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易握著弩箭,撇唇道:“托你的福,我現在可是手無縛雞之力。要我徒手擊中兩丈高的石壁,不是太強人所難了嗎?除非”他眼眸一轉,笑道“你肯把你的弩機給我,說不定我還能勉為其難,試上一試。”出乎意料,沈遇竹點點頭道:“說的有理。”便把弩機遞了過去。這下不隻屏飛羽,連雒易都不免怔然。他舉起弩機對著沈遇竹,笑道:“若我拿這玩意兒對付你,你怎麽辦?”沈遇竹不疾不徐,應道:“也不過與君同葬於黃泉之下罷了。”雒易無話可駁,頗覺無趣,透過望山對準石壁。二人各自發力,“鐺”的一聲,同時擊中規與矩。隻聽微不可聞的“喀噠”一聲輕響,然後是生澀的機括轉動聲。三人走上前去,覆手輕輕一推,那麵少說也有數千石的巨大石壁轆轆而響,一寸寸輾過地上腐菌蔓草,在眼前緩緩開啟了。屏息望去,門內是一條平直幽暗的青石通道,兩側鑲嵌著許多閃閃爍爍的螢石,十步之外便是一片未知的黑暗。屏飛羽咽了咽唾沫,左右征詢道:“進?”牙關格格一擊,忽覺一股寒氣襲來,大大地打了個寒戰,臉色隱隱發青。沈遇竹神色一凜,伸手搭住了少年的脈搏:“飛羽,你方才可曾吃過什麽?碰過什麽?”屏飛羽聲音裏滿是莫名,麵孔卻木僵無表情:“沒有啊,我……”一句話不能說完,喉頭發麻,發聲不得,眼皮漸漸重逾千斤,足下軟綿綿地如處雲端,一頭栽進了沈遇竹懷裏。沈遇竹急忙施救,然而少年渾身發冷,隻是昏迷不醒。雒易走上前來,翻過他的掌心,隻見少年手心有著被碎石擦傷的細小傷口,已被毒素染成漆黑。沈遇竹望了望蜷縮在暗處的那截蛇尾,心道:“應是飛羽手上早有傷口,無意間觸碰了那蛇尾,毒素得以進入血液。隻是,蛇毒一向隻藏在獠牙之中,那怪物竟是渾身帶毒,這般古怪厲害?”石他掀開他的眼皮,見少年的瞳人尚未渙散,想來還有一線生機。微一沉吟,將少年背在身後,又撕開外袍,將他的手腳緊緊與自己綁縛在一處。雒易冷眼望著,道:“前方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龍潭虎穴,你難道還要背著這個累贅上路不成?”沈遇竹心內惱忿,轉臉望著他:“雒易,假若中毒昏迷的人是你,我也會做同樣的事。”雒易冷冷道:“多謝!我不敢存此奢望。再者說,我也不會放任自己落入這般境地。”他轉身便要往門內走,卻被沈遇竹一把攥住了手腕。愕然轉過臉去,見沈遇竹淡淡道:“走進去之前,不說些什麽嗎?”“說什麽?”雒易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難不成,還要和裏頭打聲招呼:‘初臨貴府,不請自來,幸勿見怪’麽?”沈遇竹凝視他的雙眼,一字一句問道:“那個……就是委蛇嗎?”雒易心內一跳,不動聲色反問道:“委蛇?你指哪個?”“所有。這雙首同身的伏羲女媧,那一閃而逝的青麵蛇尾,還有,”他附在他耳邊,低道:“你身上……那隻怪玩意兒。”雒易後退一步,拉開二人距離,反笑道:“你說呢?這些怪力亂神的門道,你不比我在行?”見他還在這般裝聾作啞,沈遇竹忍不住緊緊蹙起雙眉,惱道:“雒易,如果一個秘密值一鎰黃金的話,你真是富可敵國了,是不是?我……我真看不透你在想些什麽,這種關頭”他無意間手下使力,把雒易的手腕捏得生痛。雒易也被激出氣性,冷笑道:“沈遇竹,莫非我一向能看透你在想什麽了?論機謀論心計,你不如我嗎?如今我成了你手下敗將,你反倒拿我沒轍了?哼,不妨千般拷問、萬般刑求,看看我會不會說!”沈遇竹忍著怒氣,半晌作聲不得,良久才道:“不錯,不錯,這三年來,‘你以偽來,我以偽應’,你我之間,本就做盡了這虛與委蛇的事!哪怕在眼下這生死交關的當口,也……也……”也絕無一絲一毫的信任可言。他把他的手腕一甩,徑自走進了門內。留下雒易站在原地,握著自己餘痛未消的手腕,神色晦暗難明。**既深且長,空曠的黑暗之中,隻有兩人空洞的跫音此起彼伏地回響。雒易在後默默走著,抬眼望了望沈遇竹的背影,一揚手,把手中的物事朝他頭頂擲了過去。沈遇竹聽得身後“呼”一聲風響,回手一接,卻是自己的弩機。“拿著!”雒易麵無表情,“我嫌沉。”沈遇竹掂了掂弩機,開口道:“多謝你。”雒易道:“本就是你的東西,謝什麽?”沈遇竹與他並肩而行,笑道:“謝謝你總算沒有背後放冷箭,一箭射死了我。”說著,將一隻匕首塞到了他手裏。雒易望了望他的側臉,欲言又止一番,低道:“那羊皮卷……確實丟了,但上麵載著此間通行的關竅,隻在‘置之死地而後生’七個字而已。到底什麽意思,你自己參詳罷!”他頓了頓,又道:“至於我……我身上……”他似是不知如何措辭,一雙劍眉越攢越緊,思忖道:“我真要在這種地方和他全盤托出不成?要是一樁樁追本溯源,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何況這些事在常人看來,件件都稱得上匪夷所思之極,他又憑什麽信我?”半晌思量不下,忿忿然撇了一句:“罷了,你愛信不信!”便隻這麽兩句藏頭掖尾的自辯,雒易臉上卻已是紆尊降貴、十分自貶身價的負氣神色。沈遇竹忍笑道:“嗯,我信的。”他望著前路,輕聲道:“其餘的,等我們從這兒出去後,你再一件件和我說罷。”“你憑什麽確定,我一定會告訴你?”他轉過臉來,一雙深邃漆黑的眼睛,簡直稱得上是含情脈脈:“我會千般拷問、萬般刑求,總有辦法,能教你乖乖地說出實話。我們……來日方長。”“……”雒易翻了翻眼睛,剛想開口,眼角卻瞥見一縷白影。二人往前看去,隻見一張青白扁平的人臉,從前方地上悠悠升了起來。那張懸空的慘白人臉像是酒醉一般悠悠搖晃,朝他們背過了臉去頭臉背後,赫然又是一張頭臉!隻是這張臉殷紅如血,虯眉暴眼,口唇不動,卻呼呼作響,正怒氣蓬勃地瞪著他們。雒易嗤了一聲:“裝神弄鬼。”徑自邁上前去。沈遇竹的箭矢已經“嗖”地出匣,準準釘在了那張詭異人麵正中。人臉“啪”地墜落在地。兩人上前一看,那是一尾足有兩人長的巨蛇,頭部中箭,在地上瘋狂地痙攣扭動。雒易一刀斬下蛇頭,那隻三角形的蛇頭猶自撲身躍起,作勢欲啖。沈遇竹蹲**去,細細觀察這位怪蛇。它通體深紫,在頭頸部漸轉殷紅,腹部雪白,頸部皮褶十分碩大,那怪異的人麵,隻不過是皮褶膨起時形成的花紋罷了。沈遇竹剖出蛇膽,給屏飛羽喂下,看少年麵上青氣漸退,稍感寬心,暗忖道:“看來當初齊桓公遇見的‘委蛇’就是這玩意兒。這怪蛇的頸部肖似人麵,好事之人便把它與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媧附會到了一處,竟奉之為神靈,修建了這座地穴,好生供養了起來。”但他心中還有許多疑點難以解釋,站起身來,卻看到雒易望著地下死蛇,神情變幻不定,忽然開口道:“我想起這兒是什麽地方了。”那年雒易奉晉侯之命前往齊國商談聯盟出兵、討伐戎狄的事宜,偶然聽聞了齊國發生的一起淫祀事件。齊國經過桓公諸公子二十多年的自相殘殺,國政日漸凋敝。三年前,昏聵**的齊侯公子商人公然奪取大夫邴的美豔妻子,被其弑於狩獵途中。齊人將在衛國避難的公子無虧迎回臨淄,立為新任齊侯。公子無虧勵精圖治,特別在立賢才鍾離春為夫人後,興修水利,整頓吏治,激勵工商,齊國局勢煥然一新。但長期混亂造成的人心惶惶,無法一朝一夕輕易革除。特別是齊桓公死時曾有一個十分不祥的讖言,說齊桓公所生六子都將登臨君位,配七鎏玉冕(成為侯爵)。而如今的齊侯隻是桓公第五子,接下來豈非還有一任公子將要弑君奪位?民間的流言蜚語甚囂塵上,都暗自憂慮當前的清平國政隻不過是暫時的水月鏡花,很快又要再次陷入血雨腥風之中。惴惴不安的氛圍催生了人心鬼域,不知何時在齊國民間興起了一種古怪的祭祀。齊國的執政們花費了大量精力才得以摧毀部分淫祀。令人吃驚的是,主持祭祀的巫覡大部分都是前朝遺民,他們多在沼澤地穴之中舉行儀式,過程十分邪惡殘忍,而他們所敬拜的,據傳是一位人麵蛇身的神祗。“所謂神祗,恐怕正是這種古怪的長蟲。”雒易道,“傳聞鶴鳴丘曾是前朝的祭壇。如今想來,此處,應是那種淫祀最早設立的祭祀之所。”沈遇竹沉吟道:“若真如此,此地不僅不會有什麽取人性命的機關,還應當會有供巫覡信眾出入的通道才對。”雒易道:“不錯。那種祭壇的構造頗有章法,我知道怎麽該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