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仰本來提起興趣,一看那書上寫著“沈夢靈君傳”五個字,立刻又撇嘴。方春雪的小房子裏被燭光染成溫暖的顏色,明堂坐在那燭火前看上去滾燙滾燙的。兩人不敢到內屋去休息,一來那邊窗戶看不見吳家;二來灰太多。他撐著頭,信手把發簪取下來放在旁邊,借著火光翻開了書,朱砂小痣也滾燙滾燙的,比燭更像一粒火光。棠仰妥協了,嘖了聲挨著明堂坐下,靠在他身上。明堂本來要翻頁,身旁的人突然伸手把那頁按了回去,指著上麵的字說:“這是真的嗎?”明堂笑笑,回說:“假的。”棠仰鬆開手,兩人默默讀著那本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的書。頁子不知不覺快翻到了最後,棠仰打了個哈欠,低聲又問說:“有哪些事是真的?”明堂想了想,模棱兩可地道:“有些事,他矢口否認,但喝多了會講一些細節。有些事,他認,但我想是後人杜撰的。”之前在予願仙君觀時,明堂曾說他不記得轉世前的事,什麽師父什麽徒弟,他如今這話又何嚐不是講自己?棠仰也懶得細究,隻道:“那你講件真的,再講件假的唄。”明堂倒也沒反對,隨便翻開了頁,念說:“沈夢靈君曾得青丘姑姑點化,這是假的。”棠仰恩了聲,沒有打算追問的意思,明堂卻繼續解釋說:“他倆關係可不好了。”該到那件真的了,這次明堂翻著書,顯然是在找其中一頁。他把書攤開到桌上,指著上麵的字說:“還有些事,我真想不通人間是怎麽知道的。”棠仰搖頭,顯然也沒想過這些問題。隻聽明堂慢慢念說:“予願仙君座下高徒有二,雷火仙君”他指指自己,“就是我。地火真君……”他抿了下嘴,“就是明夷。”“誰?”棠仰坐直了些,按照書上所說,他倆應該是師兄弟關係,然而明堂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之前也從未提過一嘴這人。棠仰來了興趣,問道:“明夷是誰?”“就是“地火明夷”的那個“明夷”,”明堂表情古怪地抿了抿嘴,才道,“我們是師兄弟,但……我和明夷這個人吧,有點合不來。”書上當然並沒有記錄雷火仙君與地火真君的名字,棠仰不動聲色,闔眼又倚在他身上道:“還挺巧的,你這輩子叫明堂,都是明字輩了。”明堂想也不想道:“我一直就叫明堂,投胎到人間的日子是師父特意選的。”棠仰睜開眼坐直,“你不是不記得了嗎?”明堂愣了下,失笑道:“記得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因為沒有你。”棠仰哼了聲,又靠回去,閉上了眼。時間好早,兩人相互倚著都有些困意,明堂腦子裏胡思亂想,不由拐彎到了老貓提過的話裏。也不知春雪家的剪刀還能不能用,若是棠仰不睡覺的話,自己早上還會被頭發纏住嗎?他打了個哈欠,側眼看棠仰。清雅與意氣風發並存,微卷的睫像是蝴蝶安靜地佇立。隻要靜默的審視,他身上那些稚氣便消散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種長生者獨有的恣意或安寧。明堂看得失神,正愣著時,棠仰眼都不睜,低聲道:“少胡思亂想,別人家裏。”他心虛地收回視線,嘴硬說:“我沒有。”棠仰仍是閉著眼,聞言自己笑了下,伸了個腰半俯在桌上。他一手支著頭,望著明堂似笑非笑道:“我鼻子可比你靈。”他故意往前湊到明堂頸間半吸了口氣,低聲說,“你身上像是要燒起來了。”本來明堂還沒什麽感覺,被他這一連串搞得真開始燥了。他曉得棠仰說的其實是氣息,不由低頭嘟囔說:“這都能聞出來嗎,這怎麽能聞出來呢?”棠仰不置可否,隻樂得快要仰倒在明堂懷裏了。明堂順手一把攬住他,低頭也嗅了下棠仰頸間,愣愣地說:“等下,你身上有香味。”“胡說,”棠仰虛推了他一把,“沒有。”平時棠仰身上確實充其量有點皂角的味道,今天卻有些淡淡的香味。明堂按住他手又吸了口氣,更愣了,“是梨花哎。”他歪著頭思量須臾,明白過來自己被棠仰帶跑偏,與其說是“聞”,不如說其實是感覺到了氣息。藏在棠仰那如雨後草木般的妖氣之後,細嗅清新淡雅,又充滿了浪潮般的烈、靡靡的豔氣,盛情而綻的欲、即將在下一刹那凋零的頹唐寂滅。明堂口幹舌燥起來,兩人氣息交織在一起。滾燙的,靡靡的,愈加難舍難分。兩人不知不覺望著對方的眼睛越挨越近,眼見就要親得難舍難分。明堂那手已經抓著棠仰的手了,忽然一聲悶響傳進了耳朵。身後,門半開著,濃稠的黑夜間有張煞白的臉不知何時探進來,正趴在門上吐著長舌、咧開嘴角望著兩人。饒是他倆也嚇得頭皮一麻,不由罵了句髒話。那煞白臉的人倏地一下縮回腦袋,嬉笑聲卻不斷,明堂抓起棠仰就追,奔到屋外,隻見一黑一白兩個人影邁著小碎步飛快地往遠處跑。二者戴著高帽,那白麵人還回頭看了眼後麵,笑時猩紅的舌頭上露出尖利的牙。月光下,他們身後果然拖著長長的影子!明堂拉著棠仰拔腿去追,黑白兩人小步跑得極快,但明堂也不慢,兩班人距離很快便拉近了,黑衣人兩嘴片子和腳下一樣動得飛快,邊笑邊道:“套他套他,快套他!”白麵人不知從哪兒摸出根打了扣的麻繩嘻嘻笑著就往後拋,棠仰腳下頓住拉著明堂半退,繩套在半空中套空,白麵人不慌不忙一收,這一晃裏兩班人又拉開了距離。明堂抓著棠仰手腕咬牙再追,棠仰邊跑邊抬手,兩旁野草瘋長纏向那黑白兩人,誰料變故再起,黑衣人與白衣人轉向草甸,竟在空中一縮,憑空消失了!棠仰抬著的手,野草撲空,兩人都是一怔,衝到剛才黑衣人白衣人的位置,哪裏還有影子。眼瞪眼須臾,明堂嘶了聲,嘟囔說:“該不會真是陰差,被哪位法師喊走了吧?”棠仰惱了,放下手氣道:“就是有也是妖師,不能不管!”這麽一說,還真有可能是練邪法的妖師養了陰兵在拘人生魂煉術。可兩人分明看到了黑衣人白衣人踩著影子,明堂揉了揉眉心,歎氣道:“還是該把春雪壓過來,叫她看眼就知道到底是什麽東西了。”棠仰亂出主意說:“要不,你幹脆同本地城隍聯絡下,借個陰差力士啥的來幫幫忙,反正東河縣有人亂拘生魂,管管也算他們分內之事。”明堂搖頭,“還是算了,我單打獨鬥慣了。”他說完才想起棠仰這不還站這兒呢,棠仰撇撇嘴說,“先看一眼吳良友有沒有事吧。”拐回去敲開了吳家的門,開門人是吳嫂,她和吳良友都沒敢睡,臉容憔悴地又要給兩人倒水喝,雖然直說不必,架不住吳嫂熱情。吳良友則是一個勁兒請坐,想問怎麽回事又害怕,猶豫不決。明堂隨口講了幾句不打緊的話,餘光瞥了眼一言不發的棠仰,發現他垂下的長發正在以驚人的速度長長。他眼睜大了些,抓著棠仰的手腕衝吳良友幹笑道:“先這樣吧,我們走了。”吳良友張嘴就想挽留,明堂極快地拽著棠仰手腕把他整個人一轉,自己站過去掩住他身形,邊把不明所以的棠仰往外推邊回頭說:“沒事的,你們可以休息,不打緊,我們走了,嗬嗬。”第62章 第十樁往事兩人一陣翻箱倒櫃摸出了剪刀,得虧方春雪家屬實沒什麽東西,不會有負擔。剪子生了紅鏽,勉強能用但鈍得很。這檔子功夫裏棠仰頭發一直快長長到地上了,他接過剪子連剪再摩、拉拉扯扯半天才把腰下的頭發全修掉,參差不齊像狗啃的似的。“我幫你剪齊。”明堂剛說罷,還沒來得及夠到剪刀,泛著棕色的發便立刻又生長到了腰下。棠仰一轉剪刀把重新握好,蹙著眉繼續剪。屋子裏隻剩下剪刀的哢嚓聲,滿地都是頭發,明堂去尋掃帚,便掃邊說:“這不清理幹淨,下回她回來還不得嚇死。”“煩死了!”棠仰越剪越暴躁,動作更加粗暴起來,仿佛扯著的根本不是自己的頭發。明堂瞥他一眼,背過身去狀似漫不經心道:“你看,一整個春天呢,這也不是個辦法啊。”他倒懂什麽叫機不可失。棠仰仍是繃著臉,一聲不響的。明堂有些受挫,偷偷歎了口氣,身後棠仰驀地抬手,把頭發直接從肩下剪掉了。聽見動靜,明堂轉回來嚇了一跳,扔掉掃帚俯下身摸著他側臉哄道:“好好好,你不喜歡聽那我不說了,別拿自己撒氣。”“沒有。”棠仰推開他的手,長發眨眼就又快長到腰際。棠仰一手攥著自己頭發,一手拿著剪刀,“回家再說。”明堂一愣,這話豈不就是鬆口的意思。他心中暗喜,棠仰哢嚓幾下把頭發直接齊肩剪掉,明堂湊過去就在他嘴上飛快地親了下。兩人分開,莫名其妙地盯著對方看了須臾,明堂狹著眼睛笑起來,低聲道:“我還是頭回聽你管回方宅叫回家。”棠仰自己也怔了下,頗為煩躁地擺手,“說順口了。”兩人默了片刻,明堂摸了摸下巴,呆呆地說:“你頭發怎麽不長了……”棠仰順著他目光低頭,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頭發真的停下不長了!這兒長一截,那兒短一根、亂七八糟地垂在肩上,他懵了,大罵一句扯了扯發尾崩潰道:“你倒是停在該停的位置啊!”誰也不知道頭發為什麽不長了,明堂哭笑不得,隻能先拿剪刀幫他大概修齊整了些。這這下可好,棠仰看著年歲也往下減了,明堂是覺得挺好看的,但看看棠仰臉色,愣是沒敢說。頭發的事暫且不用管,兩人趴在桌上休息到天亮,醒來後腰酸背痛。吳嫂送了些吃的過來,一問才知道吳良友放不下田裏,又下地幹活去了。明堂和棠仰商量罷還是打算再去別的人家看看情況,多收集些有關假無常諸事,盡量搞清楚到底是什麽妖邪作祟,然後今晚就拿下。東河縣是附近最大的縣城,大致打聽才發現假無常隻出沒在縣郊。兩人往縣南麵一戶人家去,男主人正是被活活嚇死的那位。棠仰無精打采,哈欠連連。他正揉眼,明堂目光一掃,站住腳步說:“你頭發又在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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