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陳雙第一次對白洋吼,“你幫著他一起騙我,我還沒和你算賬呢!現在憑什麽不能告訴我?我現在就在他家樓下,我剛才看到他了。他裝不認識我……他說我認錯人了。現在你告訴我怎麽辦?” “你說什麽?他說不認識你?”白洋從陳雙的語氣判斷出這事嚴重。 “是,他是不是出事了?”陳雙憋了半天,才找到這個適合形容屈南的詞,“他一定是出事了,那個視頻……我看了。是屈南吧?對吧?我沒認錯。我認錯任何人,都不會認錯他。他裝不認識我,他是不是……要和我分手?” 白洋在那邊沉默著。 “白隊。”陳雙看向周圍,無數的窗口對準他,每一扇後麵都是一個家庭,一個故事,可是自己並沒找到迷宮的出口。 “這樣……那好吧,不過你千萬不要透露是我告訴你的。而且,接下來要麵對的事,可能也不是你一個人能麵對的,這是你自己選的,陳雙,你別後悔。”白洋說,隨後將樓牌號和單元號告訴了陳雙。 門牌號沒有說,隻說,屈南家住在最上麵那一層。 最上麵的,陳雙進入了3單元,樓不是很新,也有年頭了,但是能看出裏外都粉刷過。 電梯也不是很新,陳雙將12數字鍵按亮,等待電梯上行。一個一個數字往上蹦,他不清楚一會兒電梯門打開等待自己的是什麽。 門開了,電梯停在12層。 陳雙踏出電梯,順著走廊,尋找住家的門。雖然白隊沒說,可是他好像有預感,最裏麵的那扇門就是屈南的家。 就是屈南說過的,過完春節就帶自己回來吃飯的那個家。 按響了防盜門外的門鈴,陳雙聽到裏麵有腳步聲,幾秒後,門被慢慢地拉開了,撲麵而來的,先是一股濃重的中藥味。 “你找誰啊?”門裏,是一位老人,頭發完全白了,微微有些含胸。但是即便身高縮水,他和陳雙也差不多高。 “您好。”陳雙動動鼻子,又習慣性地撓耳朵,“我找……屈南。請問他在家嗎?” “找他啊,在,你等一下哦。”老人的動作很慢,半分鍾才將防盜門打開,“來來來,進來吧,阿南的朋友啊,快進來。” 阿南?陳雙一腳邁了進去,中藥味道更重了,全部聚集在周圍的空氣當中,化不開。這樓看著不新,不想裏麵的空間相當大,客廳長方形,還養著觀賞魚和綠植。 陳雙簡單地看了一眼,那是滴水觀音,養得也不算太好。 可是家具風格卻透露出一絲奇怪來,讓陳雙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時空,回到了電視劇裏的20年前。窗簾還是老式的百葉窗,沒有完全翻開,光影被篩選過,隻照亮了屋裏的一半。落下斑駁的光斑好似暖光。 旁邊的暖水壺也很複古,還有一台圓形的電風扇在吹藥味。 “阿南在樓上住,你找他啊?”老人從廚房端出一杯溫水來,“家裏有病人,所以味道重了些……” “您是他姥爺?”陳雙雙手接過水,都沒敢坐下。 “是啊。”老人拿起桌上的蒲扇,“你上樓去找他玩兒吧,我去煎藥。” “謝謝您。”陳雙將水喝了一半,看向淡黃燈光下的樓梯,這是一間很老實的複式,連樓梯都是木質的,一踩,就吱扭一聲。 一上樓,光線更暗了。陳雙也不敢瞎走,左右看看,尋找到一扇虛掩的門。透過門縫,他相信這間就是屈南的臥室了。 因為書架和展示櫃裏,擺滿了獎牌、勳章、獎章和金色的獎杯。牆上貼滿了獎狀。屋裏比較暗,床鋪竟然是奶茶色的,光線也偏暖,但是和樓下一樣,透露著一股“舊”的氛圍。 “屈南?”陳雙叫了一聲。屋裏沒有回應,顯然是沒有人。但陽台門開著,他隻好大膽走向那一邊,步步深入這間臥室。 這裏簡直就是四水的書架的縮影,將一個從小接受殘酷訓練和大小賽事的體育生濃縮成一次又一次的名次。隻有名次,讓人以為這一切唾手可得,實質上都是含淚的苦練。 隻是…… 走著走著,陳雙震驚了,甚至可以說是嚇到了。 這些,全部都不是屈南的。 無論是獎牌上的名字,勳章上的落款,還是獎杯底座的鑄字,沒有一個是屈南的名字。陳雙慌忙去看牆上的獎狀,獎狀已經舊得卷了邊,褪色嚴重,可是仍舊能看出它們都屬於另外一個人。 屈向北。 屈向北……是學校跳高名人牆照片裏缺失的那個人,那個背越式跳高天才,天賦型運動員,橫空奪冠又忽然消失。他竟然和屈南有關係?是啊,陳雙這才反應過來,屈向北,屈南,他們是一家人。 忽然,陽台外麵傳來幾聲狗叫。 陳雙如夢初醒,順著聲音走向陽台。推開門,外麵是一個很長的走廊,沒有做封窗。寒冷的風吹散鼻邊的中藥味,左側是略微生鏽的金屬台階,通往天台。 竟然可以上樓頂?屈南家雖然老舊,陳設古怪,可是真夠大的。 於是陳雙順著台階上去,走上一片空曠的天台。 天台上,竟然有一處訓練場地,有跳高架和墊子。幾十個花盆摞在一起,堆放在角落裏,一個人穿著短袖黑色背心,坐在天台的邊緣處抽煙,旁邊有一條狗。那條狗少了一隻耳朵,轉過來凶狠地瞪著外來者,其中一隻眼睛是個海盜眼,脖子上戴著一個淡粉色的項圈。 陳雙瞬間不敢動了,這條狗很大,看上去像要咬人。 它確實是要咬人了,麵對不熟悉的人,瞬間凶相畢露。前爪抓著石灰地,後爪開始蹬地蓄力,僅剩的那隻耳朵也背向了後方。 陳雙倒退半步,嚇得不知該跑還是躺下裝死。他敢確定,自己要是跑了,這條狗絕對會撲上後背,將自己咬死。 這時,屈南伸出了一隻手。 他沒有轉過來,仍舊背向陳雙,有風吹過來,將煙草味吹進陳雙的鼻腔。他僅僅將左手搭在了狗的背部,給它順了順毛,那條狗就安靜下來,乖順地貼著主人的身體坐下。 “屈南。”陳雙慢慢地靠近他,從沒見過這樣消沉的屈南。他想起自己和屈南第一次說話那天,自己在吃包子,他靠近自己,披著光似的坐在自己同桌,連光線都偏愛他,全身上下都那麽完美。 現在,他孤獨得像下一秒就要從樓頂跳下去。 “我騎小摩托追了你好久。”陳雙說。 “我不是屈南。”屈南偏過臉,叼著一支煙,側臉還是那個無可挑剔的側臉,可棒球帽壓住眉毛,看不到眼神,“我是屈向北。我不認識你。” “你別騙我。”陳雙扯了扯嘴角,“我是陳雙,你別想騙我。” 屈南又將側臉收回,繼續看著前方淡青色的天,再也沒有了回應。 “你為什麽要裝作不認識我?”陳雙孤零零地站在他身後,他開始嫉妒那條狗,它都可以靠在屈南身邊,卻警惕萬分,不讓自己過去。你知不知道那個位置應該是我的?坐在那裏,靠在那裏的人,應該是我陳雙,不是你。 屈南像聽不到陳雙說話,隻是靜靜地抽煙,一根接著一根。要不是陳雙太熟悉他,從背影看,有那麽幾秒鍾,他都要相信這個人不是屈南了。無論是動作習慣還是坐姿角度,他都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而且這個人,還是個左撇子。 他用左手抽煙,用左手去摸狗,右手成了自己的擺設。背部甚至有了一點含胸的弧度,抻拉著背肌,將人製造出一碰就要灰飛煙滅的強者脆弱感。 “你是不是在和我生氣啊?”陳雙喝了一大口的冷風,他似乎迷失在霧裏,如果全世界連自己都找不到屈南,那屈南就真的要消失了,“我是很生氣,因為你騙了我很多事,可是你為什麽這幾天都不理我?你哄我兩天,我可能就不生氣了啊。你還說無論多生氣都不會不理我。” 一陣風吹過來,樓下有了幾聲突兀的鞭炮聲,春節假期還沒有過去,還有人在慶祝。 聲音頂破樓層,猶如穿透雲層,他和屈南相距幾米,卻仿佛站在不同的孤島上,那邊不放船,自己過不去。浪花洶湧,氣浪彌漫,背光畫出了屈南灰色的輪廓線,孤立無援。 “你不是說,永遠都不會不理我嗎?”陳雙不由地吸鼻子,鼻頭通紅。可屈南隻穿了一件背心,他像是沒有感覺。 “你走吧。”終於,不知過了多久,屈南再一次開口,話裏話外都是趕人的語氣,“走啊!” 隨著主人的語調改變,剛才還趴著的大狗站了起來,再一次對陳雙呲牙。而這一次,屈南沒有伸手阻攔,任憑那隻狗朝著陳雙逼近。 陳雙不得不後撤,從天台上退下來,情緒上太過震撼,以至於剛才沒有心痛。直到他重新回到屈南的臥室,真實的情緒大麵積鋪開,疼得肚子絞起來,蹲在地上一步都走不動,汗如雨下。 怎麽會這樣啊?他為什麽不認識自己了?陳雙扶著牆才能站起來,怎麽走下樓的都不知道。當他從樓梯處轉彎時,牆上的一張合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合影裏是三個人,幾乎差不多高,每個人都穿著運動短褲和背心,從體態上分辨,可能是同一個訓練項目。 其中最靠左的那個,就是剛才自己見過的,屈南的姥爺。那時候他還處於壯年期,盡管頭發已經半百,胳膊和腿上的肌肉並沒有流失。 底下的名字是,張輝。中間那個,名字是屈鵬,最右邊的那個,右肩膀貼著巨大的膏藥貼,名字是屈向北。 陳雙震驚地看過去,那人根本就不是屈南。 “見到阿南沒有啊?”姥爺端著一碗中藥出來,“那張照片啊可有年頭了。阿南有沒有想下樓吃飯啊?” “他說……他不是屈南。”陳雙慢慢走過去,這個人就是張輝,“他說他不認識我,他還要放狗咬我,可是我認識他,我真的認識他。” 張輝聽了,歎歎氣,搖搖頭。“你坐,坐吧。你不要怪他,阿北去世之後,他就這樣了。” -------------------- 作者有話要說: 屈南啊,委屈的屈。第114章 跳高世家 阿北去世……陳雙像是被中藥味熏了,眼睛前麵起了水霧。屈向北去世?他難道已經死了?那屈南為什麽說他是屈向北? “阿北啊,已經走了好久咯。”姥爺慢慢地說,慢慢回憶,“他是玉蘭和屈鵬的第一個兒子,是我第一個外孫。” “玉蘭?”陳雙再次看向樓梯,屈南沒有要下來的意思。樓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張玉蘭,我女兒。”張輝靠向了椅背,“我啊,是很早那一批在中國搞體育的人,那時候搞運動的人少,田徑少,跳高的人更少,有領導支持,有領導不支持,經曆了很多事。連場地都沒有,我們都是盯著外國選手的錄像帶來練,很辛苦……可是怎麽都跳不過人家,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人家老外,從小就有係統訓練,也有科學飲食,咱們啟蒙很晚,一直在趕,趕不過。” 陳雙再一次打量老人的腿,他穿著一雙棉拖鞋,兩隻腳的腳踝顯然不一樣粗,左邊的變了形。 “屈鵬是我的學生,我親手帶出來的孩子。”姥爺搖起蒲扇,“以前肯搞體育的孩子,家裏普遍條件不好。他沒有親人了,吃飯都成問題,我就把他帶在身邊,用自己的糧票和隊裏的夥食票給他補營養,中國人要吃肉蛋奶,要補很多才夠。他是個苦孩子,家裏隻有一個人。” 屈鵬?現在陳雙終於捋清了關係,那應該是屈南的父親。張輝是姥爺,張玉蘭是媽媽。 “他超過了我,對跳高也很有熱情。他說,中國人遲早有一天會站在最高領獎台上,中國人遲早能跳過2.40。”老人繼續說,渾濁的眼睛裏忽然發光,仿佛看到了那個年輕的黃金時代,血液沸騰,“後來,我女兒和他慢慢走近,兩個人互有好感,他和隊裏打報告,提出了結婚申請。我很高興,我就這麽一個女兒,交給知根知底的學生,我很放心。沒過兩年,我家阿北就出生了,一生下來,我就開玩笑說,這小子的腿很長,將來適合搞體育。後來他長大了,他確實很適合,比我,比他爸爸和媽媽都優秀,生下來就是要跳高的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的成績很快就超過我,超過屈鵬那年,他才17歲。他有天賦,待人接物又很有禮貌,見過他的人沒有不誇他的。” “可是早知道我會害了他,我寧願他一輩子都不會跳高。”忽然,張輝的語氣轉變,呼吸加重,胸口像手風琴那樣起伏,“他死在了跳高上,跳高害死了他。” “他……怎麽死的?”陳雙禁不住問。原來,屈南還有一個這樣完美的哥哥,所有人都在找的屈向北,就是他的親哥。 “他跳出名那一年,19歲,當時參加了田徑錦標賽,已經跳出了2.25,他一跳就成名了。”姥爺閉上了眼,左手拿不住蒲扇,“跳出名之前,他隻是一個二級運動員,也不算奪冠熱門人選,沒有人猜到會有一匹黑馬。你知道那時候的第二名和他差了多少?將近15厘米啊,15厘米的差距怎麽追?追不上的,阿北一下子就出名了,他是首體大的驕傲,從他開始,這塊金牌就再也沒跑掉,一直被首體大死守。” “後來呢?”陳雙小聲地問。怪不得首體大的老師對屈南那麽照顧,他們很可能都認識屈向北,是愛屋及烏。不單單是老師,還有黃俊、王國宏,還有學校的打飯阿姨,東校門的小賣部老板。他們很有可能都認識屈向北。 “後來,他的名氣越來越大,所有人都對他給予厚望。阿北很懂事,心裏有事又不說,不願意讓我們擔心。可是,如果我能早早發現……也許他就不會死了。”老人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仿佛兩口打不出水來的老井,“他把自己逼得太苦了,我們都不知道他的傷那麽重,他裝得太好,善解人意,生怕別人對他失望。可是運動員哪有不受傷的,直到他裝不下去,在一次大賽的決賽裏,他被隊醫要求退賽。” 退賽……陳雙打了個抖,這對於任何一個運動員來說都是噩夢。 “他已經跳不起來了。”姥爺揉揉自己的膝蓋,“可是那時候,我都不知道孩子得了抑鬱症。所有人都在罵他,罵他膽小,退縮,罵他不敢應戰,怕輸,怕砸了自己的名聲。後來他回家養傷,我還對他說,沒關係,好好養病,傷好了再跳。他說好,他等養好傷就再跳。” 陳雙忍不住劇烈哆嗦一下。他仿佛看到了無數人的指責,聽到了無數聲破口大罵。每個人都把奪冠的熱望投射到屈向北的身上,而當他跳不起來的刹那,他就跌下了神壇。而這一切,都成了壓倒他的稻草。 “他是在家吃安眠藥走的。”張輝忽然就流了淚,淚水潤濕他溝壑一樣的皺紋,“我家阿北太累,他睡覺去了。那年我家阿南,才5歲。沒過多久,他爸爸也瘋了,成天瘋瘋癲癲的,時好時壞,我們送他進了醫院。後來等他好一些了,他就把阿南當成了向北,而且他不記得自己還有阿南,他隻記得阿南出生之前的事。後來,阿南也不好了,有時候,他說他不認識我們。我聽別人說,精神病是遺傳的,肯定有基因的問題……阿南也看過醫生,說是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 陳雙的精神陷入了暫時的關閉,當一個人接收到巨大的刺激時,就會這樣。四水的病是裝的,俞雅的瘋是工作,他們都是假的,可今天他見到的,才是真的。 “當阿南不好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是向北。他和向北好像,好多時候,我都覺得是向北在屋裏晃。高高的個子,有點含胸,還是個左撇子。”張輝又擦擦眼睛,這時,客廳旁邊的一扇門打開了,出來一個人。 陳雙回過頭,立刻認出這就是視頻當中要闖首體大校門的那個男人。他穿著很舊的衣服,和剛才照片中意氣風發的模樣簡直天壤之別,頭發亂蓬蓬地立著,比照片裏瘦很多。他想要闖進校門幹什麽?陳雙猜,屈鵬可能意識又不清醒了,他要回首體大,找屈向北。 沒錯,屈向北是首體大的學生,所以屈南即便有超高的高考分,還是選擇了這所大學。 “爸,又給我熬藥了?”屈鵬走過來,對張輝說話,然後簡短地看了陳雙一眼,就一眼,立刻將陳雙從椅子上拉起來,他驚喜萬分,“這是誰啊?這是誰家的兒子?你看他,快快快,褲子拉上去我看看。” 陳雙正為自我介紹而發愁,屈鵬的腦子現在不清醒,不一定能接受家裏來外人。沒想到他竟然這樣熱情,拉住自己不放,還沒等到陳雙挽起運動褲的褲腿,屈鵬已經先一步蹲下了。 “你有沒有想過練跳高?啊?想不想練跳高?”屈鵬一手抓住了陳雙的腳踝,往上順著摸,摸到跟腱時不住點頭,“這是很好的苗子,這雙腿是很好的苗子。你想不想練跳高?” “這,他啊……”張輝無可奈何,先把自己的女婿扶起來,“他是我帶來的學生,你先把這碗藥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