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2018-06-19-login-031-{ivy} “他……”牡丹心中惻然,她想起尹令儀與自己道別時漠然的臉,又想起周檀那個麵容帶笑的模樣,不知道那樣一個看上去十分溫柔的人,對於失去同伴,是否也是如此無動於衷呢?他又是否知道,這個人在本該活著的另一個世界同樣徹底死去了呢? 工作人員看牡丹難過的神色,以為他們認識,不禁也有些不忍,趕緊將c1075的臉又蓋上了,低聲道:“姑娘,節哀。他不是撤出失敗,是在分歧世界內重傷無治,與身體切斷生命聯係後自然死亡的。是一位為了分歧世界努力到生命最後一秒了不起的人呢,我們會將他葬在imi的榮譽陵園中,您今後也能去看看他。” 牡丹沒說什麽,隻是搖搖頭,鬆開c1075冰涼的手,看工作人員推著他離開了走廊。 中午時分牡丹回到imi園區,遇到了柳忘。 柳忘道:“好孩子,回來了?” 牡丹空降登陸頂替孿生姐姐芍藥那一年,也不過30歲,在新元紀年的現世,對於近200歲的柳忘來說,確實是晚輩的晚輩。於是牡丹停下來尊敬地回禮:“柳教授。” 柳忘看看她手裏拿的表格:“去反饋中心提交腦內數據?你才回來吧,現在身體狀況可以嗎?” “能快一步,是一步。”牡丹說著,放在膝蓋上的手不由得緊了緊,“【ivy】裏麵40億人呢。” 柳忘搖搖頭:“我帶你吧,這麽久沒回來,核心實驗室那邊的新通道你可能不熟悉。”他邊說邊推了牡丹坐的輪椅,進了電梯,“同一屆的孩子們,隻回來了十分之七八,還有一批,到現在也沒有消息。” 牡丹:“怎麽會,不存在來不及撤出的問題啊。” 柳忘看她一眼:“你明知故問。” 看來他們和她一樣,是不願意撤出的一群人了。牡丹沉默下去。 而柳忘對於這些不願撤出的人,也大致心中有數。 登陸之前一段時間,所有權限高而要保留記憶的imitator都會來到柳忘的心理小組分別接受評估和指導;非空降登陸的一批人尤其受到重視,因為他們即將出生在分歧世界,不僅要做好前期催眠,以保證不進行工作的幼年及童年時期沒有關於現世的記憶,還要根據評估,確定每個人取回記憶開始工作的年齡。 而這些人,很容易對自己出生的分歧世界懷抱著超越“工作”的情感,在關鍵時刻不能順利自己選擇撤出。 雖然這樣危急的情形是絕少的,但總會有不得不麵對的時候。 例如現在,這一天還是來臨了。 柳忘有些發愁。博老頭子年紀大了,血壓高,心髒也不是太好。他要是知道他最喜愛的後輩不會回來,自己都不確定該怎麽安慰。 柳忘接觸過那個還未登陸的c1075,【ivy】出事的第一時間,柳忘就知道,那個c1075是不會回來的。博老頭子,一定得失去他。 柳忘推著牡丹到達核心實驗室區域,也遇上幾個強撐著來提供第一手反饋數據的imitator,都是年輕強壯的男青年,看來也是提前離開維生中心的。 其中有一個,剛被工作人間接到門口,就來了輛閃閃發亮的豪車,車子一停,下來好幾個西裝革履的人,追上去就搶人。 被搶下來的是個麵孔精致,唇紅齒白,染著栗子色頭發的年輕人,他在輪椅上掙紮著,聲音尖利:“不——不——讓我進去——” 而抬著他輪椅往外走的幾個人則輪著勸他:“小祖宗,別鬧了,你的身體狀況現在不合適,調動腦內記憶數據非常痛苦,交給imi的學生就行了。你偷偷跑出來,三哥要是知道了,我們都沒有好果子吃啊。” 那漂亮的青年根本沒聽進去,仍舊叫著:“該死的——!我不是自願撤出的,不是自願的!!” “艾家那個小兒子吧,還是這麽缺管教。”牡丹被吵得頭疼,大樓外的工作人員將她接過來,檢查了她的表格。 牡丹也是第一次參與調動記憶數據,果然十分痛苦。她簡直是被迫回憶了登陸以來所有標誌性事件,侵入腦內的微磁場像一隻充滿好奇的手,帶著預先準備的關鍵點,來回撥弄她的記憶。無意義的地方就迅速拉過,有價值的地方就慢速回放甚至暫停。 她隻覺得自己的意識失去了控製,對時間的感覺忽快忽慢,過去的雜事忽遠忽近,尹令儀灰色的眼睛,公司門口開花的盆栽,辦公桌上小山一樣的文件,加州甜玉米做的冰糕,工作室牆麵的巨大熒幕,亂七八糟在她眼前跳動。紛雜的說話聲,日夜交替的光影,最後才是萬籟俱寂的深淵。 牡丹醒來的時候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可牆上的時計顯示不過是三個小時而已。 她的身體狀況不太樂觀,核心實驗室決定暫停記憶調動,要將她送回維生中心。牡丹說心情不好,柳忘最後同意她飯後在imi園區散散心。 帶她散步的是柳忘的一個學生,他推著牡丹繞過培育館的時候停了下來。 “前麵是終測小組的人,估計是有還沒登陸的creator經過那裏,安全起見我們不要靠得太近……”那學生解釋道。 牡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舉目望去,卻見被數個著實驗室製服的工作人員簇擁著的一人,模樣十分熟悉。 高挑身材,瘦削的下巴,灰色的頭發和眼睛,還有冷淡又不耐煩的神色。 “啊,那是‘詩經’基因模板的第三個係列,【秦風係列】的其中一個。”學生見牡丹挺直了背脊,直直看著那邊,忙解釋道,“前兩個係列,【大雅】和【周南】都是登陸在前輩您剛剛撤出的【ivy】世界呢。” “沒錯……”牡丹低聲道,“我和【大雅係列】的第一個,很熟。” “前輩真了不起,‘詩經’這套基因,據說今後不會再出新的係列了,脾氣太壞。”學生道。 “也沒有,其實還行。”牡丹說。 “前輩,您怎麽哭了?” “別瞎說。” 柳忘趕去了博導身邊,博導已經得知c1075的事。 他堅持要見那個孩子最後一麵,在見到的時候還是有些受不了。陪著博導來的寧惠和秀秀,一個趕忙拉起被單遮住c1075的臉,一個立刻給博導塞了兩片藥。 “博導,博導,您穩著些!要是他還在,肯定不忍心看到……”秀秀順著博導後背,才說了兩句,也說不下去了。 博導搖搖頭,拿出一張紙:“把這個,交到維生中心那邊。這孩子我們收下了。” 一向比秀秀更嚴肅持重的寧惠,接了那張紙,也紅了眼圈。 所有imitator在登陸之前,都會簽署這樣一份誌願:如果不幸遭遇意外離世,他們的遺體都是不能歸還給家屬的,以免被用作別的用途,相對地家屬會獲得非常豐厚的撫恤金和終身教育基金款項。但imitator們可以選擇,是希望imi將自己的遺體葬入榮譽陵園,或是捐贈作為科學研究。 c1075當年簽署的,是“自願捐贈”。 博導還記得他笑著說:創造女神的“肋骨”搞不好在我體內呢,不能浪費了。 說那句話的,既不是【李陵】,也不是【王雪川】,而是他自己。 博導如此確定。 基座倉庫那邊傳來不好的消息,031【ivy】的公民基座已經累計有19億顆熄滅,而熄滅的勢頭還在蔓延;雖然沒有變得更快,但完全止不住。 最嚴重的是,creator們的基座也開始不穩定,監測數據不斷波動,時有時無,出現斷聯前兆。有那麽幾個,甚至從並行運算中抽出了近80%,監測小組也完全捕捉不到那些抽出的內能流向哪裏。 先是【三代花木係列】,然後是【寶石係列】,接著是人數最多的【彩係列】,淩晨四點時又增加了【複刻花木係列】…… 031【ivy】的世界觀開始出現坍縮,大數據自行修改,一切的一切,都和崩碎前夕的009越來越像。 艾思被幾個人架著,塞進豪華的車廂裏。這些人雖然身穿西裝,但個挨個身強力壯,根本不是從前對他接來送往的男保姆和管家。在外麵一口一個“小祖宗”,手上卻毫不留情,抓得艾思疼極了。及到上了車,這些人一反在外人麵前又勸又哄的模樣,看也不看他一眼,將他夾在中間,關上車門就叫司機開了車。 全部都是生麵孔,沒有一個是艾思見過的人。艾思頭一次不敢大叫大鬧,他本能地感覺,有什麽東西與幾年之前全然不同了。 他被好吃好喝地軟禁在一棟陌生的別墅,除了被護理推著到走廊散步,他連樓都不能下;而前來照顧他的人也沒有半張熟麵,除了會回應必要的要求,對他的疑問一概不以回答。 三天過去,艾思終於著了慌,抑製不住地在房間裏哭叫,砸了所有能砸的東西,將送飯的護理推倒在地,尖聲道:“還要我怎麽樣!沒有人聽到我說話嗎!!三哥呢,我三哥在哪裏?!——你們到底是不是三哥的人?說話啊!!” 護理並沒有回答,而是叫來了門外的另一個護理。一人製住艾思,一人迅速清理被打翻的食物。接著又來了兩個沉默的護理,伸手就為艾思換沾上湯汁的衣服。 艾思一邊掙紮一邊尖叫:“滾開!都滾開!誰許你們碰我?隻有周檀能碰我,你們滾開!!” 護理們完全無視艾思的反抗,三兩下將他扒光,又三兩下換上新的睡衣,任由他屈辱地尖聲叫罵。 而艾思叫著的三哥,艾善,此時在監視器前麵看著自己最小的弟弟。 “我可憐的弟弟啊。”艾善微笑著,問站在自己身後的兩名醫生,“他可真是越來越不能控製自己的脾氣了,對吧?” “恕我們直言,令弟恐怕不知是脾氣壞而已。很有必要好好做一個全麵的精神檢查。”醫生推了推眼鏡,謹慎地說。 “很有道理,他變成這樣,我也非常痛心。”艾善嘴上說著,嘴角卻始終帶著溫柔的微笑,仿佛在說一件關於度假的輕鬆的事,而不是弟弟的病情。 另一名醫生道:“您放心,我們擁有最權威的團隊。” “我自然是對你們放心。我們也迫切需要知道,我可憐的弟弟到底還有沒有健全的行為能力,可以繼承家業。”艾善慢而輕柔地說,“所以這份結果十分重要,關係我艾家的未來,你們……明白的吧?” 兩個醫生被艾善的目光一掃,紛紛低下頭去:“當然明白的。一定讓您滿意。” 艾善笑道:“嗯,辛苦你們。” 當日下午六點,分歧世界031【ivy】,總計112個creator完全失去與現世基座的關聯;35億公民的基座熄滅;78%的世界觀數據無法解析。 imi正逐步失去對【ivy】的監測信號。 等候在imi園區外的無數記者,都得到了同一個消息: 【ivy】is disappearing. 第91章 奇跡之子 他剛剛從那樣一個悠長而緘默的夢境中脫出,仿佛走過了一場出生與死亡,一時間有些不明白自己是誰。 他夢見在自己幼年便離家出走再也沒回來的“母親”,和養育自己十五年的“父親”;走了十八年的那條小巷,坐在後桌總揪他發尾巴的女同學。 他那時候有個秀氣的名字,叫王雪川。 4歲,他發了一場高燒,燒得呼吸困難。一直有個個子很高,抱著向日葵的大美人站在他的病床邊看著他。臨床的小姑娘正要出院,家裏人來接她,她便笑著叫那個隨同家長來的男孩:“表哥!”那男孩向自己這邊看了一眼,回頭對小表妹豎起一根手指:“這裏還有別人在養病,小聲,我們輕輕地走就好。” 他那時迷迷糊糊地想著,這女孩的表哥,長得真是好看,心地還很善良啊。 家長替小姑娘收好了東西,邊拉著她向外走,邊摸她的頭:“你也三歲了,要像阿檀表哥那樣學會關心別人。” 小姑娘做著口型說“知道啦”,經過他床前的時候還衝他揮了揮手。 要不是病得太難受,他很想回以微笑。 6歲,他上小學,認識的伯伯送他家裏一張室內泳池的年卡。他幾乎一有空就往遊泳館跑。有個比他還要小些的男孩也坐在泳池邊,對他說:“等我上了四年級,也要加入校遊泳隊!” 他記得自己問那男孩:“你不用遊泳圈,也敢下水麽?” “敢啊!”那男孩道,“你看!”說著就跳進泳池,遊給他看。那男孩遊的是仰泳,頭撞在泳池壁上,就向下沉。 坐在長椅上聊天的家長們發出一陣騷動,有人尖叫:“阿檀——!” 他隻覺得腦袋裏嗡地一聲,比救生員更快地跳進了水裏。他抓住了那個叫阿檀的男孩,但對於剛上小學的他來說對方真的太重了。 沉向水底的時候,他在波動的光中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美麗女人,頭戴荊棘花冠,靜靜注視自己。 後來,他和那個男孩一起獲救。 11歲,他纏著爸爸給自己報了繪畫的周末教室。雖然實在沒什麽天賦,但有個來自私立學校的男孩每一期都會來。他無法克製地想要見到這個人,雖然僅僅是看著他和幾個同校的朋友說笑,並不敢上前打招呼。他自認不是膽小怕生的人,但就是怯了這一個人。 可是有一天,對方向他搭訕了一句話,他就緊張得吞下了口裏的硬糖。數次咳嗽都不能將糖吐出,他難受得說不出話,倒在地上的時候,他又看到那個懷抱向日葵的女神遠遠看著自己。 他隱約記得,那個私立學校的男孩一把拎起自己,膝蓋頂住腹部,狠狠在他背上一拍,他才終於可以呼吸。 他窘迫於自己滿臉的鼻涕眼淚,連個謝字都沒能說出來。 對方倒是笑笑說:“別謝了,下次小心呢。” 而那人的同學在遠處招呼:“周檀,幹什麽呢,走了!” 15歲,他在距離那個人就讀的私立中學不遠的另一所學校上學。 私立中學是男校,他們校巴士都會停在附近,穿著灰藍色西裝夾克打著波洛領結的男孩子們成群結隊向校門走。那個叫周檀的男生,每天都準時從7:50那趟校巴上下來。而自己總會早一步到,等在不遠處,邊吃手裏的麵包片,邊看那人走過去。 那人是真的好看,皮膚雪白,麵孔帶笑,腰背挺拔,走姿優雅。那套校服穿在他身上,像是個貴族,生生把周圍穿著一樣衣服的學生全都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