂砍掉那些黑色的根須後,棠仰變得可以離開憲城了雖然如今看來,隻能維持三個晚上左右。但聯想到此,他已然先明白過來,望向方春雪道:“是樹的根,對嗎?”“對,”方春雪慢慢點頭,“我看到那些黑色連到了棠仰梨樹的樹根上,猜測那就是他無法離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