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啪、啪、啪”三聲鼓掌,一高挑男子,從席間緩緩起身。他著一身白衣,長發紮成一束,高聳入雲,上頭插著一個圓褊漢白玉的挑心,顯得十分貴氣。原本清秀娟麗的麵龐上,居然學女子一般抹了脂粉,兩道細眉含著青黛、微微上揚,眼瞼上方還覆著一層幽光閃閃的靛色粉影,媚到極致,則近乎成妖,反倒讓人感到不舒服。齊魅心道,看這人氣魄打扮,倒像是富甲一方的達官貴人,可麵生得很,之前從未見過,不知是不是新近遷來長安的、哪家貴公子。眾人也都與齊魅一樣,好奇地觀望那人。隻有陶鐵,在誰都不曾注意的瞬間,眸中閃過一道迷離,似乎,那人他久已相識。妖媚男子一拱手,自稱:“在下臨王府上,九世子狄江。上回錯過了第一場比試,沒能見識到魅官兒的琴舞,實屬遺憾;但今日有幸,能目睹魅官兒,用頭上青絲畫就的這幅曠世傑作,實在是榮幸之至啊。”臨王府?齊魅心道:這臨王久居邊塞,替朝廷鎮守邊關,從未聽說他家有個九世子,自顧遷回長安來了。更何況,臨王乃忠義驍勇、能征善戰之士,他教養出來的兒子,竟然這般女氣?那一舉手一投足、揮扇作揖之間,所展露出來的風情,竟比自己這臨時假扮的“花魁”還要風騷?齊魅有些懷疑,但在場麵上,他自然不能問出口,隻得將來人,當做臨王府九世子那般,恭敬地頷首回禮。自稱狄江的世子又開口道:“本世子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魅官兒可否滿足?”不情之請?齊魅疑惑:今日,他隻為試探陶鐵腹下的異象而來,比試,不過是讓那人拒絕不得的契機。所謂作畫,原本就是胡鬧一場。更何況,三局二勝製,如果第二輪就分出勝負,那還有什麽意思?他不明白,臨王世子為何突然站出來,不遺餘力地支持自己,究竟存的是何種心思?至於他能提出什麽請求,齊魅就更猜測不到了。“世子請講。但凡在齊魅能力範圍內的,盡量滿足。”“好!我想以千金,買下魅官兒的這一副《情絲》,不知魅官兒可否割愛?”“啊啊???”台下眾人,這回不僅眼珠子要掉,恐怕下巴也要驚落了。這九世子莫不是瘋癲癡傻,就是錢多得沒處使了,那幅亂七八糟的水墨,算是什麽稀奇的“曠世傑作”啊?不過,狄江的下一句,立刻讓人們會意過來了,原來,千金重賞,也不過是為求美人一笑。“今日這一戰,我想眾人皆會判魅大官人一方輸,論調也會是一邊倒。他們這些人,走出了這裏,不知道私下會怎樣傳揚、數落魅官兒的不是呢。在這種時候,我狄江願以一己之財力,力挺魅官兒,叫他們這些人知道知道,魅官兒這一幅,才是絕世之神作,隻是那些蠅營狗苟的庸俗之人,不懂得欣賞而已。在下由衷希望,魅官兒能承我這份情,改日,我登門拜訪之際,魅官兒能親自——為我斟上一杯好酒,如此我便滿足了。”齊魅也不敢置信,所謂的“不情之請”竟是這樣簡單?他問:“真就如此……而已?”狄江一點頭:“如此而已。”隨後,他略一偏首,正對上陶鐵射過來的促狹目光,他綻開薄片般的胭脂色嘴唇,耐人尋味地笑了。第40章 隔簾對弈“啪。”清脆一聲響,一顆白玉棋子落到桌麵上,猶如點睛之筆,在棋格上匯成一片風卷殘雲之勢,將那一條由黑曜石組成的蜿蜒長龍,給團團圍困住。蛟困淺灘,龍行潛淵,黑子終究是落了下風,棋桌一側,傳來一聲長長歎息。“唉,魅官兒不愧是魅官兒,連伸出的兩根手指,都如玲瓏玉蔥般美妙,看得我心蕩神馳。看來,本世子遇到魅官兒,是不得不認輸了。”這聲太息裏頭,混著矯作,以及曖昧的勾引,獨獨沒有的,就是任何一絲遺憾惜敗之情。似乎對於狄江來說,下棋隻是佐料,而觀賞齊魅的玉手,才是正餐。是的,按照南館接客的規矩,他看不到齊魅的全貌。也怪不得圍觀擂台的人群,會將長街擠得水泄不通。平日裏,若想和南館花魁隔案對坐、共飲一壺酒,或者聽齊魅彈奏一曲仙音,都是要隔著屏風或紗帳的。客人隻能模模糊糊,看個美麗的概影,餘下的,隻能靠自己肖想去了。所以說,一擲千金也換不來美人一笑,還真不是誇張。畢竟,不是誰都有此榮幸,得了齊魅親允,可以像陶鐵那般形影不離地伺候在旁。而因著擂台上的一段緣分,以及齊魅親口的許諾,今日的狄江,可以不出一文錢、跳過登記在冊的等候名單,直接見到齊魅,已是莫大的麵子了。更何況,齊魅見他,垂的是珠簾,狄江並非完全沒有眼福,影影綽綽、朦朦朧朧間,他還是可以在簾珠晃動之時,就近欣賞齊魅的美。由青金石和珊瑚珠交錯串聯的一方簾子,就往兩人中間那麽一遮。齊魅坐於其後,兩根玉指勾著一根又細又長的金色銅條,就像一根銅雕的花枝,上頭還貼著幾片栩栩如生的銅蓮葉,頂端綴著一根細軟銅鏈,垂下一條活靈活現的銅魚,作出鯉魚打挺的歡騰姿勢。與尋常魚兒不同的是,它目上竟生著兩條彎曲的濃眉,就像兩條微型小蛇,顯出這是一條通靈性的神魚,是祥瑞之兆。最有意思的是,它張開的魚口裏,能吐出棋子。方才齊魅下下來的那一枚白玉子,便是從它的背鰭細口上塞入,隨後又以些微的傾斜,從魚口中吐納而出的,寓意——“祥魚戲珠,連年有餘”。這一件專用來下棋的小物,不僅製造了距離感,為花魁營造了“不隨意示人”的神秘,讓人更加心生向往,且雅致得很,用在風月場合增情添趣,最為恰當。“這一局棋還沒下完呢,世子當真要認輸了?”齊魅的清音,從珠簾後頭傳來,鎮靜中透著雅然。狄江轉動著桌上的金漆口夜光杯,眯眼望著杯中晃動的燭影,似笑非笑的弧度掛在唇角,作出十分癡醉的語氣歎道:“唉,我也不想的嘛。若說平日裏,本世子對自己的棋藝有信心,與尋常對手切磋幾百來盤,也自信不會失利。可魅官兒你,哪裏是尋常對手?你是那鏡中花、水中月、飄飄渺渺的天上星!我隻要一想到對麵坐的是你,就無法集中精神觀想那棋局,滿腦子呀,都是你了!不過好在,我本就隻為了陪魅官兒你切磋棋藝,好叫下一輪打擂時,魅官兒能從容得勝。至於我個人輸棋與否,自然是無關緊要的了。俗話說,‘舍命’陪君子,為了魅官兒,我命都可以舍,更何況……隻是舍些棋子?”說罷,他用力一拍棋桌,立時有一片棋子彈跳起來,又被他拂袖揮落在地。整個過程,隻發生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齊魅還沒來得及震驚,便聽到淅淅瀝瀝、棋子滾了滿地的聲音。齊魅忙透過珠簾縫隙去看,竟然……分毫無差,一個不錯。揮落地麵的,全是原本已被白子圍困其間、失了出路、該被吃光的黑子,而棋盤上剩餘棋子,竟安然呆在原味,一絲不亂。靈力。毫無疑問,這個自稱臨王世子的狄江,絕不是一個錦衣玉食的權貴那麽簡單。他究竟是誰?他來這裏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什麽?他和陶鐵一樣,身懷異能。一個陶鐵的身份還未證實,怎麽會又來了一個狄江?甚至他們倆,會不會有可能是認識的呢?齊魅心中生出無數疑問,越發有一種“己在明、敵在暗”的危機感,就像行走於一片荊棘密林,每一根荊條上都叢生疑竇,但無論自己想要抓住哪一根去探查,都怕一步失算、步步棘手。無論如何,齊魅告訴自己要鎮定,就當看不懂,什麽異象都沒發生,走一步、看一步。於是,一聲輕笑從簾後飄出,齊魅隻道:“世子用酒。等喝完了這一杯,齊魅再與你倒。”“好,”狄江也學著齊魅的語氣,不緊不慢道,“魅官兒果真守信。”第41章 價值連城“把酒思閑事,春愁誰最深?”吟罷,狄江翹著最末的一隻蘭指,迷離著雙眼,仰頭將杯中玉液一飲而盡,“啪”地一聲,將杯底拍在桌麵上。齊魅將酒壺玉杯拿回簾後,聽著傾水入杯的音調,由低沉變得高揚,很快又斟滿了杯,輕輕放回桌上。猝不及防,一隻手突然覆到齊魅手背上,拉著那隻還沒來得及抽回去的玉手摩挲。那觸感,不同於帶著薄繭的、陶鐵的溫熱大手,狄江的手十分寒涼,卻同齊魅的一樣細膩,甚至帶著脂粉撲鼻的香氣,叫齊魅有些忍受不了。那紅唇又吐出了曖昧語氣:“魅官兒,陪我睡一覺,可好?”齊魅不免有些駭然,甚至匪夷所思。他過去遇到的、喜好沾染男風的男人,不說全都五大三粗,起碼都是壯實勇猛的精悍之輩。而這狄江,臉上厚厚一層脂粉,濃妝豔抹,說起話來暖聲細氣,比齊魅還要像花街之人。若說他是傳聞中,關外異族喜好玩弄的隨軍男妓,齊魅覺得倒有幾分可信。這樣一個不男不女、來曆不明的“妖男”,竟然也想要同自己共寢麽?齊魅道了聲“世子醉了”,便想要抽手。可這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妖男,掌中的力氣竟然大得驚人,齊魅甚至覺得,如果不動用靈力,怕是根本掙脫不出。可在不明對方身份的情形下,擅自用靈力與人鬥狠,顯然是不智之舉。於是齊魅轉變了一個策略,幹脆嫵媚一笑,問道:“世子的意思,可是想要與我一夜歡好?”狄江偏首,甩了一下垂落一側的長發,似是不急著回答。齊魅感覺握著他的手,力道鬆弛了些,可就在他要放鬆抽回手之際,一根唐突的手指,猛地擠進了他的虎口中,在自己鬆鬆握成一拳的手裏,有意無意地來回抽插。這舉動裏含著的冒犯之意,瞬間讓齊魅起了一身不適的疙瘩。“你說呢?”狄江目光灼灼地盯著齊魅,後者由於突生的變故,終於肯將俏臉徹底從簾子後頭露出來了。齊魅有些惱了,他也不甘示弱地回視狄江:“世子是想做上頭那個呢?還是下頭的那個?”“啊哈哈哈……”狄江似乎開夠了玩笑,終於肯將齊魅的手放開了,“我都可以啊。不過,麵對魅官兒這樣的大美人,隻做下頭的那個,可就太可惜了。”“嗬,”齊魅將狄江喝過的酒杯舉起來,抬到及目高度,像是要敬狄江酒,“世子若是還嫌不夠醉,那就再喝一杯吧!”下一瞬,美人陡然變了臉色,將一杯涼酒,衝著狄江當頭潑去。酒液,順著狄江的額頭一點點滴落下來。他不動聲色地抬手去擦拭,很快,便粘了滿手的厚粉,臉上也像被砌牆的木板刮了似的,膠著兩片泥濘。“上次擂台上,我算是承了世子的情,欠了世子一杯酒,但我方才已然還清了。世子應該早有所耳聞,我齊魅是賣藝不賣身的。世子那番話,是存心要折辱我麽?”他會怎麽說?他會怎麽做?他會拂袖而去,從此不再光顧南館;還是拍案而起,甩我一個教訓的巴掌?亦或是,亮出可能的真實身份,使出靈力與我鬥個你死我活?可狄江的反應,真真是出乎了齊魅的意料。他笑了,帶著一臉花了的妖妝,笑得猙獰。他幽幽地說:“魅官兒啊,我可以出的價錢,一定會讓你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