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單人旁加上冬天的冬的那一個佟……”    連長話剛說出口,卻渾身一震。他隻覺有那麽一秒鍾,身體完全動彈不得、已經溜到嘴邊的話語,也根本吐不出口去——就好像有人對他使了定身咒。    但隔了一秒,他就又行動自如。    快得讓他隻覺得似乎是自己的錯覺。    “張春呢,他脾氣太躁,你就別放在心上。”    佟言重又笑道:“不過你們這些學生,也是血氣方剛的很嘛,一言不合,就要和教官頂撞……”    謝開花立即抗議道:“我可沒有頂撞,是張教官自己想太多。”他嘟囔一句:“還讓荊山跑那麽多圈,真是從沒見過這樣的人。”    “這件事呢,我已經批評過他了,你就放心。”    佟言道:“張教官確實是小題大做了,那個叫荊山的學生,他怎麽樣?”    謝開花又看了佟言一眼。    佟言還在笑著,而那一臉優雅又高高在上的笑容,忽然之間就讓謝開花覺得有些反胃。他也懶得再裝下去。    “他沒什麽……要是他有了什麽,教官以為你們還能安安穩穩地站在這邊,把我引到一個陣法裏,然後拷問我嗎?”    陣法。當然是陣法。綠得過分的楊柳,藍得過分的天空。還有無論怎麽走都仿佛沒有盡頭的石子小路……    佟言先是一愣,隨即就展顏笑道:“果然,你也是修道的。你根本不受我靈目神通影響,我早該想到……也是。荊山身邊,怎麽會有普通人呢?”    他很直接地大大方方地承認了。連稍微的否認一下也沒有。這大概是他心底的驕傲所致。    他也不再顧忌——其實他之前也沒有怎麽顧忌。他從沒有想過如果謝開花真的隻是一個平民老百姓的話該要怎麽辦,或許在他的眼中,普通人就和螻蟻一樣,捏一捏就爛掉了。    他展現給建師學生的笑容,也是看著螻蟻的笑容。無論他怎麽和善,打心底裏都是在蔑視的。    “這是陰陽顛倒五行大陣。”他伸展雙臂,驕傲地轉了一圈。“當然並不完整……在這裏匆匆的,也沒法布得完整。”    原本風景秀麗的一條山路,陡然之間就狂風遍起,濃霧從遙遠的盡頭飛快地蔓延過來,遮擋住人的視線。霧裏還隱約有凶獸的呼嘯,忽遠忽近,叫人聽了心裏發慌。    謝開花卻撇了撇嘴:“你怎麽不說是因為你修為不到家?”    他要笑死了。    陰陽顛倒五行大陣是上古遺陣,啟在天地之初、陰陽未分之時,能令人體內陰陽失衡、五行混亂,厲害無比。可佟言的這個陣法,卻好像隻有一個空架子,外邊裝潢得挺好看挺威風,其實也隻能騙騙外行人。    還顛倒五行大陣咧……能顛倒個石頭就不錯了。    佟言臉色一黑。他確實修為不到家;但這種奇陣,就是他的祖師使來,也難說能有陣法威力一二——這本來就是天下修道人心中之痛。天地元氣消散,天門關闔,連得道升仙都成了妄想。從前種種厲害,都隻成了傳說。    而謝開花這種無所謂、甚至鄙夷的態度,就不像是修道者了。    佟言眼睛一亮:“你是妖?”    如果是妖,他行事就更方便。    自古正邪不兩立,即使如今修道人對妖精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他們打心底還是覺得妖精低人一等。    謝開花卻不回答他。反而問道:“連長怎麽會在軍隊裏?”    軍隊血氣濃鬱,殺氣衝天,從來不是修真之人能呆的地方。不管是人、或是妖,隻要走上了修真一途,講究的就是清淨無為、自在閑散——就連那些魔修,其實都很難融入進人類軍隊裏,單單那些陽剛正氣,就能叫魔修魂飛魄散。    因此謝開花多少還是不明白的。直到陣法出現之前,他也還真沒想過佟言是修真之人。    佟言就得意一笑:“師門賜下至寶,令我等能安然存身;入世修行,也不能隨便呀。”    他如今坦承了身份,方才那些溫文爾雅的表麵,甚至就都不願再維持了。豔麗的臉孔上神情越發囂張,波紋流轉的桃花眼裏,也隻剩下了傲慢。    不過他說的話謝開花倒也懂了。像胡綿綿、熊八錦這些妖精,即使是入世,也得盡量把自己藏著掖著,因此混到個大學裏來念書享受生活。而佟言這樣的身份,估摸著是什麽名門大派的弟子,入世就要給門派謀利——在軍隊裏升個官掌個權,做事就沒那許多麻煩。    “原來如此。”他點點頭:“那你這次來建師——”    佟言道:“就告訴你也無妨。我是來找荊山的。”    濃霧已經漫到了謝開花的身側。他眼前有些黑沉,視線裏也漸漸模糊。霧裏隱約帶上了一些閃電,金光爍爍,霹靂作響,將空間拉扯得支離破碎,看著倒也勉強有點天地之初的意思。    佟言的身形則已經全部消失。隻有他的聲音還在這裏來回地飄蕩。隻是隔著霧氣和凶手的怒吼,就顯得格外隱約飄渺。    謝開花咬了咬嘴唇。    荊山——又是荊山。    胡綿綿想要荊山。這個教官,也想要荊山。謝開花下凡前,還以為荊山不過是什麽小人物。天帝也說荊山不過是個小人物!但或者他確實不能按照天帝的標準行事——在天帝的眼裏,能被他稱作大人物的好像一隻手就數得過來了。    “你找荊山,所為何事?”    “師門所托,這個就不能告訴你了。”佟言淡淡笑道:“小謝同學,你呢?你來到荊山身邊,又是所為何事呢?”    謝開花冷冷道:“你還沒有資格知道。”    眼前的霧就倏然一靜。    隔了好半晌,才聽到佟言又道:“火氣倒很大……但小謝同學,若你不說,你今天就不能從這裏出去了?”    還威脅。    謝開花就哈哈一笑,笑得清朗動聽,開懷暢快。    “你以為這還是從前?總有人來找我——我最後是跟你一道走的,結果我不見了,你也不見了,你以為現在人民警察是吃幹飯的啊?”    佟言登時頓了頓。片刻才道:“小謝同學真是有趣……警察能有什麽作為?還能破陣不成?別開玩笑了。”    “警察是不能破陣。但總歸你身上有了問題,在軍隊裏或許就混不了那麽開了……入世,也要按照凡人的規則做事的嘛。不要到最後,連長你隻能灰溜溜回山上去哦。”    謝開花把玩著手上的柳枝。這一枝柳枝在他的手裏愈發青翠,嫩葉上甚至結出了晶瑩露珠,露珠滾動,十分可愛。    對麵的佟言又久久不言。    謝開花就知道自己戳中了佟言的痛處。佟教官當然不能灰溜溜地回山——好不容易下得山來,又好不容易有了一樁好差事,要是就這麽走了,他永遠都不能原諒自己。    所以這些修道的人喲,一個個都瞻前顧後,成不了什麽大事……    謝開花之前還覺得佟言看不起普通人。其實他自己對這些凡間的修道者,也是一種天生的高高在上的態度。    就好比現在,他明明可以直接破陣,卻還要裝作身陷囹圄的樣子,逗弄佟言。    但佟言真的很有趣。起碼佟言的名字很有趣。    “教官,”他道:“不如你告訴我到底要荊山做什麽。這樣我們都省事,不是嗎?”    其實知道事情還有很多別的方法。比如天上那些大神仙最喜歡的掐指一算,或者搜魂大法……但搜魂實在有傷天和,到時業果纏身,就算謝開花有天仙果位,也是難堪。何況他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總不能結下太多因果……之前他不為難熊八錦、也不為難胡綿綿,就是為了因果的關係。    他就算看不起、也看不慣眼前的佟言,也不能施展那等魔道法術。因此隻能裝模作樣地問話。    當然必要的恐嚇還是需要的。    所以謝開花手腕一抖,那支被他握在手心的柳枝刹那間就飛了出去,直直地劃過那一片濃霧,仿佛黑夜裏的驚人閃電。枝葉上憑空生出來的露水,也打著旋飄縱而出,露水上竟帶上了點點的金光,被透明的液體反襯得七彩耀目。    而墨汁一樣、濃稠得化不開的霧氣,就被這些露珠直接打得粉碎;原本清秀的山路景色,再一次綻放開來。    就站在謝開花十步開外的佟言,也露出了身形。    更露出了他震驚之極的神色。    “不可能、不可能——”    佟言連退三步,一雙永遠都波光瀲灩的眼睛,這會兒也很沒有格調地變成了驚恐:“你如何能破陣——”    雖然這大陣實在是沒有上古時候的風情,但煉製的陣盤也是出自千年以前,是門派最後一位飛升的仙人留下的,在如今的修道界,也可以算是橫著走的寶貝了。謝開花此人,瞧著一點法力也沒有,但破陣的手段,卻這樣自然隨意,連佟言的師父也難以做到。    而這會兒一臉笑容的謝開花,在佟言眼裏,簡直就像是扮豬吃老虎的惡棍。    “也沒有什麽難的。”謝開花手一招,那支柳枝就倏地又飛回來,親昵地盤在謝開花的胳膊:“那教官,你說不說呢?”    “我、我——”    佟言再不能鎮定。那支柳枝看得他眼皮子一陣狂跳。飛花摘葉傷人自然隻是武夫的手段。但摘下的葉子能有靈性——這不是開玩笑嘛!世上隻有法寶才有靈性,難道這枝楊柳,不過讓謝開花握了一會兒,就變成法寶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的高傲一下子全碎了。師父當年還說他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苗子,他也確實爭氣,如今已經修煉到練氣八層,待到紅塵煉心,就能一舉突破——可這個一臉稚氣的謝開花,卻比他的師父還厲害!厲害得多!    那他之前那些動作,那些和煦的誘惑的笑,引著他進入大陣的舉動——豈不都像是跳梁小醜。    若是不能挫敗謝開花,那謝開花就一定會變作佟言心裏的心魔。    他又退後一步,高聲喝道:“張春,還不出來!”    謝開花一怔。原來張春也在?他本以為張春隻是個凡人。    卻聽佟言身後依舊彌漫的霧氣之中,陡然爆發出一陣高昂的獸吼。聲音淒厲嘶啞、仿佛指甲從玻璃上狠狠滑過。    隨後就見一頭高大的野獸直立著穿破濃霧而來——一張仿若鬼怪的臉孔,馬臉凸鼻,血盆大口,臉頰兩側更是生長著鮮血一般濃密的毛發,麵上兩側高高凸起的棱角,愈發顯得整張臉神情猙獰可怖。    謝開花有點呆。他又看了那頭野獸一眼,半天才道:“張教官是山魈?”        第13章        沒人回答他。    而那頭山魈猛地向謝開花直撲過來。它身形疾如閃電,行動間竟隻能看到一條閃爍的光影。原本逐漸又合攏起來的濃霧,被它硬生生開出一條道來。    謝開花急退。    他仿佛能看到霧氣彌散裏佟言得意的微笑。好像在笑謝開花不自量力,竟敢捋上他的虎須。    謝開花嘴角一勾。山魈卻已經撲到他的跟前,濃重的野獸的腥氣撲麵而來,那張大張的嘴裏尖利的獠牙,在昏暗的空氣裏愈發閃亮。    刷!    利爪直抓謝開花胸膛。    謝開花也不閃避,隻腰往後一折——他整個人上半身呈九十度直角,與地麵平行,堪堪躲過了山魈帶著劇毒的一抓。    山魈一愣,顯是沒想到謝開花能避開。但隨即又一聲怒吼,利爪往下急掃,誓要將謝開花牢牢抓在手心。    可惜它終究抓不到。    謝開花往後一退——誰也說不上他是怎麽退的,因為他的姿勢過於古怪。兩腳平平後移,竟好像不用膝蓋用力,就這麽向後一滑,而上半身還始終保持著和地麵相平的模樣。就好像有什麽人在後麵拉了他一把。    他隨即腳上微微一用力,身體重又倏地彈直。濃霧裏,他的一雙眼睛明亮得仿佛九天之上的星星。    山魈先是一怔,但看謝開花站在那邊不動,也就又衝向前——它的智力畢竟有限,不知道謝開花的厲害之處,被佟言拉出來當前鋒也當得高興。    但謝開花也不打算再和他們玩耍下去。已經過了很久了。如果荊山幾個找他呢?    也罷。問不出來就問不出來。時間還長著呢。    他一伸手,手掌上登時覆上一層金光。仿佛是金色的流液,又像是一層淡淡的粉。把他的纖細柔嫩的一隻手,襯得神秘而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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