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些時日裏宋二給他寫的信,他卻又都的確是一封封拆開了看過了的,有些甚至是他魔怔了似地看了好幾遍。宋二寫的信是開始的時候寫得工工整整,無論是字還是內容,可是寫到後來大抵是以為他是不會看的,約摸是抱著試探的意思,總歸是寫得越來越隨性,尤其是有一回,直接將一則前人流傳下來的關於“村中大傻”的故事直接替換了名字,用的就是他那“宋瞻”二字。 再後來宋二見他對那封信箋一點表示也無,便篤定了他是不看這些信箋的,此後越發地寫得沒有顧忌,簡直是自暴自棄地,將那信箋當做了定期寫一寫的心情筆記,想到什麽好笑的事情了就順手寫一下,如果不開心了就罵兩句,有時候寫會寫些自己的日常,也不是些什麽特意的事情,僅僅隻是想到哪裏就寫到哪裏,因為動筆之前也沒有什麽大致規劃,所以有時候那話語就顯得磕磕絆絆的,語無倫次,中間還夾雜些錯別字,些許時候字跡更是潦草到飛起,偏他還能對著這樣垃圾一樣的信紙還能反複看上好幾遍,如果這不是魔怔還能是什麽。 他又想起當日時隔多年於宮中瞧見宋觀的第一眼,那是阿爹和父親死了的時候,被他命人自刑場裏帶回來的宋觀。一旁的宮花色澤豔麗得仿佛啼血,而宋觀臉色蒼白,隻有臉頰上沾著父親被斬首時濺上的血跡幹涸得分明。 他這個二弟好像就是自這個時候開始,變得脫離於他的記憶之外,當然這隻是他的感覺,事實上他並無法確定,因他那時就已有太久不曾和宋觀見麵。後來京城裏關於宋二的傳聞諸多,隻他始終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眼前仿佛又浮著宋觀先前湊著他頸邊說檀香味好重的畫麵,那迷醉的眼裏漾著笑意好像是多情。 太皇太後說:“你這個弟弟如今可生得真好啊,像明珠在側。一個人長大了還真是能變許多,我以前倒是沒太這麽相信,你二弟還當真是如此,我現在見著他就覺得自己好像能多吃一碗飯。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我一個人是這樣想的,我總覺得我每次見你二弟,他都要比我上次見著的時候要好看一分,真是邪門了。” 說罷眼珠子骨碌一轉,嘻嘻一笑道,又接道:“宋瞻,你這個二弟莫不是什麽妖精變的吧,就那種專門勾人魂的。不過說起來,若是他肯與我紅被翻浪一下,哪怕他是勾魂的妖精,我倒也是願意叫他勾著了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嘛……別別別!說好不動手的,你怎麽又打我?!” 的確是邪門。怎麽會不邪門。那日宮中宮花繞著餘香寸許,宋觀立在宮花一旁叫他分明看不明白。唯獨臉上還沾著血跡,已經凝固了,於是就像一道畫痕,可以想象刑場之上,宋大學士被斬首的時候,那些溫熱的血液是如何噴濺上宋觀的臉頰。 太後說宋觀一日比一日生得更細致,誠然是他也如此覺得,有時候突然回轉過神他也會心驚。 那一日葉禦史翻著了牆,他拿鞭子抽了宋觀,宋觀被他抽了之後,就爬上了樹抱著樹枝在上頭大哭。臨樹的這一瞥眼裏,他怎會不知宋觀哭得虛假,可是這人白衣身上沾了血,裸露在外的傷口看著慘兮兮,麵上淚跡斑斑,他自己也是鞭子揮下去,方才知道這鞭子傷人得厲害。 宋觀坐在樹上,一邊哭著一邊透了指縫看他的反應,有那麽一滴眼淚正巧從那指間裏落下滴在了眼角的位置,驀然間那透了指縫望過來的眼神,似與當日啼血宮花前的影響重合,眼眸黑沉的,叫人看不著底。 心口又開始痛起來,宋瞻覺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但忽然終於想明白了似的,原來他一直都是覺得宋觀像某種植株的,清清白白裏浸潤了當日父親和阿爹的鮮血,便是從此吸飽了那一丁點兒的血液,驀然開出了妖異的花朵來。 植株亭亭,卻是不詳。 馬車終於是停在了宋府大門跟前,而此時的宋大公子早就恢複了平日裏那稍嫌冷淡的模樣,若非額角還有冷汗,實在不是個犯過病的樣子。 守門的人見著了宋大公子忙上來迎接,宋大公子道:“你家二公子在馬車裏,你且去叫了小餅過來扶一下。” 那人動作一滯,道:“回大公子的話,小餅原是跟著二公子一並出來的,大公子沒見著小餅嗎?” 宋瞻倒是沒想到會是這樣,他先前將宋觀帶出來,還真是沒注意到小餅在不在一旁,此刻略微停頓了一下:“我曉得了。”又道,“我走之後,你將二公子扶回房,他今日喝了許多酒,你注意點。” 守門人對於眼前這狀況不敢多問,也沒得多想,隻應道:“是。” 宋觀第二天起來頭疼欲裂,倒是不大記得前日裏醉酒的事情,匆匆忙忙趕去上早朝,太後倒是這日火氣大得很,捏著諸人出去喝花酒的事情一時發派了好些人,最後把宋觀提出來,往常一貫溫和的聲音此刻竟有些冷冰冰地不近人情,有點像大哥了,宋觀心想著不愧是好基友啊,的確是有點夫夫相。 然後太後提著了敵國奸細的事情,就將宋觀指派到大理寺做事,說道:“哀家可就將此事交給宋愛卿了,相信宋愛卿到時一定會給哀家滿意的答複。” 當天下午宋觀,就被催著去了地牢見了一麵這被捉起來的敵國奸細。昏暗的牢房裏,那人一身的血汙髒得不得了,而且渾身傷痕累累,大刑過後並未恢複就又上了一重,於是最後傷上加傷,許多地方就都見了白骨。 宋觀站在關押著敵國奸細的牢房門前站了一會兒,陰暗的牢獄裏那牆上燃著的火把將光影拉得搖曳不定,他正想著自己要怎麽做,忽聽見後頭有人叫了他一聲,“宋二公子。” 那涼涼的聲音,襯著這陰森的牢獄氛圍,居然有種格外的和諧之感,以至於直接營造出一股讓人身處恐怖片的錯覺。 宋觀轉頭就見著了一個長得特別邪乎的人,倒不是說長得醜,那人可以說是生得挺俊秀的,隻是皮膚白得像化雪了一樣,眉間一點猩紅的朱砂痣,神情又跟個偶人似的,於是經這牢獄裏的火光一照之下,簡直跟個屈死冒出來的什麽獄中豔鬼一樣,嚇得宋觀直接“啊”了一聲。 不過他昨日裏酒喝多了,現在都沒緩過來,所以這“啊”也“啊”得軟綿綿的,以至於就像是個打招呼。 那年輕人聽著了便略一頷首,然後走過來,音量並不大,但嗓音冷得像冰凍了許久的屍體,那人說:“太後這一回,讓宋二公子來一同協助辦理奸細一事,可是有什麽囑咐?” 宋觀也不知自己怎麽見著這人,就想著鬼啊屍體啊之類的東西,不過現在可以肯定這的確是個人了,但他腦袋疼得要死了地想著這個人是誰啊,木了一會兒,終於想起來,朱砂痣朱砂痣,他聽別人提起過的,可不就是大理寺卿的那位江大人,江獨秀。 宋觀好不容易想起了對方的身份名字,卻一時忘了對方方才問了自己一個什麽問題,這導致他卡了半天,才回轉過來,說了一句:“我也不知。”然後他覺得對方真是長得讓他覺得好眼熟啊,但一時也想不起來為什麽,宋觀沒憋住自己的疑問,隻說,“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江大人聽到這個問句之後沒說話,一旁牆壁上火把“刺啦”一聲燃出了一聲爆響,他就這麽轉過頭,靜靜地側過了臉看著宋觀,眼睛一眨也不眨。第125章 第九彈 人人都愛宋丞相 這位江大人可真是…… 宋觀被對方看得毛骨悚然,本來或許換個地方,他大概也不會有這麽強烈的感覺,可偏偏加上了這潮濕陰冷的地牢大背景,對方那經火把一照顯得尤其鬼氣森森的臉,竟是能叫人背後徹底發毛了的。 然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那問話,可真像是沒品而糟糕的搭訕,可惜沒有辦法把之前說出來的話給吃回去。江大人的目光直白得沒有任何彎繞,宋觀被看得手腳發寒,勉強撐著對視了一會兒,結果最後實在受不住,宋觀扭臉自行移開視線,心裏臥槽了一聲大理寺卿都是這麽可怕的生物嗎,這牢獄光環籠罩之後,光是眼神就能殺人啊。 “瞧我說的,當然是玩笑話了……”擠出兩聲略顯生硬的敷衍笑聲之後,宋觀將自己的目光挪到牢獄裏的奸細身上。那人血肉模糊的一團,被吊著,傷勢是慘不忍睹的,宋觀看了一會兒,覺得自己還不如看江獨秀呢,“那麽江大人現在……又是審到了何處了呢?” 應當是一旁搖曳不明的火把導致的光線問題,江獨秀江大人的眸子裏,給人的感覺仿佛是燃燒著兩簇幽幽不滅的鬼火。他眉目冷極豔極又森氣逼人,怪不得宋觀要說他想個獄中豔鬼。江大人就這樣看了宋觀有片刻,方開口說道:“他隻交代了自己是怎麽李代桃僵,又是如何成功蒙混騙取了如今這個身份的,至於別的,還未曾交代,是需得更進一步的探查。” ——換句話說,也就是還需更進一步“上刑”。 宋觀情不自禁地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奸細,也不知這人之後還會經過怎樣的刑罰。 接下來一問一答的,對於宋觀所問的有關奸細的事,江大人是答得非常詳細的。不過宋觀今天實在是宿醉之後腦袋疼,總是聽著聽著,就不知道思維擴散到哪個角落裏去了,是以江大人那話他也就隻聽了個大概。聽到後來他也是撐不住了,再說下去是浪費別人的時間,也浪費自己的時間,宋觀便問江大人隔日是否有空,能否明日再細談。 兩人約定了時間,一場談話由此暫時畫上一個句符,而從頭到尾的這談話裏,那牢房裏頭的奸細,始終一顆頭顱低垂著,是個半死不活未曾動彈的模樣。這裏燭影幽微瘮人得很,無論是這個奸細還是旁邊的江大人,都叫人感覺很不舒服。宋觀並不想在地牢裏多待,告辭之後便要離去,隻是在將將要出牢獄邁過門檻時,他一不留神,絆了一跤。 幸而一旁的江大人反應迅速,將人扶了一把,才沒讓人摔了個狗吃屎。隻是江大人那指節觸摸在人的手腕肌膚上,是十足的冰涼。宋觀被凍得一個激靈,連宿醉的頭疼都被凍得緩了一緩,腦中倒是為此浮起了一個模糊的影子,等他抬頭再看著跟前江大人眉心正中那鮮明得幾乎要滴血的朱砂痣,宋觀想起來了—— ——他剛來這個世界接手這殼子的當夜,宋府被抄的那個晚上,那把他睡得暖烘烘的被窩裏強行拖出來的,還把他綁著送去牢房的,可不就是眼前的這位江大人麽! 宋觀一怔:“我想起來了,”他對江獨秀說,“你是那個……” 話未說完,有人在一旁喚了一聲“公子”。宋觀循聲看去發現是小餅,今早他並沒帶小餅出門,也沒想到小餅會在門口這兒等他的。因著今日一直頭疼,宋觀注意力是很分散的,事情在腦子裏過了一遭,但對於如何說出口去卻是並不留神,是以漫不經心裏,他同江獨秀說話說了一半,在見了小餅之後注意力被拉過去,嘴裏的後半句話沒說完,並且再沒有然後了。 “江大人,先告辭了。” 宋觀作揖拜別,帶上小餅離開大理寺,路上他琢磨著小餅今日氣色看著特別不好的模樣,很是憔悴,再加上府中人說,昨日他是被大哥從楚館送回來的,宋觀心想難道小餅是因為自己的緣故被大哥罰了嗎? 此前好長一段時間裏,宋觀許久都未曾和大哥見麵說話,是以他是平日裏不怎麽想起大哥的,甚至最近日子過得太隨性,導致他都要產生了一種“大哥會跟自己老死不相往來”的感覺。結果昨夜一事真是當頭一棒,這事告訴了宋觀,大哥雖然不理他,卻還是注意著他的動向。如此宋觀見著小餅受了罰的模樣,心中倒是一下想起了大哥曾經和他說過的,讓他別在外頭亂搞男男關係的威脅話語,也不知道去楚館這事,算不算是亂搞男男關係的一種,但是話又說起來,大家喝個花酒,也就是逢場作個戲嘛……等等為什麽這話說起來怪怪的?! 想到這裏反正頭還是疼,宋觀覺得自己以後,是再不能喝成這副德性了。然後他覺得這回想要從小餅問大哥的事情,肯定是問不出個所以然的,便也就不多說,隻象征性地提了一下小餅氣色略差,然後藹聲囑了咐小餅早些去休息。 回了宋府,宋觀將這一天的文書資料稍微理了一理,他整個人都處在被車碾過差不多的狀態裏,連飯都不肯吃了,踢了鞋子就蒙頭大睡,中途旁人叫都叫不醒。 接下來幾日便是審理奸細的事,這正事閑暇之餘,宋觀還有點心情來擔心大哥是不是會突然冒出來將他揍一頓。結果大哥一直沒出現,隔了幾日,倒是小餅提醒他說該給大哥繼續寫信了。其實宋觀一直知道小餅是大哥那邊的人,許多時候,大哥的意思會從小餅這兒透露個一二出來,當然或許也有可能有一些是小餅自行揣測出來的,不管怎樣,反正小餅的話是必須要好好參考的,於是宋觀又開始了隔三差五,就去臨淵觀投個信的生活日常。 這一段時日,宋觀的日子過得倒是一直挺平穩的,結果還沒平穩出一個長周期,就又出了些不平穩的事情來。沒料到那奸細一事還沒審出個什麽所以然來,這半死之人就趁著看守的一個沒注意便自戕了。因這事情發生在晚上,宋觀被人匆促喊到了牢獄裏,而裏頭就隻橫著一具麵目全非的死屍。 江大人正麵不改色地同仵作一起查看那具屍體,瞧見了宋觀進來還抽空打聲了招呼。幽幽光影之下,死屍邊上的江獨秀江大人,看著尤其叫人覺得像一具活屍,而且還是那種長得比較好看,然後馬上就會撲上來吸人一口精氣的活屍。 覲見太後的時候,江大人說那個牢獄裏死去的奸細,是自己用手指從自個兒眉心骨的地方將腦袋捅穿,太後聽了之後皺著眉沒有說話,隻尋了一個理由讓宋觀去找小皇帝,算是將宋觀支開了,大概是有什麽話要同江大人單獨說。 小皇帝還是那一副白白軟軟的白兔模樣,他見著宋觀的時候倒是挺開心的,兩人聊了一會兒然後聊到了學業方麵的事情,小皇帝就說到自己最近在練字,可惜有些字總也寫不好,然後又說那字體就是宋觀比較擅長的“柳體”,說了一會兒便說要向宋觀討取經驗,最後筆墨搬出來了,小皇帝便是要在宋觀的現場指導之下練字。 如果宋觀要強行找理由拒絕,那當然也是可以的,但反正他還是要在這等著太後重新召見,而且他也不曉得太後要同江大人商討多久,於是便應了下了這件事。 小皇帝前頭寫得都不錯,可寫到後來有一個字怎麽也寫不好,眼見著小皇帝雖沒說什麽,但眼眶都紅了一圈,似乎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宋觀心裏歎了一口氣,說了一句“臣僭越了”,然後上前握著小皇帝的手寫完了那個字。 當宋觀的手握上來的時候,小皇帝腦袋裏是空白了一瞬,因為這握筆寫字動作裏,他幾乎是被宋二公子從後頭環抱在懷裏的姿勢,他整個人都有些傻了。但他身後的宋觀倒是完全沒覺得有哪裏不妥,因他始終不是這個世界裏土生土長的人,“男男避嫌”四個字在他心裏頭從來紮根不深,偶爾警惕起來他會記得,但絕大多數的時間裏,他總無法第一時間想起來。 這動作在他看來,完全沒有什麽尿點和爆點可言,根本沒可能聯想到別的地方去,而且對象又是個小孩子的小皇帝,不過寫完了那個字,他倒是反應過來自己同小皇帝這麽親近不對啊。方才是一時看小皇帝可憐才寫了字,要知道小皇帝,可是要日後為了主角受將他給搞死的人,這要是他同小皇帝關係好了,萬一小皇帝念著這一點薄弱的情分,然後到時候手下留情饒了他狗命一條,這劇情可怎麽進展? 宋觀想到這裏立刻鬆了自己握著小皇帝的手,然後冷靜地往後退了一步,說道:“皇上你字太醜,臣也隻能幫你到這裏了。” 小皇帝:“……” 從雲端摔落到泥裏粉身碎骨,這心情大概就是如此了。 奸細一事的後續處置,太後全都交付給了江獨秀,倒是沒有宋觀什麽事,宋觀也不明白,先前太後讓他去協助大理寺卿管這事,到底是要幹嘛,難道是單純要嚇他嗎?他感覺自己全程就是在打醬油,而且這醬油還打得讓人感覺特別痛苦。因為那給犯人上刑的場麵實在是太那個什麽,很容易叫人看完一個下午之後,連晚飯都不想吃,整個晚上都蔫蔫地待在家裏渾身上下都提不得勁。有些畫麵,連那上刑的獄頭都看不下去,大概也就隻有身為大理寺卿的江大人,能對麵前的一切都安之若素,還時不時指點一下獄頭有哪裏做得不夠到位,是怎麽做才能夠讓犯人更加痛苦點。 這位江獨秀江大人是平日裏不早朝的,那是太後設得特例,據說是為了可以讓江大人一整天都安心處理手頭的案子。無怪乎宋觀以前都沒見過這位江大人,不過經曆了這一段時間短暫的相處,宋觀也是沒什麽想同這位江大人有再深一點的交集的想法。 偏偏兩人後頭又組了一次隊。 這奸細事情過後,是西邊山匪大亂,宋觀領命前去平亂,而和他一同前去,還有江獨秀。宋觀見著江獨秀,挺奇怪他一個大理寺卿跟著我跑去西邊做什麽,不是旁人說起這位江大人都是公務在身,非常忙的嗎。太後對此倒也是有解釋的,宋觀招到明德宮,太後說是此一回前去西邊,江獨秀身上還有別的任務在身,所以這一回出行一共是兩條線,宋觀背負明線,江獨秀背負暗線。太後握著他的手輕聲道:“希望這一回諸事順利。” 這一次西行,中間雖有所變故,但總體來說倒還是有驚無險。宋觀其間一次意外被那山匪的頭子抓了個正著,差點就成了壓寨夫人。因著本次平亂的事情早有所準備,這山寨裏安插了眼線,是以眾人還能聯係得上宋觀。宋觀遞出消息說,如今他要逃出來是有困難的,但大家不用擔心,他自有辦法自保,他讓大家按著原計劃行事,但日子需提前一點,就按著山匪頭子要大婚迎娶他的那日動手。 不過當江獨秀帶著人去救宋觀的時候,這山匪頭子已經死了,山匪窩裏出了內亂,二當家險勝一招,然後強娶了宋觀。 那一片糟亂裏,江獨秀帶著人趕到的時候,宋觀正是在新房裏頭而且已經是拜過了天地,那時一眾人的心裏想法全是完了完了。 外頭那些山匪都已經盡數被製服,因這群匪類一個個都是不願降服的,所以戰況慘烈,是不死不休的下場。一地的青石板縫裏頭皆是血,血腥氣如此濃稠,拿著弓箭的官兵團團圍住了喜房,隻等一聲令下就是萬箭齊發。 江獨秀走在門前,他沒有叫旁人跟在身後,隻身一人立在門前。房裏的事情江大人不能叫旁的人看見,無論裏麵發生的是什麽。他在門前站了有那麽片刻,門上貼著的雙“喜”隻叫人看得刺眼。這一刻天地都仿佛死寂的靜默裏,江大人閉了閉眼,終於是推開了那門。 他發現自己推著門的手竟是有些抖的,推了那門,便是紅燭羅帳入眼,他反手關上身後的門,眼前喜床垂了簾子便隻得一個隱隱綽綽的影子,裏頭那人影晃動了一下,一個聲音傳出來:“什麽人?” 江大人指甲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他穩了穩心神,說:“宋觀……” 話語未盡,那羅帳已是叫人一把掀起,是宋觀,有些啞的聲音,卻是特別冷靜:“江大人,是你?”宋觀隻批了外罩的喜服就下了床,“外麵的事情你都處理好了?” 江獨秀怔著,眼裏是那一雙赤足陷在一地厚厚的毛毯裏,宋觀的那喜服把該遮的地方都遮擋住了,但仍露出了那麽些許肌膚,江獨秀知道對方的喜服底下應該是未著寸縷,“江大人?江大人。”這兩聲稱呼終於驚著了江獨秀,他不自知地往後退了兩小步,江獨秀抬了眼,入目是宋觀披散著頭發,脖頸上有一點點細密的吻痕,一重印著一重,一路埋沒到喜服衣襟裏麵,可以想象再往下麵也是同樣的痕跡。 江獨秀發現自己竟然說不話來,隻是心裏頭翻滾的情緒也不知是個什麽感受。 宋觀說:“二當家已經死了。” 江獨秀聞言怔了一下,好半晌:“死了?” 宋觀看向身後的喜床:“我殺的。” 江獨秀這才注意到宋觀手上的血跡,其實衣服上也有,隻是那些血液落在大紅的喜服上,洇出一塊深色印記。不仔細看的話,根本叫人瞧不分明。第126章 第九彈 人人都愛宋丞相 宋觀被江獨秀救出來之後,自然是好好換洗了一番,他粗略地交代了一下自己知道的,那些關於山寨裏頭的事情,然後說,接下來的事情江獨秀先看著安排吧,他要先去睡一會兒,有什麽事等睡醒了再說。然後宋觀就回到房中,抱上被子蒙頭大睡。 門窗四合的房間裏焚著佛手香,宋觀睡得昏天黑地,卻不想這甜黑夢裏,冷不丁一隻冰涼的手伸了進來,暖烘烘的被窩裏驟然觸著低溫,便將他冰了個正醒。一睜眼看見的是江獨秀眉心那一點朱砂痣襯著冷白肌膚,冷冰冰裏,就像雪地裏綻開的紅梅。 宋觀看著江獨秀眉心的朱砂痣,是腦袋裏空白了一會兒,這睜開的眼睛裏,眼神才有了聚焦,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然後半爬起來支著胳膊,把江獨秀冰涼的手從自己被窩裏扯出來,又裹了裹被子,這整個過程一氣嗬成。 直到裹著被子,感覺自己胸口先前那被對方冰涼涼的手給摸出來的涼意已經消退了,宋觀這才有點不太順心地抬了眼皮開了口道:“江大人,你這是做什麽?” 大約是睡得太久了,所以要生氣也懶洋洋地提不起什麽興致,就算表示個不滿也是這樣不輕不重的,宋觀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如今是個什麽時辰,江獨秀江大人在床旁邊靜靜看了他一會兒,也不說什麽。宋觀注意到對方眼眸顏色很淺,一張臉現下看起來又是沒有血色的,連嘴唇都有些灰白,整個人色彩都是薄弱,唯獨眉心一點殷紅,倒像是他這人全部的血氣。 宋觀之前說過江獨秀像冤死的豔鬼,這話說得的確有幾分道理,不過如果現在讓宋觀再給江獨秀做一個人物的補充說明,那他大概會上個一句“看起來似乎朱砂痣是要害,大家若要組隊刷這個豔鬼,就對眉心放大招,說不定能成功”。 應該山匪被剿後事情積壓得比較多,江大人看起來就是忙到沒怎麽睡覺的模樣,宋觀有點反應過來,對方累成這個樣子,但是自己卻睡得跟死豬一樣,都不知道睡了多久,確實稍微有些不人道。 這樣想著,他正要開口說個什麽,宋觀就聽到江大人跟他說:“你在房裏睡了很久,都有一天一夜了,我們在外頭跟你說話你也沒有反應,所以我擔心你,怕你出了什麽事情,就擅自進來將你鬧醒了。” 手摸上心口,是為了確認對方心髒還在跳動。 宋觀一怔,心想著自己居然都已經睡了一天一夜了嗎,難怪肚子好餓,感覺就像是被掏空了衣服的幹衣機一樣,肚子裏頭真是空死了。 宋觀看著江獨秀,有點不可思議:“我睡了這麽久?” 江獨秀點了點頭:“嗯。” 宋觀翻開被子,這回徹底起來了,他隻穿了一件中衣,就起身要去拿一側屏風上掛著的衣服,江獨秀倒是先他一步將衣服拿下來遞給了他。 宋觀接過衣服道了一聲多謝,他打起精神笑了一下,隻是這笑容看著甚是禮節性,看不出多少個人情緒,宋觀笑說:“其實你早就可以來叫我了,我感覺自己已經快餓死,幸好你現在來叫了我,不然我還真不知道睡到什麽時候,沒準到時候就真的睡到餓死在床上,這故事足夠獵奇,沒準史官覺得有意思,保不準史書上就永永遠遠記下了這一筆,然後我就名垂青史了。” 江獨秀始終半垂著眼簾,沒有看宋觀穿著中衣的樣子,他遞過了那些宋觀的外衫之後便一直在旁聽著,很少再開口。 穿戴完畢,宋觀想起來自己還未曾致謝表態,便作了一個揖:“這些時日,是辛苦江大人了。” 江獨秀沉默一下,他話到此時極少,少到惜字如金的地步,隻說了三個字:“不敢當。” 這一回起床之後,宋觀吃過了飯,發現除了江獨秀江大人之外,其他人也都是一個心疼的畫風,跟別提有些人是眼神裏包含著無限言語的,那憐惜的神情簡直能看得人背後都起了毛。宋觀麵對著這重重目光,也是端著碗打了兩個哆嗦,雖然很謝謝大家關心他,不過那眼神也是看得讓人要hold不住了,簡直一切盡在不言中,很顯然他被山匪綁走的那段日子,大家對整個過程都腦補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