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醫院裏,陸誠睿打好了破傷風針以後,去病房看望繡雲嫂。繡雲嫂傷得比他重,身上多處肌肉組織大麵積挫傷不說,頭發也被揪掉了一把,隱隱可見頭皮。


    “對不起,連累了你。”繡雲嫂眼含著淚,想從病床上坐起來。陸誠睿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起來,“嫂子,你沒事就好。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沒有多說什麽,他離開了病房,往自己宿舍的方向走,身上的襯衣已然撕得破破爛爛,他必須要在接受審查之前換一件幹淨衣服。


    迎麵遇上傅桐,陸誠睿略有些尷尬,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是好。


    ☆、62


    傅桐迎上來,主動道:“你的傷沒事吧?”“沒事,謝謝你關心。”陸誠睿語氣淡淡的看著傅桐,曾經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到如今隻剩客套。


    “果果擔心你,所以我過來看看,繡雲嫂傷得怎麽樣,重不重?”


    “都是皮外傷,沒傷到筋骨,不要緊的,住幾天院就能回家。”陸誠睿聽到他這麽說,立刻明白他心思,他這時候來,主要目的不是為了看他,而是要跟他談談果果。


    兩人沿著醫院前的林蔭道散步。


    “楊川不僅僅是你的老連長那麽簡單吧?”傅桐出其不意的問。陸誠睿心裏一沉,到底還是他心細,悶著嗯了一聲。


    “他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剛入伍的時候,有一次沼澤地生存訓練的時候,我對地形不熟悉,冒失的闖進了死亡區域,要不是有他豁出命救我,我恐怕就出不來了。”陸誠睿把壓在心底幾年的事告訴了傅桐。


    “他的死是不是也跟你有關?”傅桐尖銳的問。


    陸誠睿一怔,才緩緩道:“他出事時開的那輛車,我之前也開過,刹車製動有點不太靈,但是我沒當回事,也沒有及時跟聯勤部機修班說,哪知道,幾天後他借了那輛車外出,在路上出事了。”


    “這些事繡雲嫂都知道嗎?”


    “她知道,我後來跟她說了。”


    “你會把這些告訴果果嗎?”傅桐審視的看著他。陸誠睿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和他對視,“如果她想知道,我會告訴她。”


    傅桐察覺到他語氣中有點敵意,便聰明的沒有再說這件事,沉吟了一會兒才道:“我們訂了三天後的機票回北京。如果你還有什麽想對她說的,這兩天就對她說,不說的話,以後就再也不會有機會。”


    不等陸誠睿開口,傅桐闊步而去,陸誠睿愣在原地,他最後那句話讓他體會到了苦澀,傅桐是在警告他,沒錯,就是在警告,警告他不要再騷擾果果。


    對他的警告,陸誠睿雖有些鬱悶卻也不生他的氣,在他們這段三角關係裏,又有誰不是苦澀的?


    原來一個人的愛和恨,並不像字麵那樣簡單,麵對認識了二十年、可以說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哪怕他在跟自己搶奪心愛的人,仇恨二字在他倆之間也不存在,更多的是一種複雜的難以言表的情緒。


    陸誠睿後來仔細思考過他們三人之間的關係,發現自己的確是從一開始就忽視了傅桐對果果的感情,以傅桐那樣冷清的性格,若不是喜歡,又怎麽會對果果那麽關注,而且對她百依百順,病房裏那一次,哪怕被他揍了一頓,也是死硬到底、直言不諱的表達,反觀他自己,在這方麵是缺乏勇氣和魄力的。


    他總是想得很多,替自己也替別人考慮,以至於事情不能按設想去發展的時候,讓自己和身邊的人陷入被動,不幸的是,在愛情這方麵,被動的人往往會輸掉時機。


    傅桐回到招待所,去敲果果房間的門,哪知道敲了半天也沒回應,才知道她出門去了。


    不放心打了個電話給果果,她告訴他,她在郭贇那裏。傅桐放下電話,沒有再說什麽,深深的歎了口氣。


    他知道,果果去找郭贇,肯定是想讓郭贇出麵幫陸誠睿處理好這件事,以郭贇的職位和他平常為人處世的圓滑世故,處理這種糾紛不在話下。


    郭贇的房間裏,商量了事情以後,果果忽然問郭贇:“郭叔叔,你會不會覺得我跟傅桐在一起對小誠太無情了?”


    郭贇微怔,隨即道:“怎麽,你後悔了?”果果搖了搖頭,“也不是……隻是我覺得,他不管做什麽,都過於執著,一根筋到底,老讓人替他擔心。”


    “執著不好嗎,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想做大事的人,都得定得下心,今天想這樣,明天想那樣,才會一事無成。”郭贇道。


    “可他的執著,我真的很揪心,不管做什麽事情,他都太認真了。”果果歎氣道。到如今,能讓她信任,說說心裏話的,反而是郭贇。


    “果果,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知道,你的每一次選擇都是經過反複考慮的,可你想過沒有,有些事不用考慮那麽深入,你隻要遵從自己的心,一切留待歲月去磨練,你才二十出頭,這麽好的年華,為什麽要讓自己這麽沉重?”郭贇像長者那樣心平氣和的引導她。


    果果被他說到心裏的痛楚,情緒有些失控,捂著臉,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眼眶裏的濕潤,聲音很輕的自言自語:“我就是老擔心他,總是怕失去他,那種失去的痛苦,我是不能再承受第二次了,再有一次,我得死了,所以我跟自己說,跟他分開算了,了無牽掛,沒有他的世界,我才能活得輕鬆一點。”


    她的聲音很小,郭贇並沒有聽得很清楚,可他卻也明白果果話裏的意思,沒有再勸她什麽,隻是想起了那句偈語——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隻是她小小年紀,為何如此悲觀?郭贇不由得心疼起來。


    碧水灣的糾紛調查清楚以後,基地方麵並沒有公開給陸誠睿任何處分,而是派了專人到村裏去協調,很快把這件事給妥善解決了,然而在私底下,這件事對陸誠睿卻是個不小的衝擊。


    他被停職了。


    醫院裏,繡雲嫂勉力從病床上下來,想去洗手間,哪知道洗手間被隔壁床的病人占了,她又比較急,隻得去病房外走廊上的洗手間。


    方便之後,她走到洗臉台邊洗手,無意中聽到兩個護士對話,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次也該他倒黴,聽說被村民給綁到祠堂,基地派了部隊過去,才把他救出來。”


    “我不相信陸隊是那種人,他條件那麽好,什麽樣的女人找不到,去找一個寡婦,這裏麵肯定有別的事兒。”


    “當然有事兒啦,不然老蔡能狠心讓他停職嗎,要知道,他一向是老蔡心頭肉,比親兒子還疼。”


    “總之我不相信,陸隊不是那種人,停職隻是讓他養傷的借口。”


    “切,你啊,真真對他走火入魔了。”


    護士們的對話讓繡雲嫂心裏一震,陸誠睿被停職了?他明明沒有錯,上級為什麽要讓他停職,會不會是因為自己?


    回到病房裏,繡雲嫂越想越不安,終於決定去找醫生辦理出院手續,她不願再在這裏連累陸誠睿了。她欠他的已經夠多。


    醫院打電話給陸誠睿,告訴他說繡雲嫂要出院的消息,陸誠睿匆匆趕往醫院,哪知道還是晚了一步,繡雲嫂已經帶著兒子離開了。


    看著空蕩蕩的病床,陸誠睿歎了口氣,卻也沒有深究。繡雲嫂的脾氣他知道,她總是不願意受人恩惠太多,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找他。


    假如她早點把被陳水發騷擾的情況告訴他,他早點采取行動,也不會造成那天的局麵,隻能說,有時候事情鬧到不可開交,很大程度是因為沒有及時處理。


    然而,他在這件事上也確實是無能為力。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覺,他竟然走到了招待所樓下,這幾年間,他曾經不止一次來到這裏,每次都隻為望一望那扇窗,幻想著她會在窗前出現。


    這一次,當他抬頭的時候,奇跡真的發生了,果果正站在窗口看天色。


    她也看到了他,四目相對,仿佛一生那麽遙遠,他們無法向對方說出心裏想說的話,隻能就這麽默默的對視著。


    心口一熱,陸誠睿用啞語比劃了幾個手勢,果果看到他那個手勢,淚水奪眶而出,多想就這麽飛奔下樓,可沒等她動,他已經轉身而去。


    看到果果走過來,還輕拭著眼角,傅桐的視線從電視上移到她身上,不禁有些好奇,走到窗口去看,卻隻看見陸誠睿遠去的背影。


    “小誠怎麽沒上來?”傅桐有意問。果果道:“也許他覺得沒有必要上來吧。”“他知道我們明天走。”傅桐觀察著果果的表情。


    果果驚訝道:“你告訴他的?”


    這兩天裏他幾乎是形影不離的陪著她,不管她去哪兒,他都會不放心的跟著,仿佛生怕她會去見陸誠睿,他是什麽時候把他倆要走的消息告訴陸誠睿的呢?


    “對。我不希望他再繼續糾纏你,你倆的緣分盡了,果果。”傅桐鎮定的說。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他會來,會說那句話,果果傷心之餘又有些惱火,無聲的瞥了傅桐一眼。


    傅桐自然能領會她這個眼神裏包含的意思,看著她,“你想清楚,我和他不可能永遠擺在你麵前任你選擇。”


    果果無聲的越過他,開門出去了。


    在基地裏轉悠了半天,終於還是走到了陸誠睿宿舍樓下,看到他房間的窗戶緊閉,猜到他不在家,摸摸口袋,出來的匆忙,連手機也沒帶。


    等了很久,沒見他回來,不禁想起之前傅桐的話,心頭一陣壓抑,看來自己和他之間緣分真的已經盡了。


    信步往女兵中隊的方向走去,果果跟門口執勤的女兵打聽南珂,卻被告知,南隊長早已調離了北港。


    張大山走了,江瑟瑟走了,南珂也走了……原本那些熟悉的人,個個都走向自己的天地,而留在這裏的人,注定孤獨。


    果果漫無目的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恍惚發現周圍的景物有些熟悉,才發現這裏正是那時她和陸誠睿、傅桐、顧藻一起吃飯的那家飯店所在的地方,注目看去,那家飯店已經改換了門麵。


    望著天空,幽幽的歎息一聲,是真的都過去了,什麽都沒剩下。


    果果和傅桐離開北港當天,車在高速上還沒開到機場,就遭遇了罕見的暴風雨,出於安全考慮,隻得返回基地等待天氣好轉以後再離開。


    不知道是不是天意,一場強台風光臨北港,把天地都席卷在狂風暴雨之中,連續兩三天高強度持續降雨,一次次刷新警戒水位,讓這個海邊小鎮遭遇了幾十年難遇的洪水。


    附近的農村幾乎都被淹了,好幾萬人圍困在洪水中等待救援。


    基地方麵接到當地政府請求部隊支援的電話,立即組織官兵連夜幫助村民撤離,海陸空部隊能調動的力量全調動了,以期渡過雨大風急的台風之夜。


    陸誠睿的停職命令剛剛執行了不到兩天,上級就不得不撤銷了停職決定,讓他帶隊去搶險救災。


    眼看著風雨不停,傅桐倒沒什麽,果果卻有些坐立不安,不時的跑到窗口去看,企盼著風雨能小一些,那個她牽掛的人在外麵能平安歸來。


    她活了二十多年,沒見過這麽大的暴風雨,明知道這種台風造成的災害天氣在北港的夏天每年都會發生,依然放不下心。


    在招待所餐廳吃飯的時候,果果也是心不在焉,吃了幾口就推說不餓,早早離開,回房間去了,哪知道她剛回到房間,就接到紀康電話,對方告訴她,小誠受了點傷,已經被他們送回來。


    果果一聽這話,急道:“他傷得重不重?”紀康怕她擔心,忙道:“不重,護送村民的時候遇到山體滑坡,他不小心滑落到山下,腿擦傷了。”


    果果稍微放了點心,又疑惑:“他怎麽那麽不小心,會滑到山下?”


    紀康這才道:“他心情很差,碧水灣也被水淹了,繡雲嫂剛從基地醫院回到那裏,母子倆就被水困住了,我們去得太晚,救出了東東,卻沒來得及救出繡雲嫂,她被洪水卷走了,下落不明,隻怕凶多吉少,陸隊特別自責,再加上這兩天忙著到處救人,也沒有休息好。”


    “繡雲嫂被洪水卷走了?”果果眉心微蹙,擔心陸誠睿的傷勢,更擔心他的精神狀態。


    紀康聽出她語氣裏的關切,乘勝追擊:“他昏迷的時候一直叫你的名字,所以我才會把他受傷的消息告訴你,果果,你來不來看他?”


    ☆、63


    果果聽了這話,哪裏還能再猶豫,當即問他:“他現在在哪兒,我去看看他。”紀康道:“這幾天暴雨成災,好多地方山體滑坡,基地醫院都住滿了,陸隊也不願去占傷員床位,我們把他送回宿舍去了。”


    果果謝過紀康,顧不上多想,匆匆離開房間,搭電梯下樓。從電梯出來,卻和傅桐撞了正麵。


    傅桐拉住她胳膊:“外麵風急雨大,你幹嘛去,連個傘也不帶。”果果猶豫兩秒,“有點事兒,我一會回來。”不知道為什麽,她並不想把陸誠睿受傷的消息告訴他,因為她能猜到,一旦她這麽說了,傅桐必然會跟她一起去。


    傅桐見她不肯說,也就沒問,去總台要了一把傘,塞到果果手裏,果果打著傘跑進雨裏,很快消失不見。


    敲開陸誠睿的房門,開門的是個小戰士,小戰士認識果果,主動告訴她,陸隊受了傷,他是來給陸隊送飯的。


    “陸隊困極了,睡到這時候還沒醒,我等他醒了吃了飯再走。”小戰士指了指在床上睡覺的陸誠睿。


    果果走到陸誠睿床前坐下,見他蒙著被子沉睡,受傷的腿卻露在被子外麵,包裹了白紗布。


    “他的腿沒事吧?”果果關切的問小戰士。“沒事的,擦傷已經找醫生處理過了,但是扭到了筋,就得休息兩天。”


    小戰士熱心的把陸誠睿的情況告訴果果,又跟她說,他們在陸隊的帶領下,救了好幾百群眾撤離,但因為雨太大了,也有村民被洪水卷走了。


    果果看著睡得沉沉的陸誠睿,向小戰士道:“你先去吧,我來照顧他就行,你跟著紀隊他們去救人,多救一個是一個。”小戰士點了點頭,離開了。


    守在床邊,果果替陸誠睿拉了拉被角,仔細端詳,他好像瘦了,再加上受傷和疲勞過度,看起來形銷骨立,手指輕撫他臉頰。


    一直忙著在風雨裏救災,他的臉和脖子都髒了,果果到洗手間絞濕了一條毛巾,熱熱的替他擦拭著。


    陸誠睿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個鍾頭過後,看到果果在他床邊,怔怔的看了她幾秒鍾,心愛的姑娘如今近在眼前,他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無聲的轉過臉去,視線呆呆的落在別處。


    “你餓不餓,我去給你做點吃的?”果果細心地拿毛巾替他擦擦額角的汗。


    “不想吃。”陸誠睿的聲音是嘶啞的,大概是連日在外奔波救人,過於勞累,以至於嗓子都啞了。


    “吃點吧,老不吃飯怎麽行。”果果站起來。陸誠睿疲倦的沒有說話,卻是翻了個身。果果想安慰他兩句,又不知該說什麽,手探著他肩膀,他卻紋絲不動。


    過了許久,陸誠睿才緩緩地轉過身來,看著果果的目光帶著傷感和悵然,仿佛有許多話要跟她說,卻又難以言表。


    果果癡癡地看著他,他的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握著她的手,她反手握住他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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