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笑一下,不置可否。對他來說,仁仁從今年夏天才開始存在,準確地說,仁仁的存在起始於一小時前,從她躺在樓梯扶手上吃草莓的那一刻。


    “你看,路易都記得。”瀚夫瑞對仁仁說。他把一塊烤肉從骨頭上剔下來,放到仁仁盤裏。女孩真成六歲幼童了,乖乖地接受照顧。“晚江啊,肉夠了,你來吃吧。”瀚夫瑞是個幸運的人,有年輕的妻子,年幼的女兒,怎樣也不該把他和葬禮上悼念的亡者扯到一塊去吧。他站起身,腳步有些蹦跳,骨頭也輕巧許多。


    瀚夫瑞穿過廚房,走進餐室,站在酒櫃前,眼睛從一瓶酒掃向另一瓶酒。他想取1960年的“louisxiii”,又一想,不要那麽誇張,給老校友們不詳的聯想。他拉開玻璃櫃門,手去夠一瓶1979年的“singlemalt”,卻又一陣遲疑,這樣的校友聚會有一次是一次了,下一次,今晚的四個人中,不知會少誰。想著,他滿身快樂的酒意消散了。這宅子中一旦少了瀚夫瑞,剩下的人照樣在暖洋洋的下午吃燒烤。他叫起來,對自己嗓音的失態和淒厲毫無察覺。“晚江!……”


    晚江趕來,停在餐室的玻璃門口。不必再提心吊膽了,不必去換個給那些像模像樣的空瓶撣灰了。十年了,也許更久,酒瓶們不動聲色地立正,同瀚夫瑞大大地開了個玩笑。她等著瀚夫瑞手臂一揮,把所有徒有其表的昂貴謊言掃到地上……


    ……碎得玻璃碴子四濺,所有食烤肉的人來不及吞咽、瞪大眼睛、張著油亮的手指從院子跑進來,懷一個黑暗的猜測:不會這麽快吧?剛開完上一個追悼會。他們看見倒下的並不是瀚夫瑞,全在餐廳門口站成了“稍息”。


    瀚夫瑞臉色灰白,踮起腳尖去夠櫃子最高一層的那瓶1860年的napoleon。他握了它,手像是在扼斷一個脖頸。也是空的。他把那空瓶抖抖地高舉過頭頂。晚江想,砸吧,砸吧,砸那個祖傳“雞血紅”花瓶,我也不拉你。瀚夫瑞卻尚未作好最終打算,要砸什麽。晚江提一句詞:“蘇大概不知道這些酒的價錢。”她看見瀚夫瑞嘴唇猛一收緊,酒瓶竟對準了晚江。


    晚江把仁仁往背後一掖。母牲口那樣齜起一嘴牙。她挑釁地盯著瀚夫瑞:來啊,朝我來,你這點力氣還有吧?隻要三米遠,不,兩米,什麽就都碎了。碎了,大家也圖個痛快,也爽一家夥。十年這鍋溫吞水,從來沒開過鍋,你一砸,大家不必繼續泡在裏麵,泡得發瘟了。


    瀚夫瑞又是一聲咆哮:“都瞞著我。全串通一氣,敗這個家。”他可是夠痛快,從來沒說過這麽人仗酒勢的痛快話。


    仁仁這時說:“這事跟我可不相關……”


    “你閉嘴。”瀚夫瑞居然跟仁仁也反目了。


    “你閉嘴。”仁仁說。所有人都驚得心也少一跳。這女孩如此頂撞瀚夫瑞,痛快是痛快,後果是別想補救了。


    瀚夫瑞從灰白變成紫紅,又灰白下去。他指著門口說:“你給我出去。大門在那邊。”


    “我知道大門在哪邊。”仁仁調頭便走,一把被徐晚江拉住。


    “攆就一塊攆了吧。省得你犯法──攆十四歲的孩子到大街上,你犯法犯定了。”


    路易上來,一手拉一個女子。晚江劈頭就是一句:“拉什麽?今天味道還沒嚐夠是吧?瞅著嫩的,吃著老的,沒夠了你?!”她說一個詞,眼睛瞟一眼瀚夫瑞──我們母女出去了,你們父子慢慢去刑訓、招供吧。


    路易沒有全懂晚江的中文,瀚夫瑞的老校友卻全懂了。這樣的好戲很難瞧到,他們掩住內心的激動,一齊上來拉晚江,說誰家都有爭吵泄火的時候,都有說過頭話的時候,都當真,誰家也過不成日子。晚江看看三雙滿是老年斑的手,都不比瀚夫瑞的手嫩。這些老手們捉住她的臂膀,又朝仁仁無瑕的臂膀伸去。她大叫起來一聲。


    人們沒聽清她叫了什麽。連她自己也沒聽清她叫的什麽。但人們放了她和仁仁。不必看,她感覺到瀚夫瑞在懊悔。你慢慢地悔吧。


    “你們去哪裏?”瀚夫瑞問。


    “去合家團聚啊。”她嗔似的瞟他一眼,意思是,這還用問,我們在您肢翼下養了十年,自己的翅膀終於都硬了。


    瀚夫瑞瞪著老、少兩個女子。他早就料到她們會有原形畢露的一天。瀚夫瑞,瀚夫瑞,你打了一生的官司,深知移民是世上最無情無義、最卑鄙、最頑韌的東西,怎麽竟如此敗在他們手裏?


    “你好好想一下,”瀚夫瑞看著晚江,“走出去,想想怎麽再回來。”


    “回來?”晚江凶殘而冷豔地一笑。


    路易此刻已完全是父親的敢死隊了,兩手抱在雄厚的胸大肌上,麵容是那種危險的平靜。


    “回這兒來?”晚江的腳踏踏地板,碎玻璃顫動起來。她收住嘴,看人們一眼。意思是:饒了我,十年讓誰在這兒享福,誰都會瘋。


    “你們到底要去哪裏?”瀚夫瑞問。


    “你還不知道呀?仁仁和九華的父親來了。兩年前就來了。”


    這是最後的台詞。如同許多電影中的角色一樣,誰說最後這句詞誰就是那場戲的強勢者,就得轉身揚長而去。晚江和仁仁就那麽在最後台詞的餘音中轉身,揚長而去。一步、兩步、三步……“啪!”最後一個昂貴的酒瓶砸過來,砸在晚江後腦勺上……


    晚江聽誰在同她說話,突然從自己的幻覺中驚醒。


    “你說呢晚江?還是不喝它了,天太熱,喝這些不合適。”瀚夫瑞說。


    晚江人往下一泄,長噓一口氣。她聽他講哪瓶酒是他哪年哪月得來,怎樣一次次躲過他的饞癆校友們,心裏卻一陣窩囊:好不容易要出點響動了,響動又給憋了回去。晚江在剛才一瞬間臆想的那場痛快,又憋在了一如既往的日子裏。沒希望了,連打碎點什麽的希望都沒有。


    “剛才叫的──我以為你怎麽了呢。”


    “本來想開一瓶好酒。”


    晚江沒問,怎麽又不開了?她注意到他忽然向前佝僂的兩個肩膀。她從來沒見過他這副老態。他平時隻是零星呈出一些蒼老的瞬間,而此刻那些閃爍無定的蒼老沉落下來,完整起來。她不敢再看他,甜美溫柔地告訴瀚夫瑞,她已打開了一瓶十年陳的shiraz,老哥兒們難得見麵,溫和的酒將使大家感覺上健康些。


    晚江馬上想,你不巴望“開鍋”嗎?你為蘇那喝廢了的人擔驚受怕幹嗎?把蘇兜出去,讓大家看看這兒的好生活沒有吃苦耐勞為全家打粗的九華的份兒,卻拿價值千金的酒養著舒舒服服做廢料的蘇。


    但晚江嘴上說的,是要不要還老校友妻子們的禮。瀚夫瑞問送的是什麽?她做個鬼臉,用英文說是三份“1414”。瀚夫瑞笑了,明白禮物不過是“意思意思”。他要晚江看著打發,不要太明顯的“1414”就行。


    外麵涼了,仁仁和路易還在院子裏磨洋工地清理桌子,扔掉一次性餐具,刮烤肉架上的焦炭。老校友們已進到客廳裏,其中兩人在鋼琴上彈四手聯奏,第三位在唱一支四十年代的歌。還是有些情調的,一種瀕臨滅絕的情調。不久,瀚夫瑞的聲音加入了,唱起了二部。晚江把一盞盞的酒擺到托盤上,聽外麵一個花兒、一個少年正明著吵嘴,暗著調情;裏麵四位癡迷在垂死的情調中,提醒人們,他們也花兒、少年過。


    晚江在托盤另一邊擺了一些魚籽醬,對外麵喚道:“仁仁,來幫媽媽端東西。”她感覺從這個下午開始,仁仁和路易開始不老實了。也許仁仁並不明白自己的不老實,但路易不會不明白。


    電話響了。晚江一接,那邊的老女人便咯咯地樂。晚江心裏一陣惡心,心想女人活到這把歲數了還沒活出點份量。她無意中回頭,見正唱得癡迷的老少年瀚夫瑞眼睛並沒放過她。她隻好用同樣輕賤的聲音跟老女人搭話:“哎呀,我當是誰呢。”洪敏即便是耶穌,天天摟著這樣的老身段,用不了多久也會兒墮落。洪敏的嗓音進來了,笑眯眯的:“幹嗎呢?”


    笑眯眯傳到晚江這頭,就有點色迷迷了。晚江說:“對不起,我這會兒沒空……”


    “我就說兩句話……”


    “我這兒有客人。”


    “那就一句……”


    “明天吧。”


    晚江的不客氣讓瀚夫瑞生疑了。他嘴還在動,神卻走了。晚江道了“再見”,便隨便地把電話撂回機座。接下去她一晚上都拎著心,等洪敏下一個電話打進來。每次她撂他電話,他都會再設法再打。


    一晚上無數電話,全是找路易的。


    ※※※


    當她看見車裏鑽出來的是洪敏,立即收攏腳步,佝腰伸頭地喘起來。洪敏笑嘻嘻迎上去,在她背上輕輕捶打,一麵逗她說,哎呀,七老八十啦。她身子猛一擰,白他一眼,手抓住一棵細瘦的柏樹,繼續狂喘。一麵喘,一麵就四下打量,怕瀚夫瑞多個心眼子,貓在某處跟蹤。


    她向洪敏做了個手勢,要他跟她走。樹陰越來越濃,畫眉叫得珠子一樣圓潤。


    他看著她穿緊身運動服的背影。她比十年前胖了,乍看卻還是姑娘家。


    她從上衣領口裏摸出一張對折的小紙片,說:“成你的‘人民銀行’了。”


    洪敏笑著說北京現在是“中國銀行”、“工商銀行”、“農業銀行”,一大堆銀行,惟獨沒了“人民銀行”。


    晚江打開那張紙片:“喏,這叫支票,這是數目字:一萬六千塊。識數吧?”她揪著他耳朵,和二十年前一樣,總有些親熱的小虐待才讓他們密切無間。


    “識數、識數……”他也一貫是越虐待越舒服的樣子,直到晚江笑出她十八歲的傻笑來。


    “連這個數,我這銀行一共支給你三萬八千了。”


    “三萬七千五。五百塊你讓我買個二手電腦。”


    “買了嗎?”


    “托人找呢。”


    “一個月了,還沒買?!你沒拿我的錢請老女人下館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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