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便離開了小餐館, 沿著小巷往前走。 “對了阿虎啊。” 一麵走,黃毛一麵說:“你瞧瞧你自己現在的樣子, 工作丟了,上街隻穿件破背心,連二十五塊的腸粉和魚皮都吃不起了,你說你,圖什麽呢?” 他湊近阿虎, 笑嘻嘻地說道: “你看你, 身強力壯一把子力氣, 能打能拚的!反正你老大也倒台了,幹脆不如就跟了我老大,這樣以後也是我毛哥的把兄弟了!” 阿虎連一秒都未曾猶豫,毫不遲疑地拒絕:“不去。” “喂,你再考慮一下嘛!” 黃毛仍不放棄,“跟我們老大很賺的!保管你吃香喝辣,有妹子泡,有銀錢使,難道不比你現在住員工宿舍的好?” 說到這裏,黃毛忽然擠了擠眼,很賤地戳了阿虎痛處: “我都忘了,茗哥倒台了,你又被新boss炒了魷魚,現在連集體宿舍都回不去咯!” 這話說得紮心,阿虎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把臉頰上那大塊的血管瘤染得愈發鮮紅。 “滾!” 他口舌笨拙,也不屑與黃毛廢話,直接抬手一肘撞到黃毛的腰眼上,將他撞得嗷嘮一嗓子大叫出聲,捂住肚子直不起腰。 然後阿虎頭也不回,大步往前走去。 “你個@¥%&!” 見招攬不成還挨了一下狠的,黃毛氣得肺管子疼,在阿虎身後破口大罵: “你剛剛吃了我的豬腸粉撈魚皮呢!有本事,欠我的現在還啊!” 阿虎停下了腳步。 黃毛的無心之語,讓他想起了初識殷嘉茗時的情景。 阿虎記得,那時候他和姐姐剛剛離開教會的育幼院,樂樂十九歲,而他才十七歲。 兩人身無長物,隻靠著姐姐這些年用各種方法攢下的一點零碎積蓄,在平民窟尋了個落腳的地方。 現在回想起來,那與其說是“屋子”,倒不如說是“窩棚”。 不到三百平方英尺的逼仄小房間裏硬生生擠了十幾個人,尼龍繩拴塊破布掛起來,便隔開了所謂的公共區域和臥室,男女混住在一起,每日都是外頭在打麻將,裏頭在行不堪入目之事。 饒是如此惡劣的居住環境,依然需要繳納房租。 在那裏,男人用香煙、“糖果”和票子交租,女人若是沒錢,便隻能用身體抵賬。 一開始姐弟倆剛到的時候,不少人看樂樂長得年輕漂亮,便動了齷齪念頭。 好在從小坎坷的生活環境讓樂樂和阿虎都不是好欺負的,即便他們一個隻是姑娘,另一個還隻能算是少年。 當阿虎第一次為了保護姐姐跟三個大男人打架,被一酒瓶敲破額頭的時候,他恍然發現——自己似乎對疼痛格外的遲鈍。 不知是他小時候被禽獸爹家暴得多了,打出了抗性,還是他腦子受過傷,管理痛覺的區域不好使了。 哪怕被啤酒瓶渣子敲了個頭破血流,阿虎依然像一頭困獸般撲過去,用他可以抓到的任何東西往那三人身上掄,一下、兩下、三下…… 後來樂樂一麵哭,一麵把渾身是血的弟弟扶去了醫院,從此之後,群租窩棚裏便再沒有人敢欺負這對小姐弟了。 兩人在貧民窟呆了半年。 那段時間,樂樂靠一雙巧手找了份荷官的工作,阿虎則靠拉黃包車為生。 但在七十年代末的金城,哪怕你隻想賣力幹活賺點辛苦錢,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阿虎腦子不靈光,搞不懂行業內的彎彎繞繞。認廟門、拜碼頭,打點疏通保護費,他一樣也不曉得。 終於,有一次,阿虎深夜收工後獨自回家,被幾個人堵在了路上,拳打腳踢一頓收拾,硬是要搶走他口袋裏的票子。 哪怕時隔三年,阿虎依然記得,自己那時身上有五十二塊四毛五分,差不多相當於他和樂樂兩人一星期的飯錢了。 所以即便他被揍得鼻青臉腫、嘴角開裂、額頭滲血,依然死死拽住那五十二塊四毛五分錢,任憑那五人拳打腳踢,依然不肯鬆手。 就在他以為自己會被生生打死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嘿,我最看不慣人多欺負人少的了!” 緊接著,便有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毫無預兆的跳進戰圈,一腳就踹飛了其中一人。 阿虎抬起頭,一隻眼睛被血糊住,便用另一隻眼去看那突然出現的男人。 當時他倒在地上,從他的角度,隻能看到對方黑色t恤的下擺和款式騷包的破洞牛仔褲,腰上掛著什麽東西,在路燈下金光閃爍。 ——這便是他和殷嘉茗的初見。 彼時殷嘉茗也才剛剛年滿二十,但身手已相當了得。 他單槍匹馬護在阿虎身前,以一敵五,竟也不落下風。 不過殷嘉茗可比阿虎機靈得多了,根本不會一味硬抗。 他看阿虎似乎緩過了一口氣來,便一手將人揪起來,抽冷子撞開一個人,突破了包圍圈。 “傻崽,快跑啊!” 殷嘉茗在阿虎背後使勁搡了一把,自己則猛然抄起路邊一隻半人高的大塑料桶,兜頭蓋臉朝著追在前麵的兩人潑了過去。 塑料桶裏裝的是惡臭難聞的泔水,追兵冷不丁被澆了一身,生理和心理遭受了雙重打擊,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就直接栽進那大灘的穢物中了。 殷嘉茗逮著了機會,拉住阿虎一路瘋跑,專往胡同巷子裏鑽,翻牆跳房,竟然當真甩掉了那五人。 “好了,到這裏應該就沒事了。” 殷嘉茗在一個路口停下,同時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前麵的阿虎,“別跑了,他們追不上啦。” 阿虎被殷嘉茗拽得一踉蹌,下盤一時站不穩,一屁股墩在了路沿上。 直到這時,他才覺出了幾欲虛脫的疲憊來。 “喂,你沒事吧?” 殷嘉茗見阿虎一副坐倒在地就爬不起來了的樣子,生怕他傷勢過重,連忙蹲下來,伸手去撩他被結成綹的額發,想檢查他額頭的傷口。 “別碰我!” 阿虎一把擋開了殷嘉茗的手。 不過殷嘉茗已經看到了他右邊臉頰上那一大塊猙獰的血管瘤了。 那天生的胎記實在十分醜陋,像一隻巨大的毒蜘蛛,幾乎蓋住了少年人的半邊臉頰,與滿臉的鮮血和淤青糅雜在一處,宛若夜叉惡鬼。 殷嘉茗愣了一下,又在阿虎屈辱而仇恨的目光中瞬間想通了前因後果。 但他什麽也沒說,隻是笑了笑,又伸手揉了揉阿虎濕漉漉髒兮兮的亂發,接著脫下自己的外套,甩到少年人臉上,“把臉上的血擦一擦,我帶你去吃宵夜。” “兩碗大蓉,一碟牛河,再來兩杯凍檸茶,謝謝老板!” 殷嘉茗熟練地點了單,又抬頭看向杵在桌旁的阿虎,“怎麽了?坐下吃麵啊!” “不吃。” 阿虎硬邦邦地回答: “我沒錢。” 他說的是實話。 金城的物價並不便宜,尤其是餐飲方麵。 阿虎跟樂樂為了省錢,一直都隻在菜場裏買些廉價的肉碎和壓壞的蔬菜回家自己做飯。二兩竹升麵配八顆鮮肉雲吞的“大蓉”,他從來都舍不得吃。 “來吧,坐下吧。” 殷嘉茗笑了笑:“當我請客好了。” “不行!” 阿虎仍舊站著不動:“家姐說做人要有戒心,不能隨便吃別人的東西!” 就在他們說話的功夫,老板已經端著兩碗麵條和一碟炒牛河過來了。 他也不管二人這一坐一站的詭異氣氛,“咣唧”一下把東西擱桌上,轉身就走了。 桌子的正上方吊著一隻燈泡。 昏黃的暖光照在剛剛出鍋的食物上,麵條色澤金黃,雲吞餡料飽滿,浸泡在半透明的清湯上,鮮香撲鼻。而那碟黃黃澄澄、油汪汪的炒河粉中綴了幾塊深褐色的牛肉,那滋味,即使隻在腦海中想象一下,便已令人垂涎。 “咕咚。” 阿虎本能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真的太餓了。 他用一雙腳在烈日下跑遍金城的大街小巷,一整天下來,隻有一罐水和兩塊餅子充饑。好不容易幹到夜深收工,又被幾個人堵住一通毒打,身體已熬到了極限。 他真的很想、很想坐下來,無所顧忌地大吃一頓,嚐嚐大蓉和牛河的味道。 “這樣吧,這頓當你先欠著。” 看出了阿虎內心的掙紮,殷嘉茗笑了笑,然後從口袋裏摸出一支鋼筆,又在菜單上撕下一角紙片,在上麵刷刷寫下一行數字。 “我call機號碼。” 殷嘉茗將紙片交給阿虎: “等你什麽時候有錢了,再把飯錢還給我吧。”第31章 7.舊事-04 這一角寫了傳呼機號碼的紙片, 成為了阿虎的人生轉折點。 “我沒錢。” 阿虎終於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盡管他很餓,但阿虎沒有直接開吃, 而是先小心翼翼地把紙片收進懷裏, 跟跟辛苦賺得的車費放在一起。 隨後阿虎才像心頭大石終於落地一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抄起筷子, 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填食物。 殷嘉茗看著阿虎餓死鬼投胎的吃相, 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憐憫。 他也是在魚龍混雜的貧民區長大的孩子,窮過,苦過, 深知貧民度日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