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從阿虎的頸項間噴出,卻沒有想象中的洶湧——他本就沒多少血可流了。  生命的最後一刻,阿虎沒有如傳說中的那般,看到所謂的“走馬燈”。  他隻在此時記起了一件事:  三年前,殷嘉茗給他吃的那碗大蓉,本來說好了要從第一個月的工資裏扣的。  可等到他發工資時,殷嘉茗好像早就忘了這件事,壓根兒沒管他要錢。偏偏阿虎又是嘴笨口拙的,一直找不到提這筆欠款的時機,時間一長,自然而然就揭過去了。  ——糟糕,我還欠著茗哥十五塊呢……  …… ……  ……  “嘖,真忒麽晦氣!”  男人抬腿在阿虎的屍體上狠狠踹了一腳,低聲咒罵道:  “跟他老大一樣,難搞得要命!”  原本他認為,阿虎在中了第一刀之後就該失去活動能力,他再在要害處補上兩刀,就能輕鬆要了對方小命。  沒想到阿虎非但不肯死,竟還在重傷之下抵死反抗了。  在搏鬥中,男人的手臂、臉頰和脖子都落下了淤青或是傷痕,右手虎口更是被自己的蝴蝶刀劃傷了老長一道血口,自然更令他氣得肺管子生疼。  要不是生怕逗留太久會被人撞到,他鐵定要在阿虎的屍身上再戳十個八個窟窿。  確定阿虎確實死透了之後,男人快速離開了案發現場,在隔壁一條暗巷裏找到事先藏好的背包,脫掉身上的血衣,換上幹淨衣服,又用毛巾擦幹淨頭臉。  把自己收拾停當以後,他背起裝了凶器和血衣的背包,翻過暗巷盡頭的矮牆,徑直揚長而去。第32章 8.遺傳-01  2021年8月6日, 星期五,早上九點四十五分。  葉懷睿將車子開進了金城大學,又一路開到了健康科學學院樓下, 停好車後, 坐電梯徑直上了十六樓。  “叩叩。”  他抬手敲了敲遺傳信息工程辦公室的門。  很快,一個胖胖的女老師給他開了門。  葉懷睿朝她禮貌一笑,道出了自己的來意:  “不好意思, 我找譚西。”  “哦, 我記得你是警局司法鑒定那兒的對吧!是個法醫?”  女老師顯然對葉懷睿這張漂亮臉蛋印象深刻,立刻就認出了他的身份,“阿菌他人在4號室。”  說著她朝走廊的方向一指:  “直走到盡頭,拐角右手邊那間就是, 你自己過去找他吧。”  葉懷睿向對方道了謝,便按照她的指點, 往4號實驗室去了。  女老師口中的“阿菌”, 大名叫譚西, 正是葉懷睿特地跑一趟金城大學的原因。  譚西是葉懷睿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時通過同鄉會認識的學長, 學的不是法醫學, 而是遺傳學。  譚西今年三十四歲了,但因為個子很矮, 又長了一張娃娃臉,雙眼近視八百度,常年戴一副厚底眼鏡,看上去遠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小得多,若是不了解他的人, 甚至會以為他才大學剛畢業沒多久。  譚西頭腦很好, 讀博期間, 專業課成績亮出來,一排都是a字母打頭。  不過他是個典型的理科otaku,比葉懷睿更宅更懶於交際,隻沉迷飼養各種黏菌,所以被同學們送了個“阿菌”的綽號。  可能是天才的想法與常人本來就不太一樣,被人叫了綽號,譚西不僅一點都不生氣,反而很開心地認了下來。  於是“阿菌”這個綽號也就變成了昵稱,一直沿用至今,從賓大到金大,從同學叫到同事。  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時,葉懷睿就是譚西少有的幾個關係好的同鄉之一。  有一段時間,兩人甚至合租過一間公寓,葉懷睿也因此有幸替他打理過34c恒溫箱裏的多頭絨泡菌。  後來兩人學成歸國,工作地點湊巧都選在了金城。  隻不過,葉懷睿進了金城司法警察局司法鑒定化驗所,而譚西則在金城大學的遺傳工程實驗室當了名研究員。  這次,葉法醫來找譚西,是專程為他們在芙蘭村找到的那具白骨屍尋求專家協助的。  葉懷睿來到4號實驗室,隔著玻璃窗往裏一瞧,一眼就看到有個人背對著窗戶,整個人蜷縮著蹲在電腦椅上,脊背佝僂,雙手在鍵盤上飛速移動,若是嘴裏再叼塊巧克力,簡直可以無縫cos《死亡○記》裏的l了。  “咚咚。”  葉懷睿大力敲了兩下門。  電腦椅上猴著的那位向後轉了半圈,露出一張戴著厚瓶底眼鏡的娃娃臉,正是譚西本人。  譚西的嘴唇動了動,又做了個擰門把手的姿勢。  葉懷睿從對方的唇形和動作判斷,他的意思應該是門沒鎖,直接進來。  葉法醫當然不客氣地照做了。  “怎麽樣,我請你幫忙做的線粒體snp分型做得如何了?”  葉懷睿做事習慣開門見山,進來就直奔主題。  他一邊說著,一邊朝譚西的電腦屏幕瞥了一眼,果然密密麻麻都是黏菌的培養記錄。  “哦,做好了。”  譚西把滑落的眼鏡往鼻梁上推了推,仍然保持著整個人蹲在電腦椅上的姿勢又轉了回去,從抽屜裏取出一疊報告,“啪”一下擱到了桌麵上。  “直接從結論說吧。”  譚西拍了拍桌子,對葉懷睿說道:  “被檢骨頭和疑似姐妹的60個snp位點的基因分型一致,符合母係遺傳規律,不排除兩者具有親緣關係。”  是的,葉懷睿拜托譚西幫忙做的,並不是現在常規的dna檢查,也就是常染色體str分型,而是線粒體snp分型檢查。  一般情況下,進行親緣關係鑒定的時候,首選當然應該是用常染色體上的核dna進行str分型,因為該檢驗可以提供最大限度的遺傳信息,對判斷案情也最有幫助。  然而,葉懷睿他們挖出來的,是一具在泥土裏埋了超過三十年,血肉都爛光了的白骨屍。  不僅屍體上沒有可以提供dna檢查的軟組織,連骨頭也已不再新鮮了。  當檢材已經發生了嚴重降解的時候,依托核dna的常染色體str和snp分析基本上很難做出有用的結果來。  這時候,就輪到線粒體dna出場了。  線粒體dna是人體細胞內唯一的核外基因組,約含有16569個堿基對,為一條雙鏈閉合的環狀dna分子。  而這條dna分子跟細胞核內的dna相比,有高突變率、高拷貝數和幾乎不發生重組等特點。  在微量、降解或是腐敗嚴重的檢材中,便顯得特別好使了。  簡而言之,就是它比細胞核內dna耐艸得多。  即便柔弱的細胞核內dna已經降解得一塌糊塗了,線粒體dna卻還能苟住,哪怕隻有很小的一點點,也能通過pcr增擴原地複活,把自己的數量增大到可以檢測的程度。  根據《自然》雜誌的報道,德意誌的科學家已經成功提取出四十萬年前人類的線粒體dna,並通過線粒體dna的信息重建出了幾乎完整的古人類線粒體基因組了。  連以萬年、十萬年為單位的古生物遺骸都能提取出線粒體dna了,那麽才埋了區區三十餘年的白骨屍,自然也不在話下。  然而,線粒體dna雖然優勢明顯,缺陷也同樣明顯。  最大的一個問題,是它隻依賴於母係遺傳。  除了成熟的紅細胞外,人身體中的所有細胞內都有線粒體,但隻有女性的線粒體基因能隨其卵子遺傳給後代。  男性的線粒體不具遺傳性,它的基因鏈隻能伴隨自己的主人過完這一輩子,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在常染色體上,父母給兒女各提供一半的遺傳基因,但線粒體dna卻隻能通過母係一脈進行傳遞。  換而言之,一個男人的線粒體dna是他的親媽給他的,跟他的老爸毫無關係,而他也不會把這條dna雙鏈遺傳給自己的兒子或是女兒。  如此一來,若是想用線粒體dna來證明某一名死者的身份,就得找到他母係家族的直係親屬了。  好在疑似白骨屍的司徒英雄本人,有個同一個媽生的妹妹,司徒丹妮。  這也是為什麽葉懷睿對黃警官說,他隻要司徒丹妮,而不需要王燕的原因了。  ——因為王燕身上的線粒體dna是她媽媽遺傳給她的,跟司徒英雄沒有半毛錢關係。  當然,在法醫學開始開展線粒體dna檢驗的初期,由於它的母係遺傳特性,以及檢驗手段還不成熟等多重因素影響,常有準確性被質疑的情況發生。  在米帝就曾經有過庭審時,被告律師質疑過,隻有幾個線粒體dna片段的鑒定報告,根本不值得信賴——“在這種低分辨率下,可能會有成千上萬的人有著相同的線粒體dna分型!”  然後法庭果真采納了被告律師的質疑,將這項證據排除了。  不過現在,時代不同了。  因為絕大多數人的線粒體dna都是不一樣的。  在檢驗的位點足夠多時,就隻有同母係的親屬線粒體的dna可能相同——其中又以親生母與子女之間,或是同母兄弟姐妹之間的線粒體dna完全相同的概率最高。  這次譚西受葉懷睿之托,在這個案例手中采用了最新推出的一款mtdna-snp 60熒光檢測試劑盒。  這個盒子完美地符合了淘寶上那句最流行的宣傳語——“我很貴,但很好用”。  該試劑盒是根據mtdna進化樹,結合華國人群的遺傳特點,精挑細選出60個多態性高、回複突變率低、分型能力強的snp位點進行檢測的。  它需要的擴增片段很小,非常適合在地裏埋了很多年的白骨屍這一類降解嚴重的檢材。  果然,譚西同誌不愧是生物遺傳領域的專才,輕輕鬆鬆就解決了葉法醫的問題。  他的檢驗結果表明,被檢骨頭與疑似胞妹的司徒丹妮在60個snp位點的基因分型上基本一致,即是說,兩人是同胞關係的可能性很大,也就相當於證明了白骨屍便是司徒英雄了。  “太好了。”  葉懷睿舒了一口氣。  雖然他一直都認為他們從芙蘭村後山挖出來的白骨屍就是失蹤了整整三十九年的劫案司機司徒英雄,但再多的間接證據也比不上一份直觀且獨一無二的生物學證據。  現在他拿到了這份線粒體snp分型檢驗報告,也就相當於拿到了一份實證。  他終於可以在當年那樁舊案的拚圖上,拚上失落的一角了。  葉懷睿撿起桌上的檢驗報告,伸手拍了拍猴在椅子裏的譚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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