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住他的正是走在他們前頭的玄火門秦姑娘,對方頭發亂了,眼神呆滯,像是看著覓海又像是看著別的什麽,翻毛披風也不知落去了哪裏,滿臉眼淚冷汗裹在一起,倒是沒了之前的囂張氣焰,看著有幾分楚楚可憐。 “喂你……”覓海還沒能將人推開,對方已哭了起來。 “別走,師哥,你別走……” 覓海:“……”顯然是陷入幻覺,把自己當做別的什麽人了。 “你冷靜點,秦姑娘,我是禦鬼宗覓海。”覓海皺眉,扶住人的胳膊,再轉頭時除了身邊的吳潮生哪裏還有其他人的影子。 他竟是被這一撲一抱,就同其他人走散了。 覓海頓時頭疼不已,吳潮生也蹙眉道:“相較於往年的第三層,今年難度確實有些大。” 覓海無語了:“你有這感慨的閑心,不如幫我一把!” 吳潮生無欲無求,心平氣和,這種迷魂陣幾乎對他沒什麽大用。他眼神十分清明,幫覓海扶住那哭啼不休的秦姑娘,將人扶到樹旁坐下。 剛一坐下,那秦姑娘又抱住了樹幹,大哭道:“師哥你好狠的心,為何留下我一個人,我等你等得好苦啊!你別走了好不好!” 覓海蹲在一旁,看得很是唏噓:“原來傳言是真的啊。都說玄火門秦一一有個青梅竹馬的師哥,兩人幾乎同時拜入玄火門下,一起長大。後來他師哥下山遊曆,卻再也沒回來。傳說是在一次任務裏被厲鬼害死了,到現在都沒找到屍首。” “嗯。”吳潮生看著大哭不止的姑娘,眼裏帶出一點同情,又不由想到了第一次遇見小師弟時的場景。 那年冬季大雪,小小的村莊裏白雪皚皚,皎月在雪地上圈出淡淡光輝。 他同師父追蹤一隻厲鬼到了遊家,發現一家人橫死家中,隻餘貪玩外出,很晚才回來的遊今戈逃過一劫。 八歲的小男孩兒穿著娘親親手縫的布衣,衣角上還有被血跡模糊了的“戈”字,裹著厚厚的毛皮圍脖,隻露出一張白裏發青的小臉。他鼻頭、手指凍得通紅,卻是不會說話了,呆坐在一灘早已凝固的血泊中,神情恍惚地望著父母兄弟的屍體,一手還死死抓著娘親冰冷發僵的手指。 那一幕太過震撼,直到現在吳潮生也忘不掉。 每每想起那一夜,他就感到窒息般的揪心疼痛。多好一個孩子,就這麽徹底毀了。 吳潮生猛地回過神來,今戈的執念太強,這迷魂陣恐怕於他不利。他得盡快將人找到。 “覓海……”吳潮生正打算讓覓海照顧秦姑娘,他去找陣眼和今戈。 隻是話沒出口,大地震動,不遠處的濃霧裏散發出赤紅的光,隨即有一道道的紅線從其中竄出,一旦被紅線打中,輕則勒出血痕,重則斷手斷腳。 隻一眼,吳潮生和覓海就認出了這是血魂堂的“血祭”,乃高級術法,普通弟子用不出來。 二人一開始還隻是閃躲,覓海罵道:“血魂堂的弟子這麽沒用嗎?被嚇得‘血祭’都用出來了?” 可隨後兩人就聽到了熟悉的少年音,那聲音在濃霧裏時遠時近,狠厲恐懼地喊著:“別過來!” 覓海一愣,吳潮生已經飛快地往聲音來源處衝了過去。 覓海簡直百思不得其解,身為禦鬼宗的弟子,遊今戈是如何學會了血魂堂招數的? 吳潮生來不及多想,那紅線敵我不分,在濃霧裏四處襲擊人,紅線上凝結著可穿人皮膚而過的血珠,十分駭人。 吳潮生抬劍斬斷兩根紅線,那紅線卻似找到了仇人般,線頭上活似長了眼睛,彎彎曲曲地朝他激射而來。 “今戈!”吳潮生大喊,十方劍在手裏挽出銀光,十方劍如主人般渾身充滿浩然正氣,那紅線一碰便自動斷了,根本近不得吳潮生。可其他人就不同了。 覓海在旁邊左躲右避好不狼狽,四周還清醒的弟子也紛紛受傷,神智恍惚的弟子更是連躲都不知道躲。 眼見紅線要射穿一人肩膀,吳潮生咬牙衝撞過去,可將那人撞開再要抬劍抵擋卻是來不及了,隻聽“噗嗤”一聲,紅線刺穿了吳潮生手臂,血珠沿著紅線朝後滴落,很快聚集起小小一灘血水,又被腳下泥地貪婪地吸收幹淨。 “吳汐!”覓海變了臉色,怒道,“遊今戈!你在做什麽?!” 他抬手揪起一根草葉,扔向半空變化成一隻綠瑩瑩的老虎,看著滑稽卻是覓海最擅長的“一葉障目”,那老虎狂吼一聲,震得樹葉簌簌落下,四周濃霧被它的吼聲掀翻,卷動著往後湧去,露出中間簇擁的人來。 十二歲的少年眼睛閉著,滿頭冷汗,手裏的劍掉在地上,兩手間顯出“血祭”的紅線網格。那“血祭”本就是不到萬不得已才會使用的術法,十分的損人不利己,紅線上的血珠全數來自今戈自己。 紅線一頭仿佛吸血蟲深深植根在少年手臂、脖頸、大腿裏,形狀十分駭人。 “今戈!”吳潮生呲目欲裂,哪裏舍得師弟受這般酷刑,反手拿劍割斷了刺穿自己的紅線,顧不得拉扯的巨疼直朝今戈衝去。 “走開!走開!”遊今戈仿佛是陷入無盡噩夢中,臉色蒼白,眉頭緊皺,衣服幾乎被汗水浸透了。 他嘴裏凶狠罵著,渾身卻不斷發抖,被吳潮生一把抱住時還在低喊:“走開!別碰他們!爹!娘!走啊!” 那一聲聲顫抖的哭腔,扯得吳潮生心尖都揪了起來。 他緊緊摟著小師弟,不顧那尖銳紅線從他腹部、腰側穿刺而過,一聲聲輕柔耐心地喚他:“今戈?今戈?醒醒,你是在做夢,醒醒,我知道你聽得到我的聲音。” “不怕,師兄在呢。今戈,你醒醒。” “吳汐!”覓海將周圍纏繞的紅線斬斷,綠瑩瑩的老虎一把叼住吳潮生的領子要將他拖開,“你瘋了!快退開!” 吳潮生的腹部已被血水浸透,嘴角溢出的血跡被他輕輕抹去,直到此刻他的聲音依然沉穩平緩:“你去破壞陣眼,別管我。” “你!”覓海咬牙切齒,指揮那龐然大虎攻擊今戈,“他聽不到!倒不如直接將他打醒!” 老虎利齒眼看要落下,吳潮生猛地抬劍——當地金鳴之聲炸響,劍鋒下露出吳潮生難得發了火的幽暗眼神。 “你別動他!” “你……” “去找陣眼!”第57章 覓海狠狠一跺腳,嘴裏暗罵一聲,抬手在唇邊吹了聲口哨,那綠色大虎便朝他奔去,利齒叼著他的衣領甩到自己背上,轉身躍進了濃霧中。 四周還伴隨著隱約的慘叫聲,吳潮生喘了口氣,這會兒才露出一點吃痛的臉色,雙手卻死死摟著小師弟不放。 “今戈,不怕。”他輕聲地哄著,抬手一下下在發狂的師弟後背安撫,如同兩人早年間相處一般。 今戈剛回禦鬼宗那幾年,晚上經常做惡夢,被嚇醒了也不哭不鬧,隻裹著被子縮在角落裏,抖著嘴唇呆滯地等天亮。 吳潮生偶然發現了這一點,於是搬過來和他同睡,一旦師弟被嚇醒了,他便會將人摟在懷裏一下下輕輕拍著安撫,唱幼年時娘親為自己唱過的童謠,哄著小師弟安睡。 一開始今戈其實是拒絕的,親眼見過親人的屍體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無法接受別人碰觸他。 隻有將他背回來,晚上會為他念書唱童謠的大師兄,能稍微親近他一些。 但隨著時間推移,今戈以讓眾人驚訝的速度恢複了過來。他能跑能跳,晚上也不怎麽做惡夢了,但性格卻一點點變得冷漠狠戾,他雙眼裏時常暗藏著一把火,那把火能將冤魂厲鬼,將他自己一起燒個幹淨。 吳潮生很難受,他看著遊今戈,像是看到一個明明前途無量,卻一點點放任自己陷進漆黑泥潭,親手放棄了自己未來的人。他想救他,可不知道該怎麽辦,為此他曾去問過師父和師叔。 師父說:“解鈴還須係鈴人。” 師叔說:“男子漢大丈夫,自己選的路自己走。” 吳潮生不太讚同師叔的說法,但他想,也許找到那隻害死遊家人的厲鬼就行了。於是一有空他就會下山四處尋找那隻厲鬼,可找了多年,那隻厲鬼卻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般,音訊全無。 而遊今戈就將自己的心浸泡在日複一日對冤魂厲鬼的仇恨中,生生在漆黑的泥潭裏開出了一朵散發著腐朽氣味的花。 吳潮生突然覺得很無力,無論他做了多少,也阻擋不了眼前的少年將長長的根須植根在仇恨的土壤中。它已經在那裏安了家,纏繞著少年人的靈魂緊緊抓著厚實的泥土,無法被拔除了。 紅線一圈一圈覆蓋在十六歲的少年人身上,他的發絲被勒斷了一些,簌簌落地,形容狼狽,讓他從“大師兄”的神壇上走了下來,顯出了符合他年紀的無助和茫然。 他抱著自家小師弟,輕輕哼著童謠,希望他能從惡夢裏醒來。 紅線在他的手臂、腰身、腿上勒緊,輕而易舉陷入了肉裏。他疼的雙手顫抖,嘴唇發白,額頭布滿冷汗,十方劍發出奪目光華,似乎憤怒於主人被如此傷害,劍風割斷了主人身上的紅線,但很快又有新的不斷攀附上來,沒完沒了。 林皓仁同樣能感到疼痛,他疼得直抽抽,想罵吳潮生幾句又罵不出口。 你把他打暈啊!打暈會怎樣!這是你親兒子嗎?! 林皓仁眼看著吳潮生身上多出來的一道道傷口,對這對師兄弟的認識再次拔高到一個新高度。吳潮生何止是師兄,根本是把爹媽兄弟姐妹的角色全攬在了自己一個人身上,甚至還兼職了人生導師。 可人一旦陷入不同的情感角色裏,終會導致角色混淆,何況吳潮生還極其護短。 站在林皓仁這個旁觀者角度來看,華清穹的那句“解鈴還須係鈴人”也許指得並不是厲鬼,而是連吳潮生自己都沒察覺的,他放縱偏袒,大包大攬的保護欲。 林皓仁在吳潮生身體裏疼得想打滾,偏偏又動彈不得,隻得在對方心裏胡思亂想轉移注意力。 他都疼成了這樣,吳潮生還能忍住真不愧是禦鬼宗大師兄。 可既然自己在這裏,那邢瑜呢?簫丹呢?會不會也在? 林皓仁看向被吳潮生抱在懷裏,緊閉雙眼不停自言自語的少年,琢磨著:邢瑜不會在這小子身體裏吧? * 林皓仁還真沒猜錯,邢瑜不僅在今戈身體裏,並且現在已經要瘋了。 “遊今戈!醒醒!住手!” 任憑他無聲嘶吼,遊今戈都不可能聽到,他隻是一個旁觀者,無法幹涉到原主人的任何行為。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吳潮生因為疼痛不自覺咬出血的唇瓣,那張和林皓仁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處,鎮定平和的聲音逐漸發顫,令邢瑜整顆心都絞疼了起來。 他現在能清楚地感受到遊今戈的所有負麵情緒,也能感覺到吳潮生擁抱著自己的溫度。 如果這些都是真實的,倘若林皓仁就在吳潮生身體裏,會不會也能感覺到這份痛楚? 一想到這個,邢瑜就要被遊今戈給氣死了。 好在遊今戈最終回應了吳潮生的呼喚,滿頭冷汗地緩緩睜開眼,視線沒有聚焦,聲音難得顯出符合他年紀的茫然來:“師兄?” “今戈?”吳潮生驚喜道,“你醒了?你記得自己在哪兒嗎?” “我……”遊今戈將惡夢和現實混淆在一起,尚且沒回神,遲疑許久才漸漸清醒過來,目光落到自家師兄傷痕累累的身體上,吃驚道,“師兄你這是……?” 吳潮生鬆了口氣,摸了摸遊今戈滿頭的汗水,顧不得自己一身傷,拿出止血藥來要給今戈敷上。 “坐下。”他滿眼心疼道,“身上不疼嗎?你上哪兒學了血魂堂的招數?” 遊今戈此時已徹底清醒了,身上鑽心的疼痛後知後覺席卷了他的神經,他薄唇顫抖,被吳潮生扶著坐下,一邊上藥一邊看著吳潮生滿身傷痕,握緊了拳嗓音沙啞道:“這都是我弄的?” “能清醒就好了,其他的你別管。”吳潮生習以為常地安撫他,道,“還有哪兒疼?” 遊今戈許久沒說話,吳潮生給他檢查了身上的傷口,抬起眼疑惑又擔憂道:“今戈?” 遊今戈一雙眼裏藏著明明滅滅的幽火,一眨不眨地盯著吳潮生,道:“你疼嗎?” 吳潮生:“……” 吳潮生不想讓對方內疚自責,輕描淡寫道:“不疼,師兄不怕疼。” 這般哄小孩兒的語氣,讓遊今戈狠狠地抽了口氣,隨即他闔上眼,低下頭啞聲道:“你總是這樣。” 吳潮生沒聽清:“什麽?” “你總是這樣,把我當小孩兒。”遊今戈說完這句卻不再說了,一把搶過師兄手裏的止血藥,惡狠狠道,“過來,我幫你上藥。” 吳潮生挑了挑眉,盤腿坐下,遊今戈一手拉開他的衣衫,他終是忍不住輕抽了一口氣,遊今戈氣道:“這樣還不疼?你為什麽不躲開?” “……你在害怕。”吳潮生無奈道,“我怎麽能丟下你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