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後來有一天晚上,我在銅鑼灣鬧巿裏碰到葛米兒,她在那兒拍音樂錄像帶。水銀燈的強光把漆黑的街道照亮了,工作人員利用一輛水車製造出滂沱大雨的場景。那裏圍了很多人,我走到人群前麵,想跟她打招呼。她正低著頭用一條毛巾抹臉,當她抬頭看見了我,她遲疑了一會才走過來。


    “很久不見了!”她熱情的說。她的熱情,卻好像是要掩飾刪才猶豫。


    “拍完了嗎?”我問。


    “還沒有呢!看來要拍到半夜。”她說。


    一陣沉默之後,導演把她叫了過去。


    她在雨中高林方文的歌,水珠灑在我身上,我悄悄的穿過人群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見麵的那一幕,在我腦裏重演又重演。看到我的時候,葛米兒為甚麽會有片刻的遲疑呢?她好像是在心裏說︰“喔,為甚麽要碰到她呢?”從前每次見麵,我們也有說不完的話題;這天冕上,我們之間,卻似乎相隔了一片雲海。是她太累了?還是她在回避我?


    睡覺的時候,我把那個風景水晶球抱在手裏;時光流水,雙掌之間,有著幸福的感覺。這一切是假的嗎?水深之處,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林方文說的,徹底的盲目,才有徹底的幸福。在那個漫長而痛苦的夜晚,我多麽討厭自己是一個太敏感的人?


    13.


    “請給我一杯草莓冰淇淋。”我跟年輕的女服務生說。


    這個小眼睛、圓臉孔的女孩子,帶著燦然的微笑問我︰


    “在這裏吃,還是帶走的?”


    “在這裏吃的。”我說。


    下班之後,我一個人跑到淺水這家麥當奴餐廳吃草莓冰淇淋。平常我是不會一個人跑到這麽遠的地方的,而且隻是為了吃一杯冰淇淋。可是,那天晚上,我就是想這樣。


    從前,我是不大愛吃甜的;然而,那段日子,我忽然愛上了甜的東西。所有甜的味道,似乎總是能讓人感到幸福的吧?砒霜好像也是甜的。


    童年時,我聽過一個關於砒霜的故事。聽說,有一個人吞砒霜自殺,臨死之前,他在牆上寫了一個字母s。這個s,到底是sweet還是sour呢?沒有人知道,砒霜是甜還是酸的,永遠是一個謎。也許,那個s並不是sweet或sour,而是smile或者stupid。那人是佁笑飲砒霜。不管怎樣,我想,砒霜是甜的,否則怎會含笑而飲?所有毒藥都應該是甜的。


    已經是冬天了,沙灘上隻有幾個人,也許都是來看日落的。日已西沉,他們也留下來等待星星月亮。


    上大學時,最刺激的事便是跟林文一起逃課來這裏吃漢堡包。懷著逃課的內疚,從香港大學老遠的跑到淺水灣來,不過是為了吃一個漢堡包。這裏賣的漢堡包跟巿區的並沒有分別;不一樣的,是這裏的風景和心情。我們常常拿著漢堡包和汽水在海灘上等待一個黃昏。那個時候,快樂是多麽的簡單?


    夜已深了,餐廳裏,隻是零零星星的坐著幾對親昵的情侶,格外顯得我的孤獨。偶爾抬頭的一刻,我發現一個女孩子跟我遙遙相對,也是一個人在吃冰淇淋。她看到了我,微微的跟我點了點頭。


    她不就是韓星宇的女朋友嗎?我們在電影院外麵見過了。


    她為甚麽會一個人在這裏?


    她身上穿著黑色的裙子,旁邊放著一件灰色的大衣和一個黑色的手提色,看來是剛剛下班的樣子。


    這一身莊重的打扮跟她手上那杯傻氣的冰淇淋毫不相配。那張聰穎的臉孔上。帶著苦澀的寂寞,跟


    那天在韓星宇身邊的一臉幸福,是完全兩樣。她為甚麽來這裏呢?原來除了我之外,還有人是特地來淺水灣吃草莓冰淇淋的嗎?那是怎樣的心情?


    我也微笑的跟她點了點頭。我們並不認識,也不知道彼此的心事,素昧平生。然而,在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卻有著相同的落寞。她是失戀了麽?還是依舊在情愛的困頓中打轉?


    今夜,月是彎的。我看到的月光,跟林方文看到的還是一樣的嗎?從前的快樂和背叛總是千百次的在我心裏回蕩。他是我一直向往的人。他是不是又再一欺騙我?人有想象是多麽的無柰?想象強化了痛苦,使痛苦無邊無涯,如同我這刻看不見海的對岸。


    漫長的時光裏,跟我遠相對的那個女孩子,也和我一樣,低著頭沉默地吃著手裏那杯久已溶掉了的冰淇淋。當我看不見她時,她是在看我嗎?我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她是不是也我身上找到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慰藉?我們那麽年輕,在這樣的晚上,不是應該和心愛人一起追尋快樂的嗎?為甚麽竟要流浪到這個地方,落寞至此?我們由於某種因緣際會而在這裏相逢,是命運的安排嗎?


    最後,店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形影相吊。月是缺,是要我們在遺憾裏懷緬圓滿的日子嗎?


    14.


    “請你給我一個漢堡包。”我跟那位年輕女服務生說。


    她依舊帶著燦然的微笑問我︰“在這裏吹,還是要帶走的?”


    “帶走的。”我說。


    風很冷,我把那個溫熱的漢堡包抱在懷裏。我要帶去給林方文吹,給他一個驚喜。這不一般的漢堡包,這是淺水灣的漢堡包,帶著淺水灣的氣息和心情,也帶著我們從前的回憶。


    下車之後,要走一小段路才到。我愉快地走在風中,也許,待會他會告訴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幻想,根本從來沒有發生。


    煞而,我終於知道這一切不是我的幻想。


    我在那座公寓外麵見到葛米兒。她穿著鴨綠色的羊毛衣和牛仔褲,身上斜掛著一個小巧的皮包,從公寓裏神采飛揚的走出來,那張微紅的臉上帶著愉快的神色。那種姿態心情不像是來探訪一位朋友,而更像是探訪一位情人。由於心情太愉快了,咀巴也不自覺的在微笑,回味著某個幸福的時刻,以至跟我擦肩而過也沒有來得及發現我的存在。那股在我身邊飄飛的味道,竟彷佛也帶著林方文的味道。


    我多麽渴望眼前的一切隻是幻覺?然而,當我發現葛米兒把身上那件鴨綠色的羊毛衣穿反了,牌子釘在外麵,我沉痛地知道,一切都是真實的。


    把羊毛衣穿反了,也許不代表甚麽。我也有這樣的經驗,在朋友家裏玩,因為覺得熱而把外衣脫下來,穿回去的時候,卻不小心穿反了。葛米兒也是這樣嗎?有誰知道呢?我想,應該是這樣吧?那又不是內衣。我又沒看見她的內衣穿反了。


    我打開門的時候,林方文正好站在那個小小的陽台上,他轉過頭來,看到我時,臉上閃過了一絲愕然的神色。他站在那裏幹甚麽?是要目送別人離去嗎?


    “你來了嗎?”他說。


    我望著他眼睛的深處說︰“我在樓下見到葛米兒。”


    “她來借唱片。”


    說這句話時,他看來是多麽的稀鬆平常?然而,他的眼睛卻告訴了我,他在說謊。


    “是嗎?”我說。


    他若無其事的坐下來。


    忽然之間,所有悲傷的感覺都湧上眼睛了。我以為林方文是我最熟知的人,結果,他卻是我從不相識的人。


    我了解他麽?他深愛著我麽?這一切一切,彷佛多麽的遙遠。


    他為甚麽要騙我?葛米兒身上那個小皮包,根本放不下一張唱片,她的羊毛衣也沒有口袋,她手上並沒有拿著任何東西。


    “你是不是愛上了她?”我問林方文。


    “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他還在否認。


    “不是這麽簡單吧?”我盯著他說。


    而他,居然沉默了。


    “你為甚麽要這樣對我?”


    他還給我的,依然是一片沉默。


    “你這個騙子!”我把漢堡包擲向他。


    他走過來捉住我的胳膊,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好嗎?”


    我推開他,向他吼叫︰“你可以傷害我,但請你不要再侮辱我的智慧!”


    他站在那裏,一句話也不說。


    “你不會為我改變的吧?”我流著淚問他。


    沒等他回答,我說︰“如果是這樣,我們為甚麽要重新開始呢?”


    愛火,還是不應該重燃的。重燃了,從前那些美麗的回憶也會化為烏有。如果我們有重聚,也許,我會帶著對他深深的思念活著,直到肉體衰朽;可是,這一刻,我卻恨他。所有的美好的日子,已經遠遠一去不可回了。


    我哭著罵他︰“沒有人比你更會說謊!甚麽為我寫一輩子的除夕之歌,根本是騙我的!林方文,你太卑鄙了!從今以後,我不想再見到你!”


    他拉著我的手求我︰“留下來好嗎?”


    我告訴他我不可以,因為我不會說謊。


    我從他家裏走出來,卑微地蹲在樓梯底下哀哀痛哭。為甚麽我愛的男人是無法女人忠心的?我隻能夠接受他而無法改變他嗎?


    15.


    家裏的電話不停的響,我坐在電話機旁邊,聽著這種悲傷的聲音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了。我竟比自己想象的堅強。也許,隻有徹底的絕望,才能夠換到徹底的堅強。上帝有多麽的仁慈?同一個人,是沒法給你相同痛苦。當他重複地傷害你,那個傷口已經習慣了,感覺已經麻木了,無論再給他傷害多少次,也遠遠不如第一次受的傷那麽痛了。


    多少年來,我愛著的是回憶裏的林方文嗎?他我在青澀歲月裏的初戀,他是我第一個男人。每一次,當他傷害我,我會用過去那些美好的回憶來原諒他。然而,再美的回憶也有用完一天,到了最後,隻剩下回憶的殘骸。一切都變成了折磨。


    也許,我的確是從來不認識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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