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豐盛,節目精彩,陳雙麵前的盤子一直沒空過,不是媽媽夾了菜,就是弟弟夾了排骨。兩個人不約而同投喂自己,陳雙很快就吃不下了,但是這一次,他偽裝得很好,整晚的情緒都維持在快樂平均線上,絕對不會被戳穿。 臨近12點時,王靈芝開始煮餃子。 陳雙幫著拿碗筷和醋,笑著和弟弟商量搬家後買些什麽,一切都那樣和諧,好似他有了超能力能將情緒翻篇,忽然,他好像聽到了敲門聲。 敲門聲不算太輕,仿佛輕了就怕別人聽不到,緩慢有力,張弛有度,又仿佛太重了就沒禮貌。它像一個信號,徹底中止了陳雙強撐一天的身體。 它是灰姑娘午夜時分的鍾聲,讓美麗的裙子、金碧輝煌的南瓜車、透明璀璨的水晶鞋一起不見,露出了隱藏的狼狽落魄和不安。 “誰啊?這時候敲門?”王靈芝端著餃子出來。 陸水看著門的方向,表情難以琢磨,隨後一把抓住了哥哥的手腕,想要將人往回拉。 “我去看看,可能是……鄰居。”可陳雙卻拍了拍四水的手,讓他放開。他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可能是鄰居,心裏比誰都清楚,自己想要猜到的是哪個答案。 陸水和王靈芝互看幾秒,鬆開了手。陳雙猛地低了下頭,衝著家人笑了笑,故作輕鬆地走過去拉開門。 門外就是另外一個世界,沒有了屋裏的熱鬧和燈光,隻有能吞噬萬物的黑。很冷,陳雙打開門的瞬間鼻尖發涼,感應燈亮了幾秒,趕在感應燈滅掉之前,他看到了那個人。 他背向自己,靠在安全通道的門框上,還是穿著那身隊服,沒有穿羽絨服,好像出來得很匆忙,很趕時間,晚了就不行了。 陳雙關上了門,感應燈又亮了幾秒,等到再次滅掉,他才朝那邊走過去。和屈南分開了多久?有48小時嗎?有了吧,時間應該是挺長的。 好長啊,他半條命都要沒了。 隻不過現在屈南戴了一頂棒球帽,壓著上半臉,側轉過頭的時候,陳雙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春節快樂。”屈南撣掉了手裏的煙灰,右手拎著一個紙袋伸過來,“我來給陸水送狗,順便……看看你。” “你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陳雙委屈地問,也是直到這一刻,陳雙才發覺自己有多不了解他。自己為了跳高戒了煙,而竟然不知道,屈南是會抽煙的。 看著他剛才那一秒的手勢,陳雙堅信,他一定不是這兩天才學會的,他是老煙槍。 “你以前有沒有過女朋友?”陳雙再問,自己快樂了一整天的聲音報廢了,嗓子比以前咽炎發作還要難受,憋著好多情緒,糾結著,撕扯不開,咳不出來。 “差一點,我可以解釋。”屈南還是沒有完全轉過來,似乎就是不給陳雙看正麵,手裏的口袋沒人接,他放在了地上,裏麵是一隻裹著厚衣服睡大覺的小白狗。 “你解釋吧,我又沒說我不聽。差哪一點?”陳雙再問,嗓子太難受了他很想抽煙,“能不能給我一根?” 屈南停了一下,轉手將嘴裏還剩四分之一的煙摁滅在牆上。他兜裏有個煙盒,手指一彈就彈出一根來,叼住點燃的一秒鍾裏,噌地一聲,打火機照亮了他的下半臉。 可是煙沒有遞給陳雙。 陳雙看著他熟練地抽煙,一根接著一根。 “對不起,我不是同性戀。”屈南冷不丁地說,煙頭的火橙色在黑暗裏時亮時暗,“我是雙性戀。” 小白狗舒服地睡在厚厚的衣服裏,時不時動一下耳朵,並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麽。 “大一那年,我們是在賽場上認識的,她是女子跳高。”屈南背向陳雙抽煙,寬闊的肩膀有了一點彎曲的弧度,沒了以前的清秀和挺拔,“她也來學校找過我,後來我們聯係了一段時間,兩個人都覺得對方不錯。就在快要正式成為男女朋友之前,我覺得應該把這件事告訴她。” 陳雙的思維能力比周圍的燈光還暗,胡亂攪成一團,他的心情也跟隨那盞感應燈滅掉了,疼,酸,別扭,各種糾纏。原來自己理解錯了,還一直傻傻地以為屈南是直男,他隻說不是同性戀,卻沒說過不喜歡男生。 原來他以前,是喜歡過女生的。 “可是我和她說完之後,她不能接受。”屈南這根煙抽完了,又點了一根,他吸煙又急又快又深,像是要把所有尼古丁都摁進肺泡裏,帶有自毀的傾向,“她覺得我隻是和她玩玩,覺得我騙了她,她說我就是同性戀,又不敢承認。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她說我遲早會再找男生,然後再為了傳宗接代找個女人。我說我不是,她不聽,她以為我在給她打預防針。別人能接受同性戀,可是雙性戀卻不好做人。” 陳雙聽著他說,聞到的是好大的煙味。 “如果我找女人,別人會說你遲早還會找男的,如果我找男人,別人又會說你遲早還是要結婚生子。為什麽?”屈南看著樓梯,有時候覺得很可笑,同性戀的路本來就不好走了,自己偏偏是難度再加一級的。 雙性戀,從他啟蒙開始那天就明白了,無論選擇男人還是女人,好像都變成了一個錯誤。 “我暗自發誓,遇到下一個喜歡的人,打死也不會說了。我很怕你知道之後再懷疑我。”屈南低著頭,也不看過來,“對不起,電話是我偷聽的,我根本就不了解你,全是聽你自己說的。因為我嫉妒他,憑什麽我先看到的人會喜歡他,還要和他在一起,還死心塌地……我把你的所有事都記下來,等著你們分手,隻要你們分手我就可以動手了,我可以裝成最懂你的人出現,塑造一個你最喜歡的形象,讓你慢慢喜歡我。我其實根本就不想等,我唯一的底線就是等你們分手,終於,你們分手了,然後就有了之後發生的那一切。對不起,就連你去玩具店兼職,我都知道,我跟著你去的。” 小白狗在紙袋裏動了一下,陳雙的身體也明顯地晃了一下。 “什麽叫,你先看到的?”陳雙問,周圍的暗影消失,他仿佛被拉回那個燥熱的夏天,蟬鳴和光陰斑駁,自己汗流浹背。 “我上大二那年,剛開學,你就來了。”屈南看著煙燃燒,如同看著一個倒計時,“你來了好幾次,像是看場地,我早就看到你了,你好像一直繞著操場找來找去。後來有一個周末,你在橫椅上睡著了,我在訓練,想著等你睡醒就過去問手機號,後來……才發現你是去找顧文寧的。憑什麽?他憑什麽可以喜歡你?他連你坐在哪張椅子都不知道,可是我每次都能看見你。後來我就想,不管你們關係好不好,我都可以撬牆角,我還有機會。” “你那時候就見過我?所以開學之後,你是假裝不認識我?”陳雙的身體又被自己的聲音拉回來,拉回這個樓梯間裏。他苦笑,自己怎麽會那麽倒黴啊,活脫脫的倒黴蛋吧,比下大雨挨淋還要倒黴一百倍。 第一眼看上的人,剛好也喜歡自己,結果因為自己的一個走眼認錯,耽誤時間不說,兩個人還鬧到了這一步。隻是他現在明白了陶文昌說的可怕,確實可怕,屈南竟然是這樣一個心思縝密、計劃周全的人。 自己竟然還覺得他單純。 “其實,那年我想找的人,不是顧文寧,是你啊。”陳雙曾經想過無數次,這麽大的驚喜,自己要在什麽時候告訴屈南,或者當作生日禮物,萬萬沒想到,會是眼下的局麵,“我隻看到有人在跳高,跳高的時候嘴裏咬著項鏈墜,後來我去找,就以為是他。直到你去年參加比賽,我才知道自己認錯了。” 屈南手裏的煙猛地抖了一下。 但馬上,他還是將情緒習慣性地壓住了,或者說,他根本不懂怎麽去展示情緒。 “原來是這樣。”他也苦笑,說不出來心裏什麽滋味,他特別想笑,笑自己每次都被上天開玩笑,但這次的玩笑開得有些大了,最後也隻能無奈地故作輕鬆,“對不起啊,騙了你那麽多事。” “所以真實的你什麽樣?”陳雙看不透這個人了,他在霧裏,又沒有一陣風吹散。 屈南又吸了一口煙,長長地吐出來。“我不知道。你快回去吧,一會兒你媽媽和陸水該著急了。我……” “過兩天,我們會搬家。”陳雙還是仔細看著屈南,試圖將他從黑暗、煙霧、隱藏中拎出來,哪怕隻能看清楚他一個輪廓。可最後還是彎下腰,伸手去拎那個口袋。 “還有機會麽?”屈南看他動了,“我們。” 陳雙不動了,彎著腰,處在一個不尷不尬的位置上。 “我不知道。”陳雙慢慢地站起來,“我連你到底是什麽樣都不清楚,我最怕別人騙我。” “對不起……我知道了。”屈南將煙丟在地上,鞋尖擰滅,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氣,肩膀的肌肉都被牽拉到,最後朝著樓梯的方向邁了一步。 但馬上,他又不甘心地轉過來,野獸一樣,快速走向了陳雙,走向了他現在唯一還能抓住的。他還不想放棄,不願意最快樂的這幾個月再也不見,這一次,他不管不顧地將陳雙壓在了牆上,不顧一切地捧起了他的臉,不顧一切地吻他。 -------------------- 作者有話要說: 此時的昌哥:爸媽春節又去看長頸鹿了……空穴運動員,孤單寂寞冷。第112章 你是不是裝的 陳雙被屈南抱著,臉被他的棒球帽簷蓋住一半,側過頭,太陽穴摩擦在帽簷硬邦邦的外沿上,止汗劑的氣味消失,煙味壓過了一切。 抱的力度太大,兩個人像陷入了古怪的拉扯。那樣子如同一起掉進了深不見底的沼澤地,一個人揪住另外一個,試圖將人扯出困境。 感應燈亮了,又滅,光線的影響對陳雙降到最低。他像被名為屈南的霧氣罩住,臉在帽簷下方,被囚禁了似的,一起陷進了霧裏。他不肯張嘴,屈南用舌尖頂開了他緊閉的牙齦,陳雙將頭扭開,屈南再強硬地掰過來。當他把拳頭抵在屈南的心口時,推不開,身體卡在屈南和牆麵當中。 當他用手抓起屈南的衣領往後拉扯,觸摸到了一片緊繃的肌肉。後來,陳雙推開了一瞬,但也僅僅隻是一瞬,屈南又撲過來。 整個過程周而複始,再來一遍。 終於,兩個人的舌頭碰到了一起,顫抖著,膽怯著,互相試探著對方的心意。屈南大概已經知道了,這是他最後一次有資格接近陳雙,隻要自己轉了身,就再也沒有希望。也是,誰會愛上一個偽裝到頭發絲的人呢,換成自己,自己也不會原諒。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那該多好。他一定在第一次見陳雙那天就走過去,而不是和自己商量著,第一句話怎麽開口。 可惜沒有如果,就如同他和陳雙沒有以後。 時間好像不多了。 那天,自己在更衣室門口看到他給自己寫情書有多高興,後來就有多失落。終於輪到自己了,盡管陳雙隻是為了氣顧文寧才追自己,他給自己寫了情書,卻不知道自己是誰。很長一段時間裏,屈南都在擔心顧文寧將陳雙又搶回去,但好在自己勝券在握,自己已經完全了解他了,隻要一步步追求就能走到他們的大結局。很好,保持住,這不是很簡單的事麽? 很好,保持住,屈南。 現在,他不用再擔心了,因為陳雙也不屬於自己。 陳雙又一次被吻到喘不上氣,這一次,他從屈南的身上和口腔裏,驗證到了濃濃的煙味。當自己的手接觸到屈南的臉時,他很想落淚,可是他還是憋足了勁,想要掙脫這個困住他的懷抱。現在麵前的人和他認識的屈南不是同一個人了,都是假的嗎? 在這種拉扯中,陳雙的手背不小心打落了屈南的棒球帽。 帽子掉了,淩亂的劉海下露出了兩隻血紅血紅的眼睛,像是哭了很久,哭了很多次。 現在眼白也是紅的,像是隨時都要掉眼淚。 屈南的動作也停了,拇指摩挲著陳雙眼下的那片烏青,眉頭顫抖著皺起來,毫無征兆地落了一大顆眼淚。 透明的眼淚順著鼻梁骨滑下來,緊接著又是一大顆。屈南始終抓著陳雙的手臂,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透明了,透明度一點點升高,他得抓住,他得抓住,他得要陳雙,他不能不要陳雙:“對不起,我……” “你現在的哭也是計劃好的嗎?”陳雙問,那顆眼淚剛好掉在他的胸口,仿佛打到自己心髒裏去了,混進了血液裏。 屈南手上的動作完全停下了,眼皮抖動了幾下,眉頭緊皺又鬆開,最後狼狽地看了一眼旁邊。原來是這樣,對不起,可能自己要的太多,沒有人需要自己。 他的世界變出了一道刻度線,倒計時開始。手再一次變成了一把槍,子彈已經上膛。 說謊說了太多,確實不值得信任。屈南沉重地呼出幾口氣,閉閉眼,閉著眼放開了陳雙,放任倒計時猛衝。 “是不是又計劃好要騙我?”陳雙又問,這一次,又有眼淚掉出來,隻不過是他自己的。他好害怕,怕屈南算準自己會心軟,會被蠱惑,會沉溺在他的懷裏,所以哭得那麽慘來騙人。因為他確實能騙自己,自己心甘情願上當。 可屈南沒有再回答,揉了揉頭發,朝著陳雙最後笑了一下,彎腰撿起自己的帽子。 “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屈南將帽子戴好,倒退兩步,走下了樓梯。他背向陳雙,沒有說再見,沒有再回頭。 陳雙想要追,又怕他連不回頭都是計劃好的,算準了自己的腳步。眼淚克製不住地滾出來,陳雙蹲了下去。 隔著一道門,屋裏的兩個人在吃餃子。 “多吃幾個。”王靈芝給陸水夾了一個,“吃完就回屋看漫畫吧。你哥在外麵有事處理,咱們別去打擾。” 陸水點點頭,當作謝謝,可是眼神一直往門的方向瞟。直到門再一次響動,哥哥回來了,手裏還拎著一個紙袋。 “我回來啦。”陳雙收拾好心情,“剛剛是我一個同學來了。”他說到同學這兩個字,心髒都在縮緊,原來兩個人的關係那麽脆弱,隻要放手,就從男朋友變成同學,從此再無聯係。 “他知道四水喜歡小狗,今天特意送過來,也順便祝咱們一家春節快樂。”陳雙的心又抖了起來,他現在連春節兩個字都不敢說了。明明屈南都答應自己春節後要見家長,現在一切都不可能再發生。 “小狗?我看看?”王靈芝故意忽視兒子的顫音,很多事,兒子不想說她就不能問。紙袋裏睡著的小狗已經醒了,抬著頭好奇地看著新環境。 陸水趕緊把它抱出來,貼著臉去親它,聞到了專屬於小奶狗的氣味。小狗認出了他,在陸水的臉上舔了舔。 “吃餃子吧。”陳雙快步走向洗手間去洗手,再慢一會兒他就要露餡了。在洗手間,他把水龍頭開到最大,借著水的聲音,才敢吸鼻子。 守歲的熱鬧一直到了淩晨1點多,陳雙還陪著媽媽和弟弟放了煙花棒,拍了不少延時照片。等到上床睡覺時,他嘴裏好像還有屈南的味道,煙味。他不想刷牙,生怕給刷沒了。 “哥?”陸水安頓好小狗,爬上了床。 “嗯?怎麽了?”陳雙笑了笑。 陸水壓在被子上,仔細觀察哥哥的眼睛,隻搖搖頭,躺回自己的位置,關上了床頭燈。上一次,顧文寧不回哥哥的電話,哥哥忍不住哭了,這一次,沒有哭,可是陸水卻覺得問題更大。 搬家公司在大年初五開始工作,這一天,陳雙帶著弟弟搬了家。 屈南聯係過房東,房東準時上門收鑰匙。東西不算很多,王靈芝找了打包公司,每一樣都放在帶有編號的大紙箱裏。 離開之前,陳雙又特意把每間房看了看,依次轉轉,最後不舍地關上了門,把鑰匙還給房東。 新租的房子他昨天看過,6層,沒有電梯,但是四水很喜歡那棟樓。 好在他們沒有大件家具,搬家工人沒有費太大力氣,屋裏基本擺設都有,兩室一廳,采光也不錯,到處都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