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我的師父,你的老祖,不也是這麽個人麽。”輕歡笑了笑,“其實心裏有喜歡的人呢,可就是習慣了壓抑和順從,所以還意識不到自己會錯過什麽。”明晚澄張了張嘴,話鋒一轉,把話頭轉移到了輕歡身上:“看來師父記起很多了?”“是啊,記起很多了。”輕歡彎著唇角,“尤其是早上睡過一覺後,又記起來了很多東西。或者說……好像第一世的那些事兒,一下子全都記起來了。”“真的麽?”明晚澄也為她高興。“嗯。”輕歡點點頭,看向遠處的街道,目光柔軟,“可能是得到了一份安全感吧。之前好像總是害怕,怕記起的東西會影響我們之間的感情,所以一直不敢去記起全部。可是……今天一下就不怕了,因為我很確定,不管發生過什麽,她都一如既往地愛我。”第91章 輕歡和明晚澄兩個人坐在河邊的台階上,看著遠處開始慢慢變黑的天空。腳下懸著映滿兩岸光點的河水,晚風熱乎乎地吹過來,撩起她們披散的長發,像是要卷入河流般繾綣。“其實你的往事,我有聽雲棠師伯講過,”明晚澄挽了一下耳邊的碎發,“確實是跌宕起伏的一生啊。那時候我很開心,雖然我從來沒見過你,可是我知道我的師父是一個那麽堅強又溫柔的女孩子,一輩子被老天牽著鼻子走,卻從來都沒迷失過自己,生命的最後也堅持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有你這樣的師父,是我入北罰以來最驕傲的事。”輕歡笑了笑:“我也要謝謝雲棠師姐,幫我教出了你這樣的徒弟。阿澄,我也為你感到驕傲。這個世界上多的是愛自己的人,也多的是為了愛別人而忘記愛自己的人,你卻可以在愛別人和愛自己這兩者中間找到一個平衡點,我真的覺得你特別特別棒。”明晚澄笑出了聲:“師父,咱們是在互吹彩虹屁嗎?”輕歡嗔她一眼:“原來你是在對我吹彩虹屁,我可是真心實意地誇你呢。”明晚澄收斂了笑意,沉默了一會兒,眼底是罕見的深沉,“師父,我真的很開心,這輩子能和你與老祖這樣的人有交集,是我的榮幸。你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行於世間三千年,再沒有見過比你們更好的人了,真的。”“那……你覺得,是我更好,還是她更好?”輕歡問這話的時候,莫名感覺自己像是逼問小孩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的惡劣家長。惡劣歸惡劣,她還是很期待明晚澄的回答的。明晚澄沒有顧左右而言他地把這問題晃過去,而是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說:“我覺得吧,老祖更好。”輕歡挑挑眉:“為什麽呀?”明晚澄勾了勾唇,慢慢答道:“在你們最開始相愛的時候,那時情意正濃,你們被分開,被逼迫著相殺相殘,你會選擇以自己的死來保護她,其實蠻正常的。而老祖呢,你剛剛死的時候,她的情緒到了一個頂峰,想挽回的心也到了極致,所以她會選擇用禁術來找尋你的轉世,也蠻正常的。真正難得的是,她能曆經百世輪回,仍然在堅持愛你這件事。”明晚澄抬了抬眼,長歎一聲,“不是有句古話說得好麽,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時間真的能改變很多東西,你不會懂,我能懂,因為我和她一樣,親自走過這些時光。我知道在漫長的時間裏,一個人真的很容易失掉本心,會懷疑自己活著的意義,懷疑究竟還愛不愛那個人,懷疑自己等的到底是一個陌生的靈魂還是一份回憶。”“而最可怕的不是等,是不斷地重逢,卻又不斷地分別。”她轉過頭,看向輕歡:“師父,你應該能懂看著心愛的人死去時是什麽心情吧?”輕歡想起火車上自己抱著渾身是血的南泱,又想起夢裏三千年前她以靈魂的姿態看著南泱抱著她的屍體絕望的模樣,艱難地點了點頭。明晚澄苦笑了一下:“那麽你可知道,這三千年,她不是等了你九十八世。”“……”“她是眼睜睜地看著你在她麵前死了九十八遍。”她是眼睜睜地看著你在她麵前死了九十八遍。輕歡撐住台階,差點沒坐住,心髒痛得喘不過氣來。“我還記得,當初她使用禁術時的情形,”明晚澄望著遠方,明明在微笑,眼底卻晃動著淚光,“禁術需要她先把自己的身體殘虐到和你死時的狀態一樣,她必須要受過所有你受過的傷,然後再以你死去的方式死一次,這樣才能融合你的一部分靈魂,以求得能夠感應到你轉世的模樣。你生前右手腕筋骨斷過,她就也得把自己的右手腕毀掉。”輕歡想起三千年前那個傲立於世間頂端的南泱,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你知道她最驕傲的是什麽,她一輩子最傑出的也不過就是劍術和書法,三千年前她能穩坐武林第一大派北罰宮的掌門之位,憑靠的就是一身冠絕天下的武功。右手對於一個習武之人來說意味著什麽,你應該能明白。她比任何一個人都清楚,在她毀掉自己右手的那一瞬間,她這一輩子的成就便全都不複存在了。而最殘忍的莫過於,她是親手毀掉自己右手的。”“我記得,在那之前,她讓人盛了三大缸的水,一個人待在屋子裏,寫了整整三天的字。飯也沒有吃,覺也沒有睡,就是一刻不停地寫,她一生寫過的墨寶都不足那三天寫出的百分之一。那時全北罰的弟子都在悄悄說,老祖一定是知道自己以後再也不能寫了,就把一輩子的量全部都在那三天寫完了。”“寫了三天的字後,她又去了梅園,練了三天的劍。”“她以前喜歡用劍在花瓣上刻字,那是她書法與劍術的最高融合,也是她名滿天下的絕技之一。那幾天我偷偷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一直默默地望著她,我能看見她每一分每一秒的都在不舍。可是我也知道,自從她選擇了你那一刻開始,她就再也沒有其他任何選擇了,她隻能以這樣的形式與自己摯愛的東西做最後的告別。”“你應該記得,在你三歲的時候,北罰三尊就是以三劍天譴陣絞殺了你們門派上上下下所有人,也連累到了你,之後你流鼻血、內息不穩也都是因為這個。後來老祖就讓雲棠師叔他們也列出了三劍天譴陣,她自己就待在劍陣中心,受你受過的所有痛,直到她自己也內息暴裂,血流不止。之後,她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坐在庭院的石凳子上,用那把殺死了你的落霜,先是親手挑斷了自己右腕的筋骨,再將它刺入了自己的心髒。”“當然,後來她又活過來了,以死人的軀體活過來了。可是她最驕傲的東西全都毀了,她再也不能用劍,不能寫書法,內力雖在,但右手殘廢後無法使出劍招,再也打不過其他的高手。雲棠師叔他們費心費力地為她找傳人,不是閑得沒事找事,是因為她真的需要人去守護。而在那之後,她也被徹底摧毀了原來的傲氣與自尊。”“這三千年來,我能放肆地追求我愛的人,她卻一直壓抑著克製著,你以為真的全是因為尊重嗎?沒有人能懂,其實……她是在自卑啊。一個曾經站在世界頂端睥睨天下的人,最無法接受一個殘缺的自己,她親手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廢物,然後覺得這樣的廢物配不上你了,也沒資格再去奢求過多的回應。你知道,她這個人,不太會照顧自己,有時候跟小孩兒一樣。三千年前,她有強大的武功傍身,有萬人之上的地位做底,所以那時她偶爾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麵,是反差與可愛。但現如今,她什麽都沒有了,卻依然照顧不好自己,所以她才會覺得她是你的拖累,也覺得這樣的她再沒什麽值得你喜歡的地方,因為這些原因,她才始終不敢與你並肩,隻敢在遠處默默看著你,等著你,你允許之後,她才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師父,你必須得明白。”“她的溫柔,都是她的自卑。”輕歡捂著嘴,泣不成聲,指縫裏全是鹹濕的淚水。她一直以為如今的南泱比三千年前柔和許多,是歲月的打磨和時光的沉澱,卻沒想到真相撕開之後,竟是這樣的滿目瘡痍。自卑這樣的字眼出現在南泱的身上,有多違和,就有多悲哀。曾經那樣目空一切、強大孤傲的人,為了能得到一個追尋愛人的機會而讓自己變得麵目全非,到最後,又因為自己的麵目全非,不敢再站回愛人的身邊。一切因是果,果是因,因果循環,折磨的卻一直都是她一個人。南泱當初隻用一句“付出了一點代價”將這些不堪都輕描淡寫了過去,她的語氣是那麽不在意,以至於讓輕歡錯以為那點代價真的不值一提。也是,南泱這樣的人,骨子裏始終有她的一份矜驕,她怎麽能允許自己卑微又脆弱的一麵展露在喜歡的人麵前?為了這一世的重逢,南泱真的放棄了太多的東西。輕歡開始覺得,自己早上懷疑南泱是不是真的愛她真的很可笑,這個世界上,真的不會再有人比南泱更愛她了。南泱就是那個為了愛別人而忘記愛自己的笨蛋。幸運的是,未來還有很長的日子,雖然沒有三千年那麽長,但也足以讓她把過往錯過的那些愛通通都補給她。如果南泱不懂得愛自己,那她就幫她愛她。愛到老。愛到死。不知什麽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兩岸亮起的橙光燈光倒映在漆黑河水中,像是倒放了一片零零星星的孔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