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燕雙飛,花萼裏的春意一分分地多了起來,文縉郡絕大部分地區都春意盎然。 除了這裏。 最底層的紅塵人間,衣衫幹淨整潔的蒼鬥山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推著堆滿木柴的小推車的中年漢子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故意別了他一下,月白春衫立馬多了一條黑糊糊的汙跡,路邊吮著手指頭的無知孩童肆無忌憚地笑出了聲。 蒼鬥山平靜地走著,來到那年輕邪修的小破屋前,小破屋跟他數月前所見的多了些許不同。至少門修結實了,門口還壘了一個斜台。 他走到門前,敲了三下門。 裏麵很迅速地應答:“誰啊。”是那個年輕邪修。 “我是來賣藥的。” 門開,年輕邪修的臉探出來,一臉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眼神警惕:“你賣藥?賣什麽藥?” “賣讓人心氣平和的藥。”蒼鬥山彬彬有禮,“治癲狂症,瘋症。” 年輕邪修顯得頗為意動,問:“多少錢?” 蒼鬥山道:“一副藥不能治百樣人,你得先讓我看看病人情況如何,病症程度如何,我才能對症下藥。” 年輕邪修抓著門框:“你就說吧,你以前治人,收多少?” 蒼鬥山本想說沒效果不要錢,轉念一想這話聽著太像騙子了,於是道:“我這藥是要長久治的,你要治三次也可,治五次也可,當然三次五次治不好根本,治一次,三十八錢。” 年輕邪修猶豫了會:“你這治一次,能保多長時間?” “看病人體質和病重程度,下藥重當然維持的時間長,藥力輕維持的時間短。” 年輕邪修接著道:“那下藥重的,是不是就要多收錢?” 蒼鬥山搖頭:“不會,這個價錢是固定的,依效果來給錢。” 年輕邪修真的動心了,他打開門:“進來吧。” 總算是進來了。蒼鬥山鬆了口氣,一眼就看到了角落裏的孫血島,身軀佝僂,頭發倒梳得挺妥帖,衣服也算幹淨,如果忽略掉他雙手上的鐵鏈的話,就是一個正常的老頭兒。 他放下木箱,對年輕邪修道:“他身體狀況如何?” “還好吧。”年輕邪修走向老頭兒,蹲在他身邊輕聲道:“老頭子,老頭子?” 老頭子慢慢扭過頭,眼睛空洞無神,比夜間的他更像一具被黑暗吞噬血肉的幹屍了。 “老頭子,起來,有事跟你說。”年輕邪修牽著他的手,慢慢讓他起來,蹣跚著走到桌前坐下。蒼鬥山擺出香爐,繞著老頭兒走了一圈。裝模作樣望聞切一番,坐回老頭對麵,將香丸取出,碾碎了一點,摻和了一些可有可無的藥草,便丟進了香爐焚香。 年輕邪修在一邊看著,目光炯炯,讓蒼鬥山壓力很大。 提塵香起效還有段時間,蒼鬥山沒話找話:“尊祖父多大年紀了?” “六十七。”年輕邪修信口胡謅,“他平時安安靜靜的,一瘋起來牛都頂不過他,身體好著呢,郎中你下藥重點。” 蒼鬥山默然片刻道:“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我叫胡了。什麽高啊大的,好好說話行不行?” “胡了這個名字起得不錯啊,了卻凡間塵事,無憂一身輕鬆。” “讀書人就是事兒多,一個名字哪有這麽多意義。就是我出生的時候,我老子贏了筆大的,所以叫我胡了沾喜氣,等我長到八九歲,他輸光嘍,褲子都賠掉了,丟下我和娘就跑了。” “後來我娘死了,我天天受欺負。後來在街上撿到了他,他發瘋把那些混混打得腦袋開瓢……”提塵香漸漸起效,他木然透著絕望的神情緩緩放鬆,漸漸平和,仿佛進入了柔美的黑甜鄉。 蒼鬥山一直在默念口訣,此時終於等到了機會,他走孫血島麵前,仔細檢查了一番,愕然發現他已經是廢人一個了。 八經俱廢,他依然有入道境的強大實力,卻再也沒有辦法使用。 蒼鬥山定了定神,朱筆蘸靈墨,在孫血島額頭畫羲和書符,清唱《魂安》,確認孫血島心神穩定後,他開口問:“你的洞府呢?” 孫血島口不能言,他跺了跺腳。 “你的經脈怎麽了?” 孫血島平和的表情忽然扭曲起來,張嘴發出痛苦的嗬嗬聲,蒼鬥山吃了一驚,後悔自己有些操之過急了。沒想到孫血島一下子跳起來,三下兩下撕開了衣服。 蒼鬥山噔噔噔連退幾步,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孫血島胸口正中,有一塊巴掌大的,十分規整的圓形傷疤,從棕褐色的圓形傷疤蔓延開無數細細的經絡,像趴伏在蛛網中心的蜘蛛,將孫血島半身籠罩。 孫血島轉了個身,蒼鬥山如被五雷轟頂:背麵也有! 是貫穿傷。 一根長矛,貫穿了孫血島的身軀,雖然沒奪取他的性命,卻在他的身上留下永久的傷疤,徹底毀壞了他的根基,讓他空有一身實力但再也無用武之地,入道境的強大讓他一直瘋瘋癲癲苟活到了今日。 “啊!啊!”孫血島怪叫著揮舞手臂,嘴巴大張好像努力要說什麽,可最後發出來的隻有沙啞的幹咳聲。蒼鬥山回過神來,誦念提塵決,孫血島漸漸平靜下來,雙目無神。 蒼鬥山斟酌良久,道:“你的舌頭,是怎麽回事?” 蒼鬥山已經足夠謹慎了,然而他還是低估了孫血島。 孫血島幾乎是瞬間咆哮起來,一腳踹翻了桌子,香爐破碎,溫和的提塵香氣瞬間濃鬱了數倍,蒼鬥山也不禁搖搖欲墜,然而孫血島似乎完全不受提塵香影響,順手抄起一條桌子腿吼叫著撲上來,劈下來的氣勢像是要把他一斬為二! 蒼鬥山強撐著往側邊一閃,撈起胡了向外衝去。 孫血島嗷嗷怪叫著衝出來,衝到屋外立刻被鐵鏈拽著摔了個狗吃屎,他回頭拿著桌子腿狂敲鐵鏈,幾下子桌子腿就敲得粉碎,屋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人大叫一聲:“老頭子又發瘋了!”眨眼間哄然四散,逃得幹幹淨淨。 蒼鬥山看看四周,沒有可以借用的東西,隻得隻身上前,趁他還在跟鐵鏈較勁的功夫一掌將他劈暈了過去。 釘入地下的鐵鏈錨被拉出來大半,孫血島再發瘋絕對拉不住他。蒼鬥山心急如焚,在破屋裏翻了一陣子,翻出幾袋藥包,一嗅氣味,不禁大喜。 孫血島經常發瘋,又沒有根治的手段。隻能用鐵鏈拴住,拴著也不保管,胡了家中常備麻沸散,一發瘋馬上熬一鍋灌下去。 他迅速起鍋熬藥,慌裏慌張地熬好吹涼,掐著孫血島下巴硬灌了下去。 麻沸散起效迅速,孫血島含糊地叫了幾聲,便睡過去了。 蒼鬥山鬆了口氣看看四周,亂糟糟的,香爐碎了,辛苦做好的提塵香還有大半沒燒完,他舍不得,收攏了一點包好裝好,接著愁該拿這兩人怎麽辦。 一個瘋子,一個還受提塵香的影響,昏睡不醒。 最後決定先領回家,跟微生商量商量。 微生在壺仙居做水晶湯圓,精心配了好幾種顏色不同口味也不同的餡料,哼著歌愉快地將做好的湯圓倒入沸水,蓋上蓋子,灶下添把火,等它浮起來。 蒼鬥山的腳步聲他一聽就辨得出來:“回來啦,挺快的啊。我煮了湯圓,一會就熟了。” “你先把湯圓放一放,我有事跟你說。” 微生揭開蓋子看了看湯圓,湯圓皮子煮得半透明,軟糯可愛,這時候走開說不定就煮爛了:“等會,馬上就來。” 微生說“馬上”,蒼鬥山等了半天才見他出來,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滿臉寫著高興,看到椅子上癱著的人瞬間變了:“這他媽的是誰啊?!” 蒼鬥山道:“我跟你說過的啊。” 微生瞪他,氣勢洶洶地放下湯圓:“我可沒說讓你把他們帶回來!帶回來幹什麽?壺仙居每月賺的錢養不了閑人!” 蒼鬥山皺眉:“怎麽說話呢?我有說白吃白喝養著他們嗎?” “行行行,你說吧,你帶他們回來幹嘛?他們不是邪修嗎?帶回來不就是給自己招災嗎?” 蒼鬥山大概把情況說了下,主要言明留著老頭子看日後能不能挖出點料出來。至於胡了也算個勞動力,可以留下來幹活。 微生滿臉不高興,絮絮叨叨說這月客人實際上不多,賺的也沒多少,嘀咕了會勉強同意。 這廂胡了微微醒轉,睜眼一看頓時懵了,跳起來大喊:“這是哪?” 微生沒好氣地吼道:“吼啥吼呢,又不搶你錢,還給錢你呢!” 胡了張著嘴半天想不通是怎麽回事,蒼鬥山趕緊拉住他一頓胡說八道,把他哄住了:“你的意思是說,他……”他指著微生低聲道,“他是你老板?” “是啊,我給他打工的。”微生聽得清楚,瞄了他們一眼,嗬嗬一笑,鬱悶地攪著碗裏的湯圓,愁添筷子的事。 “老板說了,你可以在店裏幹活,照樣拿工錢。至於尊祖父的病,老板答應了會一直治到他病好,有活生生的例子在前,這藥也就不用我東奔西跑四處敲門賣了,你說是不是?”胡了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連連點頭。不過他還是有點不放心:“有住的地方嗎?” “有。”蒼鬥山摸透了胡了的顧慮,糾結的始終是錢的問題,大打包票,“一日三餐也包,你把心放肚子裏吧。” “好,那我能幹什麽啊。” “都是些體力活,已經有人做了,你們跟著他們學就行。” 兩人又咕咕叨叨說了半天,微生實在等得不耐煩了,筷子一敲桌麵:“蒼鬥山!” 蒼鬥山扭頭看他:“怎麽了?” “過來吃湯圓!”微生乓乓乓地猛敲桌麵,臉色很臭。 胡了看到那碗色彩繽紛的湯圓,頭回見到水晶皮兒的,眼都睜直了。 他隱約覺得,這兩人可能不是老板和夥計那麽簡單的關係。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坑明年再填 下一本存稿中第15章 桔紅糕 孫血島睡醒了,睜眼看到烏沉沉的天花板,抬抬胳膊,鐵鏈嘩嘩的響。 他本能地感覺到鐵鏈聲音有些許不同,暴躁地扯了兩下,鐵鏈再沒向平日那樣從傳來來自源頭明顯的震顫,而是穩如磐石。 “啊!啊!”他使勁掙紮,鐵鏈冷漠地回響,他掙紮了半天,無奈放棄,瞪著天花板發呆。 過了一會,屋門打開,胡了喊了聲:“老頭子?” “啊!”他回應。 燈光漫進來,胡了和蒼鬥山走進來,胡了執燈,緊張地注視著蒼鬥山。 上回沒燒完的提塵香再接著燒,孫血島微微掙紮了兩下,安靜下來。蒼鬥山橫蕭吹曲,曲若清泉石上流,柔情脈脈。 他的一縷意識鑽進孫血島識海,那裏血氣濃重,一片驚濤駭浪,破碎的記憶在狂亂的血氣湧流中翻滾,蒼鬥山提心吊膽,小心翼翼翻找自己所需要的。 大部分都是無用的,少部分又用的又太碎,蒼鬥山費了很大勁才把事情拚湊起來:他不知道貫穿他的長矛是從哪來的,舌頭是被仇人割的。 本來那仇人要慢慢折磨他至死,在割下他舌頭似乎受到了某人的警告,停手了,如此仍然被強迫喂食了蠱蟲卵,從那以後,他的神智漸失,直到完全瘋癲。 孫血島在那時應該能感知警告仇人的是誰,可惜他識海太過混亂暴躁,不宜久留,蒼鬥山被迫退出,提塵香也燒得差不多了。 他慢慢放下蕭,神情凝重。胡了問:“怎麽樣,要多久能治好?” “他頭裏有蟲。”蒼鬥山感覺這事有點棘手,能引人神智狂亂的蠱蟲十分罕見,隻有幾種。相應的解藥也有,但是比蠱蟲還要貴。 “能治,但是治不起。”蒼鬥山道,“藥很貴。他發狂,還是得用麻沸散壓著,麻沸散漸漸不起效的時候,就用我這個香,直到香也壓不住,到那時候……應該就有財力去買藥了。” 胡了看著躺床上的老人,忽然笑起來:“說到底,就是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