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二十二年十月二日,玉蟲伯爵被殺之後的第三天。


    晚上,在開往神戶的快車中,金田一耕助被擠得氣都喘不過來。


    由於對金田一耕助來說,這是一次難得的旅行,因此他認為自己至少應該穿上和服才夠體麵;隻是現在,原本平直的和服下擺已被擠得滿是褶皺,衣服更是被拉扯得都綻了線,而衣領也早已塌得不成樣子。更要命的是,原本潔白的襪子也被踐踏得滿是泥濘。


    看來,金田一耕助要順利地走到二等車廂的座位之前,至少還有一場“肉搏戰”要打。


    其實,在這樣的年頭,對人們來說,旅行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首先,火車票已是“一票難求”,幸虧金田一耕助有警政署這個後台,才能拿得到車票。


    不過,要想在擠得水泄不通的列車中順利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恐怕警政署的麵子也幫不上忙了。


    此時此刻,金田一耕助就像一條已被揉得不成樣子的破抹布,在沙丁魚罐頭般的二等車廂中奄奄一息。


    當然,這趟旅行並不是隻有金田一耕助一個人,另外還有個叫出川的刑警也和他同行,隻是此刻的金田一耕助實在沒有精神去招呼他了。


    不用說,他們這次旅行的目的就是要再次查證天銀堂事件中,即從一月十四日到十七日這幾天中,椿英輔的蘆溫泉之行究竟是否屬實。


    連日來,一些報章雜誌都以大幅的版麵報道椿家血案,並懷疑真正的椿英輔並未死去,警方在玉蟲伯爵遇害之後,發現一個與椿英輔長得極為酷似的人,這個發現引起一場軒然大波。全國超過半數以上的記者都競相挖掘真相。如果再讓記者們知道這件事可能和天銀堂事件有關聯的話,恐怕警政署的屋頂都要被他們給掀翻了。


    因此,為了避開那些纏人的記者,出川刑警必須盡可能低調地處理這次的偵查過程。


    如果記者知道這是警方再次調查椿英輔信州之旅的行蹤的話,那些敏感的記者先生小姐們一定會嗅出一些不對勁的味道,如果一再往上追溯,知道警政署再度調查天銀堂事件時,那麽這輛火車就肯定全成了記者的包廂了!


    金田一耕助之所以自動請纓參加這次的調查行動,除了配合辦案外,他還有其他的目的。


    實際上,椿英輔的不在場證明,到現在也還沒有幾個人知道。如果警政署調查的結果是正確的話,在椿英輔這次旅行中,一定藏有解開命案之謎的鑰匙,如果拿到了這把鑰匙,那椿英輔家裏所發生的悲劇,說不定就能真相大白。


    金田一耕助之所以會這麽想是因為:


    九月三十日,玉蟲伯爵遇害的當天,金田一耕助在密告信中發現了一個奇怪的錯誤。


    當時,金田一耕助曾立刻打電話給美彌子問她這件事,但美彌子也想不透是什麽原因。


    “啊!光打錯y和z這兩個字母?這是什麽原因?”


    話筒那端傳來美彌子充滿疑惑的語氣。


    “當你在打字的時候,是不是經常會打錯y和z這兩個字母呢?”


    “當然會呀!那是因為還不熟練的關係。不過如果隻是把y和z打錯,恐怕不會常常發生吧!”


    “幄!我再說清楚些,我的意思是,其他的字打得都很正確,惟獨打到y和z這兩個字母就會弄錯,是不是機器的關係呢?或者人為的原因才會變成這樣?”


    “這個我就不大清楚了。隻打錯y和z這兩個字母……嗯,是有點奇怪。怎麽?是不是我家的打字機有什麽問題?”


    “不、不,沒事、沒事,既然你不清楚那就算了。”


    金田一耕助非常失望地掛上電話。他一直記掛著這件事,也一直在想:如果隻有一兩個地方打錯還說得過去,但是,全部的y和z都打錯,就不能不讓人懷疑這裏麵似乎有某些特殊的意義存在。


    第二天一大早,美彌子打電話給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昨晚你問的事,我後來仔細想想,覺得……”


    美彌子話還沒說完,金田一耕助立刻插嘴:


    “啊!究竟是機器還是……嗯,我的意思是有可能發生這樣的情形嗎?”


    “是啊!我也一直在想這件事,後來我就打電話去請教我的打字老師。我想,說不定就像我老師說的那樣。”


    “怎樣呢?”


    “電話裏說不清楚,我還是去你那邊吧!而且除了這件事之外,我還想向你報告另一件事。我發現我……犯了一個非常大的錯誤。”


    美彌子這句話讓原本就喜歡追根究底的金田一耕助更加好奇了,他迫不及待地催著美彌子快來。


    大約一小時之後,金田一耕助和美彌子在他住的旅館房間裏見麵。


    “到底是什麽重大錯誤?我等了好久,來,快請進。”


    “嗯,首先是打字機的事……”


    美彌子略顯蒼白的臉上微微顯出細細的血管,她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直盯著金田一耕助。


    “這並非是我個人的經驗,而是我請教打字老師後才知道的。你應該知道打字機的鍵盤並不是按照英文字母的順序排列的。”


    “嗯,這個我曉得,昨天也在你家裏看過了呀!”


    美彌子點點頭繼續說:


    “打字機鍵盤上的英文字母,是依照使用頻率的順序來排列,換句話說,最常使用的字母,會被排列在最常使用的手指位置上。因此在打字時,雖然是用十根手指頭,但是哪一根指頭打哪一個字母,都是規定好的,隻要指法熟練,就算閉著眼睛也能打,因為鍵盤都是固定的。”


    “請等一下,你說閉著眼睛都能打,那意思是說,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打了?”


    “當然!”


    “那麽為什麽會打錯y和z”


    “一般來說,打字機上鍵盤的排列都是一樣的,但是我聽說有一種賣到德國的機種,它的鍵盤排列順序就有些不一樣。”


    “不一樣?”


    “是的,它的y和z這兩個字鍵和別的機器恰好相反。”


    金田一耕助不由地睜大了眼睛,然後,開始用他的五指不斷在頭頂上亂搔,隻見頭皮屑到處飛揚。


    “噗哧!”


    美彌子趕緊用手帕掩住嘴,遮住自己的笑聲。


    “金田一先生!”


    “哈!哈!對……對不起,這……這麽說,賣到德……德國的打字機上,y和z的字鍵剛好是和一般打字機相反了?”


    金田一耕助興奮得舌頭都打結了,他趕緊拿起桌上的茶杯一口氣喝幹,然後又深深吸了一口氣,才慢慢把情緒平靜下來。


    美彌子看到他這樣子也鬆了一口氣。


    “嗯,老師是這麽說的。我是不懂德語,不過我想,可能在德國y和z這兩個字母使用的頻率剛好和英語相反吧!”


    “原來如此,對了,這種機器在日本也有賣嗎?”


    “有啊!聽說和德國有生意往來的公司,都是使用這種機器的。”


    “這麽一來事情就解釋得通了!由於打字的人一向是用賣到德國的那種機型來打字,再加上在黑暗中,他又使用你們家那台打字機,所以才會打錯y和z這兩個字。”


    “我家的打字機?金田一先生,我家的那台打字機怎麽啦?”


    “幄!沒事,沒事,我以後再告訴你好了。”


    金田一耕助想起在椿家庭院深處幽暗的防空洞中,那個沒有發現鍵盤上y和z的位置是相反的人,不由地苦笑出來。


    (這個人終於露出一些破綻了!)


    “謝謝你,美彌子,你實在幫了我一個大忙。對了,你不是說還有別的事要告訴我嗎?”


    美彌子凝視著金田一耕助的眼睛,又神情黯然地垂下頭說:


    “我犯了一個大錯誤……我真糊塗……但是當我知道這件事情搞錯之後,反而越來越糊塗了……”


    美彌子說著就從皮包裏掏出一封信。


    “金田一先生,這封信你以前也看過,但是現在請你再看一遍。”


    美彌子拿出來的這封信,就是她第一次見金田一耕助時給他看過的椿英輔的遺書。


    遺書的內容前麵已經提過,為了讀者看起來方便,我把它再寫一遍:


    美彌子:


    請不要責怪爸爸,我已經沒有辦法繼續承受這麽大


    的屈辱和不名譽的打擊了。若此事被揭露出來,我們椿


    家的名聲將會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天啊!惡魔吹著笛子來-…-我已經沒有辦法活下去


    了!


    美彌子呀!請原諒爸爸!


    “這有什麽不對嗎?”


    金田一耕助不解地望著美彌子,突然,他大聲問道:


    “難道這封信是假的?”


    美彌子不等他把話說完,立刻回答:


    “不,這確實是我父親的筆跡。但是,金田一先生,這封遺書上並沒有寫日期,這就是一大疑點。”


    “怎、怎麽說呢?”


    金田一耕助有些結結巴巴起來。


    “我以前曾經說過,發現這封遺書時,是父親失蹤好久之後的事。那時我正想整理書庫裏的書,這封遺書就掉出來了。”


    “嗯,這件事你說過。”


    “那本書在這裏……”


    美彌子從皮包裏拿出一本戰前t書店所發行的《威廉海穆-邁斯特》的翻譯本下集。


    “這本書怎麽了?”


    “金田一先生。”


    美彌子深深地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然後放慢語調,盡可能將事情解釋得更明白些。


    “雖然我記不清楚是什麽時候把這本書放進書庫裏的,但是我想,書庫裏有那麽多書,父親不可能把遺書隨便夾在其中一本裏吧?否則他怎麽會知道,我是不是會拿起這本書、會發現遺書呢?因此,父親把遺書夾在(威廉海穆-邁斯特)下集的時候,那本書一定是在我的書桌上。現在回想起來,我還記得這本書是父親推薦的!”


    “原來如此,那……”


    “金田一先生,問題在於我是在什麽時候將書放講書庫裏的呢?昨天發生那件命案之後,我就想:再調查一下父親失蹤的那段時間家裏所發生的事情.說不定能找出什麽線索呢!於是,我翻開當時的日記……你看!”


    美彌子又從皮包裏拿出一本紅色封麵的日記本。


    她用微微顫抖的手指著二月二十日的地方。


    午前讀完(威廉海穆-邁斯特)。


    午後,整理書桌,把讀完的書放回書庫。


    “看樣子你是二月二十日把這本書放到書庫裏的.換句話講,你父親把遺書夾在這本書裏,一定是在二十日之前。”


    美彌子點點頭.一臉焦急地看著金田一耕助。


    過了一會兒,金田一耕助突然恍然大語地跳了起來。


    “這……這麽說,你父親還沒有受到天銀堂事件的牽連之前,就已經決定自殺了?”


    “金田一先生。”


    美彌子痛苦地叫了一聲。


    “因……因此,你父親的自……自殺,根本就和天銀堂事件無關?”


    “是的。如果從他把遺書夾在這本書裏的時間來看,可以這麽說。他並不是因為天銀堂一案而自殺,反而是因為天銀堂事件,才使他的自殺計劃向後延遲了十天左右!”


    美彌子的眼眶裏蓄滿了淚水,但是,她仍努力地不讓眼淚流出來。


    “哦在日記上寫著,二十日的中午之前我已經讀完這本書了,因此,父親一定是在中午以後,趁我把書拿到書庫之前,把遺書夾在書裏的。之後,父親就假借旅行之名準備到外地去自殺。不料他突然涉及天銀堂的事件,因此,才把自殺的行程延遲到三月一日。我想,父親絕對不願背負著天銀堂事件的嫌疑犯罪名而死去,他一定是等著自身清白獲得證明後才肯自殺!”


    金田一耕助的心裏簡直就像小船被大浪打翻一樣的驚恐,這個發現不僅讓美彌子深感驚訝,對金田一耕助來說,也同樣是個非常大的打擊。


    “那麽,你父親的自殺,根本與天銀堂事件無關,而是另有原因了?”


    “應該是吧!隻是我不明白遺書裏所寫的究竟是什麽事。父親說他不能再忍受那些恥辱和不名譽的事,如果這件事被揭露出來的話,椿家將會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美彌子帶著痛苦的眼神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後說:


    “金田一先生,起先我一直認為這些所謂的屈辱、不名譽和有辱椿家的名聲等等,都和天很堂事件有關聯。卻沒想到這封遺書是父親去警政署之前所寫的。金田一先生,我真搞不懂,父親所擔心的屈辱等等不名譽和有辱椿家名聲的事,究竟是指什麽呢?”


    金田一耕助擠在人山人海的二等車廂中,腦海裏浮現出美彌子憂鬱的臉,他感到有一股寒意從腳底緩緩升起,不但逐漸把美彌子包圍住,也一點一滴地滲入他自己的體內。


    所以,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查證椿英輔自殺的原因,以及一月十四日到一月十七日之間,椿英輔那段謎樣的旅行。


    (相信那裏麵一定藏有解開所有謎底的鑰匙。)


    火車穿過長長的黑夜,繼續向西行。


    喧鬧嘈雜的人聲慢慢沉寂下來,車廂裏的乘客也一個個進入了夢鄉。


    但是,金田一耕助和出川刑警萬萬沒想到,還有一個和這件事有極大關係的人,也在這趟奔馳的列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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