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月記得他懷裏涼涼的,但聲音是那樣的溫柔,他說他是汴城某個門派一介平凡的弟子,誤打誤撞才來了後山,為了不引起門派爭端,囑咐謝載月千萬不可將自己的行蹤透露出去。“那你以後還會經常來看我嗎?會和我說話嗎?”謝載月托著腮,眸子純真晶亮。那時他年紀還小,滿心滿眼隻有溫柔厲害的大哥哥,並沒察覺對方的解釋漏洞百出。白衣人輕輕柔柔抓起謝載月凍得通紅的小手,溫柔笑道:“每月十五都來看你,陪你一整天,好不好?”謝載月大力點點頭,又鬼使神差的親了一下白衣人的右臉。聲音響亮,還殘留著口水,白衣人一愣,手驀地就有些顫抖。載月卻摟著他的脖子,滿意的笑著。從此以後,白衣人再出現,都會和他說話,指點他練武,抽查他的學業,但是最多的,還是靜靜的看著他,直到他睡著,才會飄然而逝。即便相處的時間有限,又總是局限在小屋和後山,可白衣人眼中總是帶著知足而欣慰的光彩,還有很多載月看不懂的東西。謝載月記得他十五歲那年的八月十五,白衣人如約而至,當時他正坐在門檻上吃一碗臊子麵,白衣人好奇的看著那碗麵,一直問他:“好吃嗎?”謝載月想白衣人的門派想必很是寒酸,不然怎麽看著碗普通的麵,也像看著山珍海味?對了,他也從來沒換過衣服,還有大冷天也沒有件棉衣穿,看來果然是很困難。少年載月一笑,將碗一推,道“大哥哥,你嚐嚐?”白衣人不知所措的接過碗,仿佛不知從哪裏下手,過了不知道多久,才拎起木勺,盛起一勺湯,慢慢地送入口中。謝載月看著他吃飯,心想從沒見過誰吃飯是如此的優雅好看。愣神間,木勺驀地伸在自己唇邊,拿著木勺的人說:“好喝,載月嚐嚐。”謝載月也不推拒,喝了湯,才笑道:“我已經吃了大半碗了,這麵的味道又不會變,還是大哥哥你吃吧。”白衣人不答,依舊他喝一勺,喂載月喝一勺,直到碗裏隻剩下麵才作罷。“這麵很好,我下次來……可不可以還吃麵?”白衣人似乎有些害羞。載月心想,好可憐的哥哥,好窮的門派,趕緊點頭答應下來。白衣人一笑,謝載月趕緊移開目光,不明白一瞬的悸動由何而來。謝載月望著牛肉麵,頗有些沮喪,在他短短的一生中,白衣人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藏在心底十八載,從未告訴任何人。哪怕是關係最好的小師弟連斐,也不知道他還認識這麽一個人。可是不過在地府走了一遭,師父、師母、小師弟的容貌全都能想的起來,怎麽偏偏白衣人的樣子在腦裏團成了漿糊?對麵的顏寒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問話,依舊慢悠悠的、認真的吃著麵,模樣專注,動作優雅,連淩亂的小攤好像也高貴起來。仿佛感應到謝載月的視線,顏寒緩緩抬起頭,隔著牛肉麵的熱氣,溫柔一笑,好似風吹白梅,芬芳自來,謝載月莫名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接著埋頭大快朵頤。數十步外,有位男子負手而立,他身量高挑,身形矯健,站姿卻不怎麽筆直,頗有些慵懶的意味。他死死盯著正在吃牛肉麵的兩人,一藍一綠的異瞳在黑暗中閃爍,猶顯稚嫩的麵龐上醞釀著毀滅一切的殘忍。小攤上,謝載月和顏寒的對話還在繼續。“顏少卿,下官有一事不明。”謝載月放下筷子。顏寒示意他繼續說,謝載月又道:“《生死簿》上看不出此案緣由?”顏寒望著遠方微微的皺了皺眉,接著又解釋道:“常人有命數,應命數而亡,《生死簿》自然有記載,然而如今這些變故都在命數之外,換而言之,這些人本不該作惡,死在他們手上的人也本不該死。”謝載月奇道:“這些變故緣何而生?”顏寒道:“在凡間可能有惡靈作祟,”說罷,小心翼翼的看了謝載月一眼,繼續道:“《生死簿》究竟為何異動,目前還不清楚,地府隻知道有惡念附在那些意誌不堅定的凡人身上,大概這些惡念是為了汲取更多養分,才潛移默化的影響此人去行惡。”謝載月摸摸脖間掛著的紫玉葫蘆,喃喃道:“難怪閻王給我這個法器,原來是收集惡念的。”顏寒繼續解釋:“惡靈乃是一切以修行惡為生的妖魔鬼怪、甚至神仙的統稱,他們心存惡念,放縱惡念,為了快速修為,確實有些會去吞噬別的惡靈,或者凡間大惡人的惡念。但這樣釋放惡念的行為卻很罕見,地府也在追查。不過……”顏寒不忍的看著載月,又道:“有些因果你必須要自己找出來,明白嗎?”謝載月仰起頭,問道:“顏少卿,隻要我不放棄,前世今生,所有的一切都會真相大白是不是?”少年的眼神是如此的堅韌倔強,顏寒在這樣的視線中,鄭重的點了點頭。身後傳來叮鈴咚隆的聲響,謝載月一轉頭,麵攤老板已經開始在刷鍋洗碗,一副要收攤的樣子。再看東方已有了些熹微的光亮,原來一夜就這樣不知不覺的過去了。謝載月伸個懶腰,道:“少卿,咱們回去吧?想必老郝那邊也該完事了。”顏寒乖巧的放下碗,舔了舔嘴唇,留戀道:“載月,牛肉麵真好吃。”太陽加快了腳步,顏寒的麵容一寸寸清晰起來,鼻高挺唇鮮豔,明明萬種風情,可總是淡漠嚴肅的雙眼,不假辭色的言語,不加掩飾的潔癖,又讓他是那麽的與眾不同,難以觸及。“載月,你在看我。”顏寒滿意一笑,對載月盯著自己目不轉睛這事顯得很滿意。謝載月被秀色所震,呆呆的點了點頭,接著好像又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慌亂的收起視線,霍然起身,機械的伸手去掏錢袋,準備結賬,邊找錢袋邊自言自語道:“結賬,結賬!一晚上沒睡,都有點恍惚了,回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補一覺。”顏寒也站起身,無邊縱容的說道:“回去你睡,我去見郝一點。”謝載月卻像沒聽見似的,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遭了,我沒帶錢。”顏寒道:“那有什麽關係,都說了是我做東。”說著也在身上搜尋一番,然後有些迷茫道:“錢,我......也沒帶。”謝載月“啊”了一聲,又道:“除了法器,咱們身上也沒有值錢的東西,白吃三碗麵,這......”沒錯,兩人吃了三碗,因為顏少卿一碗吃完,意猶未盡,又開心的點了第二碗!謝載月歎口氣,對著不食人間煙火的顏寒道:“大人,我回大理寺取錢,你就在這等著,哪裏也別去。”剛要走,顏寒拉住他,攤開手,道:“給他這個可以嗎?”謝載月定睛一看,差點沒氣暈過去,心想顏少卿這個敗家玩意,心可真大。他拿起顏寒手中的紅寶石,道:“大人,這一顆寶石你知道是尋常人間一輩子的尋常用度嗎?”顏寒理所當然道:“那就把麵攤老板帶回去,給我們天天做麵。”謝載月扶著腦袋,道:“帶回去?回哪裏?地府?人家老板看著不過四十來歲,這麽早就要去地府報道?”顏寒搖搖頭,正色道:“帶去大理寺當廚子,這樣他不必風吹日曬,咱們也天天都能吃牛肉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