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說!” “閉嘴!” “你們落魂門果然是邪教!” 吳潮生心裏一動,餘光瞄到遊今戈麵色微變,心裏便知不好。 遊今戈一直對落魂門很好奇,落魂門對待孤魂野鬼又向來毫不留情,豈非正合了小師弟的心意? 吳潮生一把抓住遊今戈的手腕,對方似乎在走神,被這麽一拉才抬眼看了過來,兩人對視,前者滿是擔憂,後者則是若有所思。 “遊今戈。”齊離似乎很看好遊今戈,朝少年釋放出善意道,“這一輩裏就屬你的名氣最大,平日也最是刻苦,可禦鬼宗能給你想要的嗎?你不過下山收拾了一隻孤魂,便要被罰禁閉,這是何道理?咱們除魔衛道,為得就是保人間平安,這些人口口聲聲仁義道德,卻要同那些非我族類的東西講道理,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遊今戈眼神微動,沒說話。 吳潮生冷聲打斷道:“鬼為人所化,齊掌門,若是你的親人因意外而亡,因執念流連人間不去,你也要將對方打得魂飛魄散不成?魂魄並非精怪,它們也曾為人,有人的愛恨情仇,若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先打對方一個魂飛魄散,此舉同人間冤案有何區別?” “說得好。”齊離撫掌,又道,“可吳小弟,請問我們這群人裏,有誰的親人會因著巨大的執念流連人間,還會因執念而傷害他人呢?” “我如何知道?” “你不知道,我知道。”齊離一笑,從容不迫道,“大多數人死後都會被鬼差帶走,稍有不慎流落陽間,也很快會被鬼差尋回。這些遊魂毫無惡意,沒有執念,若在陽間待足七日,頭七後還不曾離開,便會自行在陽間消散,本就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他手指轉了一圈,道:“在這裏的所有人都懂得渡化之道,若家中有人過世,隻需前去祭祀渡化,根本不會出現你說的那種情況。” “而我們對付的那些,本就是帶著極強的執念滯留陽間。它們有目的性地複仇、殺人甚至想重生。吳小弟,對於這些家夥,有什麽必要去問什麽青紅皂白?這豈非是對活人的侮辱?” 吳潮生蹙眉:“若它們是因枉死而有執念……” “哎,人間處處有冤案,它們是可憐,可若因枉死就報複無辜人的性命,被牽連的人又何其無辜?” 吳潮生感覺自己被繞進去了,可若他如同齊離那般能說會道,也不至於將自己和今戈的關係搞得這麽僵。因此他一時半刻找不出反駁的話,又因感覺到小師弟的鬆動而著急,心頭愈發亂了。 他抿了下唇,因焦慮頭上出了一層汗,轉而對師弟道:“你不要聽他胡說,他這是歪理。” “是歪理嗎?”遊今戈偏頭看他,神色晦澀,“那我家人的死,如何說呢?” “……這不是一件事。” “是一件事。”遊今戈看了眼手裏的葫蘆,問,“師兄,你剛才為何不直接處理掉那群鬼奴?” “我……” “你心善,一直都是。”遊今戈低著頭,出神似地道,“你對誰都狠不下心,哪怕是敵人。可你想沒想過,你是禦鬼宗的大師兄,若你待它們仁慈,要其他後輩作何想?” “師兄,這不是一場遊戲,你的仁慈善良有時可愛,有時卻可恨。” 可……恨? 吳潮生仿佛被當頭一棒敲暈了,心亂如麻:“今戈……” 遊今戈抽回被師兄拽住的手腕,扭動了一下脖頸,發出“哢”地一聲。他將那已經有了裂縫的小葫蘆一掌捏碎了,冷冷道:“我覺得齊長門說得有理。” 轟隆—— 遠處傳來隱約雷聲,山穀裏風雨欲來,冷風刮過,吹涼了吳潮生的心。 ※※※※※※※※※※※※※※※※※※※※ 哦豁。第59章 綿密的細雨滴答滴答敲打在樹葉上,在茂密的林中奏起了一曲沉悶的單調古曲,在場眾人一時沒人說話。 陣法裏原本就昏暗的不見天日,迷蒙細雨更添幾分陰森,雨水沾濕了幾人的發絲,吳潮生握劍的手微微顫抖,片刻又鎮定地握緊了劍鞘,他眼神認真而專注,看著偏執的小師弟道:“你說得對。” 今戈一愣。 吳潮生抿了下嘴角,露出一個有些牽強的溫和笑容:“我確實還不夠了解你,但這跟我擔心你並沒有衝突,你也不能僅用這一點就評判我的對錯,對嗎?” 今戈轉開視線,手心鬆開,被捏碎成渣的葫蘆隨風落進泥地裏,又被細雨浸透化為烏有。 吳潮生感覺自己一顆心被先前的紅線細密地穿了個透,人的悲歡並不能共通,無論他怎麽努力,或許也無法令師弟回頭,但若就這麽放棄,也不是他吳潮生的為人。 他想:隻要能抓住那個罪魁禍首就好了,隻要能抓住那隻害死遊家的厲鬼,也許一切都能慢慢好起來。 平日再平和,再鎮定,再溫柔的大師兄,到頭來也不過是個並不精通人情世故的少年人。他懷著滿腔的一廂情願,不甘心地想:他的小師弟以前還會逗自己笑,會在半夜被惡夢驚醒後努力地不哭,想要做一個勇敢的大人。 他在自己生病時徹夜不眠地守候,為了給師父送生辰禮物,在後山把自己滾成了一隻泥猴,隻為找到師父偶爾提過一句的隻開一夜的“不夜花”。 他沒見過不夜花,也不知道耀峰山並不長這種花,在山穀裏滾了一天一夜,哭喪著臉抓了把狗尾巴草,因為沒能實現師父的願望而沮喪極了。 那才是他認識的小師弟,善良,堅強,有些怯懦卻也勇敢,努力地想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不相信對方會變成自己不認識的陌生人——偏執的,狠戾的,不分青紅皂白的,要將所有孤魂野鬼全部打入“惡鬼”行列,沒有絲毫人性的人。 他才十二歲,他不想等對方走上不歸路的那天再後悔為何今日沒能拉住他。 “我會努力去理解你。”吳潮生溫和道,“可你還記得師父收下你時曾說過什麽嗎?” 今戈低下頭,方才的氣焰已消褪不少,不知是被這突如其來的雨給淋的,還是知道自己說得過分了,調整了一下語氣道:“記得。” “你說說看。” “……除魔衛道,保人間太平,不被私欲影響,不被執念左右。若是做不到,便自行下山,禦鬼宗不收……”今戈頓了頓,才學著師父那懶洋洋的調子道,“禦鬼宗不收傻子。” 吳潮生彎起眉眼,輕輕拉過師弟的手,不容拒絕地握在自己掌中:“我會幫你找到那隻厲鬼。” 今戈一愣,抬頭看他。 “它作惡多端,已沾染無數鮮血,本就留不得。”吳潮生道,“待抓到它,你要如何處理我都不會管。但這跟你的複仇無關,你懂嗎?” “吳小弟。”被忽視的齊離冷笑起來,“你方才還口口聲聲說不能不分青紅皂白,怎的你對那厲鬼卻又不問前因後果了?你這可是區別待遇啊。” “齊掌門能言善辯,晚輩自愧不如,可也休想將此混為一談。”吳潮生看向林中人,眼底閃過陰鬱寒芒,祭起手中劍道,“我師弟不會跟你走,你死了這條心吧。” “隻是今日不走而已。”齊離見今戈不說話了,也不再多勸,“你們自詡正義人士,最惡心的便是扯著正義大旗區別對待,隻要和你們不同便被打為異類,總有一天你們這些假仁假義……” 他話音未落,遊今戈已同師兄一齊出手,兩把劍出自同門,劍法如出一轍,仿佛同往日兩人在山巔練習劍法一樣,配合默契,不用言語便知道對方意圖,劍光所到之處寒光激射,一方攜著浩然正氣,撥開黑霧,照亮前路,一方則裹著滾滾殺氣,勢不可擋,幹脆利落。 齊離毫無防備,被自家鬼奴堪堪救下,衣袍被刺破顯得十分狼狽。 “你們!” “解開陣法,將其他弟子帶回來。”吳潮生道,“否則今**休想全須全尾地離開!” 遊今戈默不作聲,翻臉比誰都快,這會兒又配合起師兄來,劍式犀利刁鑽,逼得齊離不停後退,最後不得不祭起手中利劍,再不能端他那派雲淡風輕的仙人之姿,被狼狽地拉下凡間。他抬手擋住兩把利劍,在刺耳的金鳴聲中道:“小子,萬事給自己留條路,日後也好……” “齊禿頭!”陣法外突然傳來厲喝,隨即陣法被從外暴力破除,露出了陣中諸人。除開禦鬼宗弟子外,還迷糊站著不少其他門派的弟子。 陣法失效,陣中鬼奴逐一消去了身形,重新化為人肉眼不可見的鬼魂。 青蓮殿玖掌門也跟了過來,一手祭起粹蓮蓬,一顆蓮子落出,清新的蓮子香帶著曠遠的水汽、清甜的露珠、荷葉的清香蕩出一圈一圈的漣漪,被魘住的眾弟子猛然清醒過來,迷茫道:“怎麽回事?” “是噬魂鈴。”玖掌門眼神不善看向齊離,“齊掌門,請你解釋一下。” 此話一出,眾人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噬魂鈴乃落魂門鎮派之寶,有“攝魂清夢”的能力,能迷惑人心智,使人失去理智,被內心**所操控,做出種種違背本性的事來。 它還有一功效,便是趁人入睡後進入夢中,不斷在夢中加強暗示,已使人變得偏激、固執、陷入**中不可自拔。 一旦被噬魂鈴不斷洗腦,再正常的人也會逐漸變得不正常。 覓海冷笑:“這便是你所謂的招募弟子?” 還好玖掌門抵達及時,被魘住的弟子立刻回神,想到自己剛才答應進入落魂門,而且心中還有一股無法形容的執念和激蕩之情,背後立刻被冷汗浸透了。 齊離冷著臉,看了眼方才大大咧咧叫他“齊禿子”的人——華清穹。 禦鬼宗掌門長身而立,穿著一襲雪白長袍,係著青色腰帶,三千青絲傾瀉在肩頭,發絲上沾了點雨珠,仿佛是剛從林中走出的仙人,渾身帶著一股超然的從容氣息。他顏色豔麗的嘴唇勾著懶洋洋的笑,眼上蒙著黑布,卻是直直看著他的方向。 齊離不耐道:“招攬弟子,本就是各憑本事。” “好一個各憑本事!”隨後趕到的天崇宗、血魂堂掌門可都不是什麽好脾氣,張口罵道,“能送來參賽的弟子都是有潛力的弟子,你跑這兒來招攬,不是打了挖角的心思是什麽?你倒想得挺美!我呸!” 齊離懶得多說,隻對華清穹道:“華乾,你這小弟子前途不可限量,你最好看緊點,否則……” 他自信一笑:“終有一日,他會主動來找我的,到時候丟臉的可就是你了。” 他本以為自己會膈應到華清穹,以報那“禿頭”之仇,哪知這向來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輕掌門無趣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還能管他要上哪兒去?” 齊離咬牙,怒而拂袖轉身匆匆離開了。 天崇宗氣得不行:“就這麽讓他走了?” “不然呢?”華清穹看他,“你還打算報個官?” 天崇宗白掌門本就和華清穹不對付,聞言不滿道:“落魂門前掌門死得不明不白,我早說這新任掌門來頭有問題,你當初還讓我少管閑事,現在好了吧?” “別人門派的事,要你鹹吃蘿卜淡操心?”華掌門平日懶得多話,但要懟人時卻十分興致勃勃,渾身沒骨頭似地靠在旁邊華晚成身上,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想做落魂門的掌門。” “你這人!”天崇宗氣得抖著手指他,華晚成側身擋了一下,不滿道,“白掌門,拿手指人不禮貌。” 旁邊玖掌門笑眯眯地看幾人吵架,血魂堂掌門則翻了個白眼,懶得多說,隻看了那被齊離點名道姓的小孩兒一眼,上下打量一番,奇怪道:“這孩子怎的傷這麽重?” * 前五個陣法雖說有一定難度,但也遠遠不到會重傷的地步。 華清穹蒙著黑布的眼精準地看了自家小徒弟一眼,彎起的嘴角收斂下來,道:“今戈,跟我走。” “師父!” 華清穹沒跟他多廢話,轉身一甩長袖,雙手負於背後,道:“第五陣被齊離破壞,不算在內。其餘陣法照常比賽,諸位沒異議吧?” 三年一次的大賽,總不能被齊離一人破壞了,眾掌門點頭,華晚成便不顧掙紮抗議的遊今戈,將小孩兒一把撈起,夾麻袋似的夾起來,跟著自家掌門師兄走了。 其他掌門離開前還勸慰了一番自家弟子,隻華掌門顯得十分沒心沒肺——畢竟安撫弟子這事向來是大師兄吳汐來做,就這點而言連掌門也被慣壞了。 待人都走後,覓海拿草葉化了把大傘,擋在吳潮生頭頂,道:“走吧。” 吳潮生看著那遠去的三人,直到看不見了,才收回目光。他眼底映著迷蒙細雨的霧氣,露出了些迷茫,覓海放軟了聲音道:“有師父在,不要擔心。” “你說……”他頓了頓,遲疑道,“我這個師兄是不是當的很糟糕?” 覓海抿唇,一聲“傻子”差點脫口而出。 他能說什麽呢? 在遊今戈那裏,或許吳潮生是個嘮叨的,過於仁慈,過於心善,沒受過苦因而無法理解他人苦痛的大師兄。可在其他師兄弟眼中,吳潮生就是他們唯一承認的大師兄。 他平易近人,溫潤如玉,有翩翩君子的風度,無論何時從不會失態,對待各位師兄弟都一視同仁,連對待因沒有修行天賦,成日悶在廚房掌勺的牛師兄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